十六、定情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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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冲动是一个很玄妙的东西,如同一阵夏天的急雨,或是天边瞬息而逝的流星。所有人都以为它们毫无预兆地到来,却不曾记得天边丝丝的流云如何漂浮,或千亿细小的石块如何一点点改变着自己的轨迹。

    立秋盛会结束之后,何烬秋依旧是有着忙不完的事。与其它的师傅们不同,他不必在会上领着弟子们展示才艺。也正因如此,后面大大小小的事务便悉数落在了他一个人的身上。

    终于忙完了最后一件事。何烬秋坐在梨木的案前,在自己的杯中倒了一杯清茶。浓浓的白雾弥散开来,霎时茶香满室。在满室的茗烟袅袅中,尘雪突然泪眼朦胧地跑到了他那里。

    “怎么了?”放下茶壶,他亲切地询问着。面孔上习惯的温柔微笑遮住了对于她突然到访的惊讶,然而手却还是一抖,几滴茶水倾在了案上,盈亮异常。

    “何师傅,我决定了,我选择跟你。”尘雪带着些许泣音说道。

    依稀记得她这天的打扮。随云髻,水晶簪,眉间一朵嫣红的梅花钿与她微红的眼圈相映,倒像是入时的红妆。然而何烬秋却无心欣赏她略带娇媚的美丽样子,只是对她又是心疼,又是担忧。

    如果换做别的情形,尘雪对他说着句话,何烬秋心中应当是欣喜异常,尽管他也不确定自己到底有多喜欢她。但今天,看着尘雪泪眼朦胧的样子,他却是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他想。然而会是什么事呢?

    若是在弹琴上出了纰漏,想必纤云不会随意放她出来。要说是因为和某个弟子争宠而动了气,想来找他作靠山,这又决计不是她的作风。想来想去,便是只有一事了。那必定就是关于她要找的凌家公子的事。可到底发生了什么呢?这么人山人海的,不要说是找人了,就连从歌台上下来怕是也要经过重重阻碍。若说是深谈往事而不小心谈到决裂,这怎么想也知道不可能。

    调查出这事不是他的义务,何烬秋却不愿这样接受尘雪。

    这样感觉有点像趁人之危,他想。

    于是他只是又把那桔梗色的汗巾拿出来,递给尘雪,让她擦干净不知何时突然承受不住而滑落的眼泪。

    几株疏梳的竹枝上,沾染了一层淡红的胭脂,色暖香浓。

    “我送你回去吧。”最后,他终于叹了口气,这样对尘雪说道。

    尘雪轻轻点了点头,让被胭脂抹花的脸低垂着朝向地面,便任由何烬秋牵着袖子,向歌坊的后面走去。

    一进了院落,阳光便刺眼地从头顶直射下来,白惨惨地照在地上,让尘雪睁不开眼睛。然而她却觉得很安心,因为有一个人在前面牵引着,而他是决计不会她走到危险的地方的。然而她还是眨了眨眼睛,努力想让眼睛适应明亮的光线。这时他们已经走到廊上了,房檐投下了大片青灰的阴影,地上的景致便褪了色一般,温暖之余染上了一层悲戚的调子。

    她的心情不是正如这景致一般么?

    空荡荡的中庭依稀回荡着微弱的丝竹声,大概是从盛会上传来的。那中庭本身确实寂静得可怕,仿佛一切繁华皆与它无关,只需一道灿阳投下,仅此。

    尘雪默默思索着。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坐到了房间的妆台旁。一杯清茶正摆在面前,触手生温。院落里的阳光透过窗纸的疏格投射进来,在面前留下了或深或浅的暗影,还有茶的烟气氤氲地流淌。

    “感觉好些了吗?”何烬秋就坐在旁边,依旧微微笑着,笑容里带着一丝怜惜。

    尘雪不说话,却只是看着他,仿佛自己之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个男人一样。

    这确实是她第一次仔仔细细看着这个人。

    他十分俊美,却不能用英俊二字概括。他的眉宇之间丝毫没有血气方刚的男儿所特有的英气,反倒是被一种温柔而和蔼的氛围取代,薄薄的唇角一直融着一抹微笑,仿佛他的表情天生如此,然而却丝毫不带娇柔的意味。细细的剑眉轻轻挑在额角,一双般明半昧的瞳仁看着尘雪,却似乎没有焦点一样,望着不知道多远的远方。

    大概是习惯了女弟子这种不带掩饰的直白眼神,当他察觉到尘雪正在打量他时,他便微微点了一下头,回报给她一个灿若春花的微笑,后者却是一惊,又慌慌张张地低下了头去。

    “何师傅,我们在一起吧。”想了想,尘雪轻轻咬了一下自己樱桃般红润的下唇,这样轻声说道。

    说罢,她抬起头,看着何烬秋的态度。

    然而何烬秋却是就像没听见一样,依旧是微微笑着,那笑容却似乎淡了一点。

    “我绝不是说笑。”尘雪似乎有些急了,声音略略提高了一点,然而却没能提高太多,于是依旧是悦耳的音色。

    “我知道你没有开玩笑,这能看得出来。”何烬秋终于开口了,眼神里不知何时被注入了神采,那眼神澄澈得仿佛要看穿对方的灵魂,“但是,为什么呢?”

    尘雪将在盛会上看见凌南封的事情告诉了他,尽管她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明智之举。她听烟醉说过,如果一个男人在自己喜欢的女人嘴里听见另一个男人的名字,他的妒火整整可以烧光半座帝都。

    所幸何烬秋并没有如此。他只是微笑,一边静静倾听着。待到尘雪终于断断续续说明了之后,方才说:“这么说,你只不过是觉得他忘了你?”

    “不是觉得,是看到。这种事情是能看得出的。”

    “唔……但是看也总有看错的时候。万一那真的是一场误会的话,你一生的幸福怕是就毁在我手里了。”

    幸福?

    尘雪沉默了。她凝神回想着方才的情景。她在弹琴,凌南封在下面,以一个久经了这种场合的人的神情赏玩着音乐,不时与身边的人一起对艺人们指指点点,品头论足。

    她清晰地记得凌南封望向她的眼神。那眼神倒是充满了赞赏,但不是对朋友的那种,而是对陌生人的那种,是意外地发现了一件从未见过的宝物时会有的那种眼神。她仿佛能够感觉到那种视线。略带着灼热,然而灼热之中又让她感到阵阵没由来的寒冷。

    突然之间,她便陷入了自己的这种回想,周遭的世界一瞬间失去了颜色形体,变得如同虚无一般。

    直到何烬秋开始担忧地一声声呼唤她,她方才从思想的泥沼中逃离出来。

    眼前人依旧是这个人,景致也依旧是熟悉的景致,然而她却突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但不过是丢了些许时间而已。时间就在她回想的时候,悄悄溜走了好大的一部分。

    何烬秋看着她,一幅了然的表情。他的表情里略带着凄苦,似乎对尘雪充满爱意与同情。

    “请试着接受我。”他说着,脸上依旧是微笑,“我也会努力的,我会努力接受你。”

    “何师傅……”尘雪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不解地看着他。然后,她恍然大悟,唇角悄悄绽起了笑意,浓重的,有如一朵莲花展开在唇角。

    “我们是一样的。”她突然换了一种调笑般的口气,孩子似的说着,还轻轻挑了一下眉角,然后便“咯咯”地笑了。

    “我大概是一个很有福气的女人。”笑过了之后,尘雪突然又这样说道,尽管语气中并没有像大部分热恋的人一样满溢着幸福,“我碰上了天下最好的男人,尽管他曾经不属于我。一个不识货的傻女人不要他,于是她成全了我的幸福。”

    何烬秋也笑了起来。那不是时常挂在脸上的、礼节性的微笑,而是真正意义上的笑容,从心底生根发芽的那样。然后,他又拿出了那条桔梗色的汗巾:“那么,这个东西就交由你来保管吧。”

    尘雪郑重地接过了那条来自纤云,从前属于何烬秋的汗巾,上面还沾满了她的胭脂。

    她将它叠好,收在了妆台下面,最早她收藏它的地方。

    “我会将它当做定情信物的。”她笑着说,“然后我会努力将你牢牢放在心里,就像从前收藏凌公子的心意那样。”

    然后,猝不及防地,何烬秋突然给了她一个生涩的吻。尘雪只感觉到两片薄且柔软的唇贴了上来,在她的下唇咬过,仅蜻蜓点水般的一下。刹那,她感到不能呼吸。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战栗着穿过她的身体。

    当反应过来的时候,何烬秋已经坐回了原处,神色却未能成功地恢复原状。他似乎是很窘迫的样子,白皙的脸颊飞起了一层红晕。

    尘雪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两人便对坐着,尴尬的氛围升腾而起。

    “我只是试试……”何烬秋突然像是解释什么似的说道,但并没有能缓和两人之间的奇怪氛围。

    “我……有些倦了。”尘雪这样说道。这倦了,亦真亦假。

    “那么,我就先告辞了。”何烬秋赶忙说道,然后便离开了。

    尘雪不禁开始担忧起来,他们两个真的会是好情人么?

    也许大部分人一开始都是这样的吧。她这样一想,便也放宽心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