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一个独特的地方。我们穿越了上海繁华的市区。高楼大厦，熙熙攘攘的人群远远的甩在身后，视野里出现一片片的农田。
“别小看这些工人。他们接得都是出口的单子。这里没有现代工业里的流水作业，就连一只凳脚都要手工完成，纹饰复杂，图案精致，妙不可言。”徐申秋说，他放慢了车速。
我看到一个老人正在椅背上刻一池水莲，朵朵莲花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我姐姐的房子就在不远处。过了这条街，转个弯就到了。”
我的眼睛舍不得离开老人手底的杰作。无奈车子已经缓缓驶过了。
“他们看来极其仔细。”
“当然。有镂空的扶手上至细部分也雕刻花样，一不小心，整张椅子就作废了。”
“上海人有多少知道这个地方？”
“很少人知道。除非做家具生意的，或者研究木制品艺术的。”
“他们有专门的图样。都经有名的设计师设计，我姐姐设计过不少，她房中的家具全出自这些工人的手。”
“好似一个世外桃源。他们是身怀绝技的隐士。”我的心仿佛得到净化，这里宁静得连时间也放慢了脚步，唯恐惊扰了这一群心无杂念的艺人。
“你喜欢这里？”徐申秋瞧了我一眼。“但上班要乘三四个小时的车。又没有美食街，也不可以去体育场打网球。”
“你姐姐一直住在这里？”
“没有。”
他的回答让我有一丝失望。
“她大约两三个月来一次。会去看看工人做工。这里的人几乎都认识她。”
我想起徐子美去世有三个多月了，他们可知道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这条街并不长。车子向右转弯，驶进一条弯曲的小路。小路两旁携着两排高大的香樟树，虽是秋季，枝叶繁茂，葱葱碧绿。
厚实的绿遮掩住天幕，粗壮而随意扭曲的虬枝伸展，大片的阴影压下来，一地的沉重。
银色的劳斯莱斯相形之下显得那么浅薄。
徐申秋忽然变得沉默，他的嘴角不再洋溢笑容。
我禁不住感到胸口烦闷。
徐子美说，我从香樟园里走出来，好似完成了多年的心愿。
我内心深处深爱着绿色！
这是她的遗言。
“你姐姐离世时，你可在她身边。”
徐申秋摇头，他缓缓停了车，“我们只能在房子外面看看。”
他给我开车门时，我看到他的手微微发抖。
我主动握住他的手，“你没事吧。”
“我想念她。”他的眼中含着泪，轻轻侧过头，他继续说：“她死的时候，我刚去了国外。她一定是早就想好了，所以把我送出去。她怎么不想想，我迟早会知道的。现在我唯一不知道的是她何以突然就不愿活下去了。那天她去机场送我，微笑一直挂在她脸上。我姐姐是一个坚强的人。没有什么可以令她选择这条路。一定有巨大的原因。小微跟我说，姐姐死时，她守在身边。吃了足有一整瓶的安眠药，立刻送去医院也没救了。”
“小微是谁？”我此刻才知道徐子美是自杀的。
“是我姐姐最好的朋友。姐姐读大学时，小微经常住在我们家里。”
“你姐姐在哪里去世？可是在这个房子里？”
“不是，在路上，就在这辆劳斯莱斯车上。小微半夜把她送往医院，中途就死了。”
我一惊，那辆车上或许有徐子美的灵魂。
生命何其悲凉。看来徐子美与胡二少的婚姻关系早就决裂。否则她生命的最后一刻该躺在胡家的床上，在新婚丈夫的臂弯里。
记忆里抹不去大山抛给徐子美的暧昧眼神。
眉目传情。
心驰荡漾。
徐申秋的悲喜似乎来得快去得也速。
“对不起，”他说：“我不是带你来看房子的吗？”
那是一座类似北京四合院式的灰砖平房。有正房，厢房，南屋。正面门楼极高。我不懂建筑艺术，只觉得这灰系屋宇置身于香樟园中显得更为灰暗。
徐申秋说：“中式建筑崇尚和谐，疏密相得益彰，细处别致，整体稳重气派。”
我观得门楼屋檐上塑有十二生肖像。两旁的门柱上绘着龙凤呈祥的彩绘——以蓝灰为主色调。朱漆大门，是整个建筑里唯一的一点红。
此时大门紧闭，肃杀冷清。
“院子极大，内设停车场，停车场是一个没有棱角的椭圆形建筑。院子里面所有的柱子，墙角都尽量建成弧形，避免尖锐的棱角。你知道是为什么？”
我觉得奇怪，中式建筑方方正正，实在想象不出弧形的墙角是什么样子的。
“为什么？”
徐申秋微笑道：“一个一流的建筑师在设计时首要考虑的是人的因素，以保证人的生命安全为第一，舒适其次，美观为后。”
我还是不太懂。
“如果有歹徒上门，尖锐的棱角是最便利的凶器，可以令房主人快速致死，而弧形的墙角则可能给他赢得生的时间与机会。”
我讶异。这个都能想到，还有什么是想不到的。
徐子美把生命安全摆在设计理念的第一位，她不该是轻生的人。
讽刺的是她住在自己设计的房子里，没有被歹徒杀死，自己结束了生命。
“赵焉会经常来这里吗？”
“我不知道。”他答。
“至少现在没来。”我喃喃。“你留恋这座房子吗？”
他摇头。“我想离得它很远很远，永远也别让我见到。”
“那你为什么急切的带我来看？”
“我说不出为什么？我希望你喜欢这座房子。”
“希望我喜欢？”
“但也不希望你住在里面。来看看它，知道世上有这么一个房子，知道它是我姐姐亲自设计的就行了。”
“这个房子太灰暗。”说实话，我不喜欢，即使欣赏它。
“我以为你会喜欢。同时又怕你真的喜欢上。”他现在明白自己的顾虑根本没有必要。
我不是徐子美。
“你累吗？”徐申秋显得很落寞，“后面有一些露天的长凳，我们去坐一坐。”
我们转到房后。一色的灰暗墙面背倚郁郁葱葱的香樟。
“这些凳子是斜的。”我注意到凳面缓缓倾斜。凳子的长度足以躺下一个人。
“倾斜设计，雨水便于流走，不致腐蚀木材，虽是露天长凳也可完好保存多年。如果人困了想躺在上面休息，头部需比尾部高些才舒服。不过姐姐说也有缺陷，斜凳人坐久了会不适。如果是在公园，恰到好处，因为公共场所人多，设施少，人坐久不舒服，就会起身走开，游客可以轮流休息。”
没想到一个普通的露天长凳的设计都要考虑这么多因素。
此时的徐申秋显得比平时安静许多，脸上不见了玩世不恭的笑。
我看着他的脸，凝重多于悲伤。
好久，我们沉默的坐着。
“姐姐以前经常躺在这张凳子上望着天空。”他终于开口，身子倒下来，枕着我的腿。
我抬头看天，香樟树繁茂的枝叶遮掩着天幕，正值秋高气爽的午后时光，碎碎阳光洒下来，斑斑驳驳印在徐申秋清秀俊朗的脸上。他微合双目，扇子似的睫毛犹如蝴蝶的翅膀，簌簌而动。
“看不见天空。”我随口说，心中一颤，忍不住再去看他的脸。
他似有感应，一只手捉到我的手。
“我要上飞机的时候，忽然觉得凄凉。回身看姐姐，她穿着灰黑相间的毛绒粗线大衣，朝我微笑不语，那一刻竟是死别。”
“我只是觉得凄凉，没想到她会死。”徐申秋很困惑。
“不是你的错。谁会想到？”我安慰道。他深爱徐子美。
“你知道赵焉为何换这座房子？”我旧事重提。许是不忍？
“知道。她是姐姐的表妹。”他以为所有人都爱徐子美。
“她们之间没有多少亲情。赵焉甚至对徐子美恨之入骨。”
他睁开眼睛，诧异的望着我，“她在我面前流泪，说怎么也没想到姐姐会自杀。”
我冷哼一声，“她是一名出色的演员。流泪难得倒她吗？”
徐申秋依然糊涂。
“她曾经找过我，就在你姐姐去世的一个星期后。她急于搜集徐子美所有的遗物。”
“你想想，她为什么不许你拿走你姐姐的任何一件遗物？”我进一步说。
“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自然也不知道，这个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吧。”
“难道她在找一样东西？”他终于开窍。
“一件极其珍贵的东西，可能金钱无法衡量。”
“姐姐喜欢收集古董。她是古玩鉴赏专家。”他猜测着，坐起身来。“是不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他的想象天马行空。
“我不知道。”只能这般回答。
“姐姐为那些宝物而死？”他又忧郁起来。
“你应该了解自己的姐姐。她可藏有什么宝物？”
“她有几年在国外读建筑学，跟我极少联系。我也终于获得自由，在外面疯得厉害，父母留下的一点遗产没几年便被我挥霍的一干二净。”他懊丧至极，“以前有姐姐罩着，不用为生计担心，现在她不在了，她留给我的那些遗产，迟早坐吃山空。”
“那你还辞去工作？”
“我玩惯了，一时定不下心来。”原来他辞职不是为我。
“你姐姐的遗产不是全部捐给慈善机构了吗？”
“我不清楚这件事情。我回来时，她已经去世两个月了。有个贾律师打电话给我说是姐姐遗嘱中有遗产留给我。”
“我在报上看到徐子美将财产全部捐予慈善机构的报道。还将我的名字写了进去，说是将书籍衣物赠送给我。”如此大张旗鼓。
“我也看到这条报道。以为记者为感染公众，颂扬社会道德，并未细究。”
“我真的收到赠物。就是洪律师经手办理的。”
“赵焉的私人律师？”
“确切说是胡家的私人律师。”
“胡家？哪个胡家？”
徐子美死前将一切安排妥当，这是一场有计划地自杀。特意安排贾律师办理留给徐申秋的遗产，原因是什么呢。她与胡二少的婚姻是不公开的。甚至不愿让徐申秋知道。又是为什么？哪个女子喜欢一场地下婚姻？
我打消了说出一切的念头。
只淡淡道：“就是赵焉丈夫的私人律师。”
“噢。”徐申秋并未起疑。徐子美已经死了，她的律师易主原属正常。然而，他却不知，这洪律师一直为胡家服务，已有二十多年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