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去探望了那一片碧绿的香樟园。我记起几年前,我说过的一句话:云飞,你看那些叶子多绿呀!
在五月温和的细雨中,我透过色彩纷杂的漂亮雨伞,惊喜地发现一簇清新的绿,好似尘封多年的绿色玛瑙,幽幽的,淡淡的,潜藏着无尽的生机。千言万语,也无法表达我当时无法抑制的满心欢喜,只能说一句:云飞,你看那些叶子多绿呀!
云飞不能理解我的心情,他只是抬头望了一眼,附和道:“刚被雨洗过,很绿。”
我从香樟园里走出来,好似完成了多年的心愿。
我透过车窗望着外面的世界。街道上树立着绚丽的广告牌。行人道上,朵朵遮阳伞色五彩缤纷。临街的店铺琳琅满目,阳光格外的好。我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真的很美!
有那么一刻,我突然想起木子。他或许是我这一生唯一爱过的人。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我性格的偏执所致。
……。”
我在整理徐子美女士的遗物时,看到了这样的一段文字。结尾处标明的时间是06年7月3日晚,刚好是她去世的那一晚。字迹凌乱,写在米兰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书页背面。似乎预示了她的死亡。
徐子美托我保管并可使用的遗物很少,除了几件过时的衣服之外,还有一些古旧的书籍。她在遗嘱中写明:将一切财产和生活用物(除却衣服和书籍外),全部捐给慈善机构。
我与徐子美曾经同住过一套公寓,时间却不长,只有两个月多一些。我在上海徐家汇租下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在网上挂了个帖子,寻求两位单身女性合租。并特别强调有男伴者不做考虑对象。不久后,我收到徐子美的回复,她要租下两间房子,并询问可否允许她挑选其中较大的房间。我正求之不得,徐家汇的房租很高,我已经住进的那个小房间月租便已高达1500。我将自己的大部资金压在房租上,正愁找不到合租对象,已经苦等了两个星期。
我们约了周六下午看房。我心中禁不住有些忐忑。剩下的两个房间租金少说也有5000元每月。能付得起这笔租金的人收入必然不菲,有钱人很少不刁钻刻薄的,即使性子不刁钻,脾气也必然古怪,不易相处。
第一次见面,出人意料,她竟十分爽快。进来,看了几眼,然后说,明天就可搬进来,又客气的问,到时可不可以帮忙搬搬东西。我一口答应:“当然可以,明天周末,反正也是闲着在家睡觉。”她微笑道:“谢谢!”
第二天上午九点钟,我便起来了。坐在床上,一边看电视,一边等徐子美的电话。直到中午都杳无音信。吃了午饭,又到傍晚,还是没有任何消息。我开始怀疑,她是否后悔了。记得昨天,第一次见到徐子美时,我竟有些难以相信。想象中的有钱女人,该是名牌加身,举止优雅。徐子美的装扮让人实在不敢恭维。宽大的棉衫套在她瘦小的身上显得空荡到可笑的地步,浅灰色的长裤又厚又大,将女性臀部优美的曲线遮掩的一丝不露。脚上趿着凉拖,走起路来,拖泥带水,给人的印象十分邋遢。她时时露出胆怯的笑容,神色稚气,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然而,眼角的皱纹却暴露了她的实际年龄。
晚上八点多的时候,徐子美终于来了。她没有叫我帮忙,一个年龄在35岁左右的男人帮她搬东西。他沉默的搬着一件件物品,低着头,也不与我打招呼,搬完就走了。徐子美在房间内收拾,没有下楼送他。我猜测,那男人是搬家公司的,徐子美大概不好意思麻烦我这个陌生人。
一个星期后,那男人再次出现。我知道自己猜错了,并十分生气。因为徐子美留下那男人过夜。我的租房条件是不允许带男伴回来,徐子美违背了承诺。我知道,这种事如不在开端时制止,她会不加节制,以后必然夜夜带男人回来。
我找徐子美谈这件事情,她说没受约定很抱歉,以后一定不会这样了。
果然,这种事再没有发生。那男人依然每周来一次,然后两人一起下楼,第二天早上,徐子美一个人回到公寓,闭门一天,我想,她大概在房内睡觉。
徐子美没有工作,与我合租的两个月里,她除了出门旅游过一周以外,其他的大部时间都呆在公寓里。除了那个男人,没有朋友与她来往。
我曾经怀疑徐子美是那个男人包养的情妇。可是,她的相貌实在平凡,又不注重打扮,而那个男人却长得十分帅气,两人出门时,总是手牵着手,默默无语,徐子美眼中盛满笑容,而男人淡淡的神情里时刻流露出对徐子美无限的宠爱。他们更像一对恋人,或者是夫妻,如水一样的感情,可以天长地久。
徐子美喜欢看爱情小说,时常见她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捧着一本爱情小说一看就是半天。她毫不吝啬自己的笑容,只要与我碰面,便展露她或灿烂或淡然的微笑。她的眼睛不大,一笑便眯在一起,给人亲切之感。但是,她经常沉默寡言,不说话的时候,目光茫然,又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也喜欢爱情小说。周六漫长的午后时光,我跟徐子美懒懒的坐在客厅的沙发里,泡一杯浓浓的咖啡,无声的阅读。那一刻,我们达成一种无法言说的默契。
我跟徐子美天天见面,但我们的交往仅限于礼貌性的问候。徐子美,在我眼中,是一个谜一样的女人。她没有工作,生活开支从何而来。她令人难以捉摸的神情与平凡的外貌,随和的性格似乎十分不符。还有那个每个周六晚上都准时出现的男人,他跟徐子美是怎样的关系?
直到两个月后的一个周六下午,徐子美跟往常一样,坐在客厅里看爱情小说,傍晚的时候,我问她,要不要再来一杯咖啡。问了她三遍,她都没有回答。我走过去拍拍她的肩,她愕然回头。我看到她的眼里蓄满泪水。
“你怎么了?”我有些吃惊。
她低下头拭去泪水,道:“刚刚看到一段感人的情节,忍不住掉眼泪了,”说完,她轻轻微笑,“我时常这样,虽然知道那不过是些骗人的故事。”
我释然,也笑道:“你每天都面带微笑,刚看到你哭,真吓了一跳。女人对于爱情,似乎永远都这么多愁善感,我也时常被感动得掉眼泪。呵,不管故事真假,我们的感叹却是发自内心的,对吗?”
徐子美怔然看着我,仿佛要看到我的心里去。
我尴尬的转身,轻松的问:“你要喝咖啡吗?”
徐子美幽幽叹一口气,默默念道:“不管真假,不管真假,……”
我已经走到厨房门口,诧异的回身看她。
她也转过头看我,忽然问:“杨林,我们的真情应该是发自内心的吧。”
她用询问的语气,却不容我回答,又匆忙道:“真情谁能猜到?即使猜到,又能明白几分?”
我不懂她在说什么,只微笑道:“发自内心的必然是真情啦,徐子美小姐,你要喝咖啡吗?”
她这才回过神来,笑道:“给我半杯就好,我今晚还想早些睡觉呢。”
我心中疑惑,难道那个男人不来了。徐子美每次跟那个男人出去,第二天必然一整天闭门不出,显然是为了补觉,虽然不知道她是否跟他玩了一夜,但必定不会早早上床休息的。
我无法把徐子美与那些酒吧里操某种职业的女人联系在一起,她平时从不化妆,即使那个男人来接她时,也不过脱下宽松的睡衣,穿一身合身的衣裙,却依然是素面朝天。
那个男人一派正气,也不像到处玩女人的男人。
然而,他们的交往总是在深夜中。
我却仍然希望他们是两个相知相惜的老朋友,他们夜间相约,不过因为不喜白天的噪杂,安静的夜更让两颗纯洁的心灵息息相通。
我端来咖啡给徐子美,她说声‘谢谢’,然后慢慢的品着,再也没有说话。
我坐回沙发里,重新翻开小说。
温馨浪漫的橘黄色灯光点点洒在洁白的书页上,一丝丝淡淡的书的香气萦绕着我,一瞬间,我突然感到,幸福原来这么简单。
我心中满怀着幸福,抬头望向徐子美,这个时常微笑,却神情落寞的女人。我希望此刻她跟我一样感到幸福。
徐子美背对着我,脸朝向窗外。
她一直保持这个姿势,很久也没有动一动。
她的肩膀很窄很单薄,而棉布睡袍又很大,我望着她,蓦然觉得,这样一个楚楚可怜的女人,怎不令男人心生怜惜。
许久,她又低下头看书。只看了一会儿,就慢慢站起来,回身对我微笑道:“我今天有些累,先回房睡了。”
我点头,“我一会儿看完这一章也回去睡觉。”
徐子美走进自己的房间。
我心里疑惑,那个男人怎么今晚没有来?
定定地,我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徐子美不快乐,一直不快乐。每一天每一时甚至每一刻,她的身上无不萦绕着忧伤的气息。
那男人自此之后再也没有来过。
徐子美也在两个星期后的一天晚上匆匆搬走了。走的那天,又有一个男人上来帮她搬东西。这个男人更为英俊。他跟徐子美一样爱笑,不同的是,他的笑容阳光灿烂,而徐子美的笑里透着隐隐的凄凉。
男人的话语很多,只一会儿便跟我混熟了。他让我叫他大山,说是徐子美的小学同学。我流露惊讶的表情,大山急忙解释,说中学大学又上了同一所学校。我更为吃惊,大山笑道:“没办法,缘分,任谁也挡不住,是不是,老婆?”他说完,眉毛挑一挑,抛给徐子美一个暧昧的眼神。徐子美回他一个默认的微笑。
我心中一惊,难道大山是徐子美的男友?他却不知道徐子美跟另一个男人的约会?
我看着大山搂着徐子美的腰上了一辆崭新的奔驰,然后绝尘而去。
徐子美只带走了她所有的书籍和几件衣服,其他物品全都留给了我。几个星期后,我再也负担不起昂贵的房租,便将徐子美的一套贵重的罗马复古式木制家具卖给了房东,其他小物件送的送,扔的扔,留的留,然后也搬离了那家高级公寓。
我以为徐子美从此便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
然而一周前,我去福州路书城买书回来,在路上竟然再次遇见她。她依然穿着十分宽松的衣服,却比以前爱修饰了。头发烫成大波浪式,修了眉毛,一般的爱笑,人也精神了许多,不再是懒懒的,淡淡的神情。她先跟我打招呼。
我看到她,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没想到可以再次碰到你。”
“上海很大,人海茫茫,有缘人才可相见。”她笑说,“你有时间吗,我请你喝咖啡。”
我欣然接受,“好啊,近来怎么样?”我对于她的一切一无所知,可是看得出她比过去快乐了许多。
她神秘道:“一会儿,你可不可以帮我个忙?”
“什么事情,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效劳!”我心中莫名的紧张,似乎她身上的谜团即将浮现出一个线头。
她看了看我手中的书,笑问:“还是喜欢读爱情小说?”
我笑道:“没办法,单身的女人,寂寞时只好憧憬虚构的爱情。”
“为什么不找个男友?结婚,每个女人都不可逃避的。”徐子美走进一家咖啡厅,她回头冲我妩媚一笑,“请进,告诉你,我已经怀孕了。”
我愕然。
怪不得她的笑跟以前不同了。一个腹中孕育新生命的女人,心里应该是充实的吧。多么伟大崇高的使命!人类的繁衍,生生不息,由她们承担。
我们面对面坐在柔软的沙发里。徐子美的双眼神采奕奕,她拿她的快乐同我一起分享。
“我跟大山结婚已有半年了。”她轻轻地说。
大山?我原该猜到。“孩子有多久了?”我瞧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在宽大上衣的遮掩下,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
徐子美微微一笑,“有五个多月了。我希望她是个男孩。”
我看着徐子美,她继续道:“大山一家人都喜欢男孩子,将来这孩子要做许多事情,大人寄予了他太多的期望。”
我附和:“哪个父母不对孩子有太多期许?呵,那是一片父母心。”
徐子美淡淡道:“我倒希望他生在一般家庭。那样也许会更幸福。”
“一般家庭?”我奇怪的望着她。
她似觉失言,慌忙道:“说是请你帮个忙,倒忘了。”
我心中依然疑惑。静静听着她的话。
这时一个男人从外面走进咖啡厅,他走过来,十分恭敬的问:“太太,什么时候回去?”
徐子美道:“小景,你回家跟王阿姨说,先煲好莲子羹给二少,今晚二少会提前回来。”男人迟疑道:“二少不是今天去香港了吗?怎么……”他话还没说完,徐子美抬头望了他一眼,他又改口道:“我马上回去,太太先在这坐一坐,我一会儿就回来接你。”
男人走后,徐子美微笑道:“他刚刚去停车,我以为已经甩开了他。”
我疑惑,“你为什么要避开他?你一个人,”我看着她的腹部道:“毕竟不方便。”
徐子美沉默片刻,突然表情十分严肃,“我要你帮个忙,这件事千万不能叫大山知道。”
“什么事情?”我看她郑重的神情,不由地紧张,却故作轻松的问。
她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包里拿出一把钥匙,对我说:“我相信你。”
我狐疑的看着她,不解,“你要给我一把钥匙?”
徐子美把钥匙放进我的手里,低声道:“你替我保管好它,等我死了,你再扔掉它。”
她语出不详。我有些担心害怕,斥道:“你胡说什么!我不要你的钥匙!”说完,我见徐子美神情忧郁的望着我,马上又戏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死在你的前头?”
徐子美幽幽道:“我的命薄,活不长久的。”
“我才不信命!我所有的一切都是靠我自己争取来的!”我有些愤愤然。
徐子美讶异的看着我。
我苦涩道:“我很少跟人说起自己,那样会显得自己软弱。我生长于单亲家庭,妈妈一个人抚养我长大,她从小就教导我,女孩子要坚强,不能依靠别人,尤其是男人。”
徐子美静静地听着。
我好似遇到一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话匣子一旦打开,便无法停止。“妈妈为我吃了许多苦,为供我读书,她什么辛劳的工作没做过?做过保姆,卖过菜,当过小工,也扫过大街。后来她患了胃病,因无钱治病,只好依赖止疼药勉强支持着,几年后胃病由胃穿孔变成胃溃疡再变成胃癌,然后就死了,”我说到这里,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禁不住捂着脸哭泣起来,“这么多年来,我每天都念叨两句话: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每次念到都是泣不成声,我经常痛恨自己,是我自己害死了自己的妈妈,如果不是为了抚养我,妈妈不会这样辛苦,她不这样辛苦,便不会早早去世。”
徐子美听完,轻叹一口气,“这就是你一直没有结婚的原因?你要折磨自己?”
我没想到她竟如此敏锐,淡然答:“每个父母都把自己的孩子当作宝贝来疼爱,却不知道他们个个是吸血鬼,他们要吸走父母身上所有的血气与精华,你看,哪个父母到最后不是皮肤皱在一起,身薄骨单,奄奄一息,而他们的儿女却个个越来越丰满,精力充沛!”
徐子美惊讶得看着我,“没想到你比我还偏激,人由初生变为苍老,那是自然规律,与儿女没有任何关系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突然不耐烦起来,“我什么道理不知道,我妈妈是被我害死的,谁也别想说服我!”
徐子美道:“即使真是这样,我也要生一个孩子。就让她吸走我身上所有的血气与精华。”
我震惊的看着她。
我忘记了,她此时是一个孕育生命的女人,她的身上笼罩着无法抗拒的母性。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忍不住脱口问道:“你跟大山结婚只为要一个孩子?”
徐子美没有回答我,她只是淡淡的笑。
小景走了进来,他对徐子美说:“已经告诉王阿姨了。”
徐子美起身跟我告辞,在走出门口时,她跟小景都回头看了我一眼,她眼中的涵义我懂,而小景眼里的内容,我却看不真切。
一周以后,徐子美便死了。她腹中只有五个月大的胎儿跟她一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她在死前留下一段文字,我内心深处深爱着绿色。……我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真的很美……。
我却不知道,那把钥匙是否该扔掉,隐约觉得它是开启徐子美死亡之谜的唯一密码。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