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神之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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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风了,墙外惨白的荒草沙沙地响着,以倒伏的姿态承载着落了满地的秋色,温顺地听凭西风缭乱了一世繁华,不带一丝感情地履行着天意,让虚无的空旷降临在整个世间。

    然而,仅在一墙之隔的园内,却是一片完全不同的景象。嫣红的桃花连成了一片春意盎然的海,偶然落下的花瓣早织成了厚厚的毯,而一树一树的娇花却不见丝毫减少的意思。满架的紫藤盛放着垂下,旖旎而恭顺地着连成一片奇异的珠帘,层层叠叠遮掩着院落的深处。微风穿过,温软的香气弥散了整个院落,层层叠叠的帘幕也起了涟漪。花的波痕之后,隐隐约约透出了一个精致的水榭,依稀有袅袅的琴音浮着在清风之上,悠悠传来。

    精致的水榭上,一个素衣的女子正凝神抚弄一张雕刻精致的七弦琴,凝神看着指尖的水眸漆黑如夜色,依稀暗藏着满天星斗,闪烁着明璨的光辉。素白如玉的指尖在琴弦上轻盈地舞动着,片片坠花落蕊随着琴弦的拨动而飞舞着,轻盈地落在华丽的琴面上,顺着交错缠绕的雕花纹路蔓延着,恣意地绽满了整张木琴,又如同有自己意志的精灵般翩飞到女子的身上,与水榭之下静静倾听乐音的溪水落花交相辉映,灿若朝霞。

    “好美……”一个低沉的男声不知何时出现在她的耳畔,又如同一直在那里一样,在浓香的空气中了然无痕。紧接着,一只白且纤瘦的手玩弄般地撩起了女子一缕玄丝般的头发,有光华流水般掠过,又安顺地凝滞在发梢。

    女子一惊,琴音戛然而止。霎时万籁俱寂,只余满载落花的淙淙流水,事不关己地依旧静静淌着。

    女子身侧的男人丝毫不理会她的表情,依旧陶醉般地把玩着她的发丝,深若幽谷的声音以一种做作的深情唱起了上古的悠扬曲调,丝毫不逊色于琴音,却别有一番风度。

    “华尽余静兮,落梅声澈。朔风弄笛兮,百鸟鸣歇。吾欲踏歌以遣怅怅兮,忽见玉尘落九天。吾疑青女之铅华倾兮,方明花淡雪深寒。”

    唱罢,男人含笑说道:“尘雪,这歌可是给你的呢。是朕从世上才思最精巧的人那里取来的慧心。人类的女子都爱这个,你也是吧。”

    尘雪静静坐着,一言不发,银牙轻咬着胭脂的朱唇。然而却绷直了身体,仿佛是在以此来克制身体微弱的颤抖。

    无论是什么时候,她身边的那个人总会带给她一种紧张感,或者说,是一种令天下苍生无不感之而色变的威严,让人自心底隐隐渗出至高无上的敬畏之意。

    这个男人,是神,却并非传说中的神。不,他不属于任何一个人类已知的传说,或是任何一个知晓名姓的神祗。他创生了万物,又高傲地主宰着万物,然后冷眼旁观,只是偶尔参与到自己创造的游戏中来。他过于高贵,过于神圣,甚至连一个世俗的名称也没有。名姓?这本来就是他创造的、用来支配人类的标致而已,正如人类为自己的鸟或狗取一个名字一样。所以,人只知道他是神,除此以外一无所知。

    天上的神由于寂寞,偶尔与人类的女子也玩一场名为爱情的游戏,尽管在他一望无际的、变幻不定的云朵城池里,还藏着不止三千的绝代佳人,她们在名义上是他的妃——这名义有没有又有什么相干,然这是他的游戏的一部分。有的与他同享神的名号,但其意义却有本质的区别;然更多的退居一步被称为仙,灵,妖或是其它什么,而其中只不包括人类的女子。或者说,即使是有人类的女子,他也要给她们符合他身份的名号。

    “尘雪,你不能体会么,朕可是非常非常喜欢你的。”神继续以一种伪装的认真态度轻轻说道,“你看这满园的春色,不是世间所有女子的最爱么?现在,朕将它赐予了你,让它永远驻守在你的身边,这难道不能满足你的心愿?……对了,你爱的是雪对吧。只要你跟从了朕,朕便赐你为尘雪仙妃,令你司天下雪落霜飞。即使这样,你还是要拒绝我?”

    在这个永远只有春天的院落里,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内容。神如火如荼的热烈追求,尘雪无声而坚定的拒绝。这里的生活漫长而又短暂,漫长的是几千次日出日落,不计其数的花开花谢,以及与日俱增的空虚与悲戚。短暂的是十余年尽可凝成一日,一日的春花盛放时一场荒诞的、游戏般的进程。神与人的追求与拒绝,不变的花海,不落的尘埃,不老的容颜。到此,方知天上一日而世上千年的悲苦寂寥。

    “这样……有意思么……”

    尘雪细若花飞的语音从唇缝间丝丝泄出。

    “哦?你竟然会跟我说话啊,真是奇事。”神含笑说着,话语里却听不出有丝毫波澜。他顿了顿,浓重的笑意漫上唇角,“我记得……上次你跟我说话,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吧。”

    自从永恒的春天降临到了这里的那一刻起,永恒的沉默也降临在了尘雪的身上,如同一层浓重的雾纱,隔绝了她与整个世界,包括这个院落,以及不时出现在院落中的神。然而,神对这一切并不在意。他拥有不止这一个女人,不管是说话还是别的什么,只要他愿意,便有不计其数的神妃争抢着拥到他的面前。无论是温柔的,还是泼辣的,无论才华横溢的,还是娇弱体贴的,他统统都有。就连像尘雪这样超脱淡静的,他也有数十个这样的妃。

    然而,正如一开始就说过的,这只是神的游戏而已。所以,神只是在这里单纯地找一种游戏的快乐。而尘雪,正如一个难以通过的关卡一样,不断勾起着他征服的欲望。

    “这种事情,当然很有意思。”

    在尘雪的耳边轻轻吹气般地说着,唇齿间的香气熏了尘雪满衣,然后再满意地观察着她的身体微微颤抖。

    没错,不断试图去捕获这唯一一个试图抗拒自己的女人的心,这是神最爱的消遣。他可以有一千种办法迫使她屈服,但让她死心塌地地爱上他这种事情,却是一个比看起来更要艰辛无数倍的事情。他一直在试,却不曾成功过。这其中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尘雪心里有一个男人。

    “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放过我呢……”

    尘雪竭力克制的语调听起来一片平静,神却轻易地分辨出来其中暗暗涌动的涟漪。而这,令他兴奋不已。

    “这个么……在你哀求不要朕放开你的时候,朕会考虑离你而去。”

    含着笑意的冰冷话语,不带一丝掩饰地传达出来,只给尘雪带来更深的绝望。她呆坐着,任神的手玩弄着她光洁美丽的长发,在其间插上永不凋零的花朵,不带一丝反抗。而神也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只是如同对待一个精致的人偶一般,与尘雪玩笑着。

    不知道又过了多少时间。也许是一刻,也许是几个时辰,神终于厌烦了今天的游戏,拂袖而去,仿佛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一样。只余下他的特别香气弥散在空气里,仿佛在宣告自己曾经存在一样。

    当触觉终于确认了他的离去之后,尘雪的全部力气仿佛被抽空了一般,身体重重跌在琴上,雕琴发出悲鸣一般的声响。然而此时她却无力管顾这些。她无法思考,只是任由自己呆着,久久不曾感受的泪水又一次流落出来,晶莹如明珠般,沾湿在她的眼角,又顺着素洁如玉的脸颊淌下,在琴弦上沾染了悲寂的感觉,又缓缓流落到遍是桃花的溪流里,任这错了季节的花舟载她的相思而去。如若这花将要流去人间的话,那就请载着她的思念流到那个人的身边吧。

    然而,那花瓣却终于没能逐水而去。墙边所施的结界阻止了一切不应该属于人间的事物,将它们重重地挡在了园内。溪流的尽头,无法流去的花瓣密密麻麻地堆积着,无法衰败,无法化为尘土,只越积越多,如同一朵绯色的浪叫嚣着追求那无穷无尽的自由世界。明明只是一堵墙而已,然而却无能为力。

    不是第一次注意到那凄凉的风景,然而这一次,尘雪却是难以掩抑心中无穷无尽的悲伤与哀愁。她痛哭着伏在琴上,声嘶力竭,仿佛要将整个灵魂也哭出来一般,直到终于昏死过去。

    如果灵魂不在了,一切就都好了吧。如果无法感知这个世界,自己还会有痛苦么?如果自己死掉的话,就不必再难过下去了吧。然而,仅是这样想着,却不能做到。就算是死亡,也是屈从于被神强加的、不公的命运。尘雪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屈服,所以,不管有多么艰难,也要努力地活下去。况且,如果死掉的话,便也无法再想起他了。

    想到这,尘雪泪痕交错的脸上浮起了一层笑意,那笑意却带着淡淡苦涩。

    独自在外面的他,还好吧。他会不会为自己的不告而别而黯然神伤?是不是已经娶妻生子,像一个平凡人那样静静老去了呢?他的心里是否还保留着她的位置?

    隐隐的,尘雪又想起了许多许多年以前,那一去不复返的,美好得令人心碎的少年时。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