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鑫一见那少女,眉宇舒展,朝着她爽然笑道:“老夫一时忘形,惊扰了贵客,到是让小姐见笑了!”
“?叔一向沉稳刚毅,喜怒深谙于心,现下所以失态,想是那九原战事有了莫大进展,珩玉可有猜错?”龙珩玉粲然一笑,慢慢走进,眼角眉梢,满满都是笑意。
?鑫大笑一阵,抚掌道:“小姐果然冰雪聪慧,猜得是分毫不差!昨夜我九原铁骑奇袭北胡大营,大胜而归,老夫正是获悉此事而欢喜万分。”他笑声方落,又自肃容拱手做礼:“说来此次我九原、延陵大军所以能一展军威,实是多亏了你申安龙氏的鼎立资助。若非这几年你申安龙氏不辞艰劳,为我筹措得数万良驹、无数坚兵铁甲,老夫又怎能训得出这两万精锐铁骑,骁勇步卒,成此大功?今日老族长虽不在此,然小姐莅临陋舍却是一般无二,?鑫便在此举礼拜谢了。”
王信一听,恍然大悟为何郡尉府中今次会多出这许多黑甲兵士来,谁能料到面前这美貌少女竟是富可敌国的申安龙氏中人。这申安龙氏乃晋国王族旁支,三代从商,所敛财贷难以数计,晋国境内的商贾店铺大到盐铁军工,小至柴米酱醋几尽与之有关,是以时人皆传“龙氏一怒,百姓饿肚。”实可说是把持着晋国的生计血脉。龙珩玉之祖父龙俚为当今晋王之叔父,自小勤而好学,甚得其父宠爱。然其与其他王族子弟又自不同,对国事异常淡漠,偏是醉心于商贾之道,数十年前更是置王家颜面于不顾,毅然去政从商,远离朝堂。龙俚奉“人弃我取,人取我与”之理,施放权任事、治国之术于商道一途,以盐铁起家,又因身份尊崇,多得官家便利,数十年苦心经营,商旅大业已是蓬蓬勃勃,达到了极盛之期,成为了与赵国杨氏、唐国许氏、伊氏、吴国卜氏齐名的天下五大巨商之一。
龙珩玉莲足一移,已是轻盈闪过,整容说道:“国之利器,首在良将猛士。所以破敌屈兵,乃统帅权谋明算,举措得当之功,乃将士同仇敌忾,舍命忘死之劳,我申安龙氏何德何能,怎敢冒领他人功勋?况且我龙氏行事,一向秉承商不言政,钱物两讫之理,若无银两交换,这兵甲战马也是断不会白白交付?叔手中的,又有何功劳可言?昨夜蒙?叔盛待,尚且还未言谢,今?叔突然行此大礼,珩玉是断不敢身受的。”
?鑫见她避不受礼,长长的吁了一声,禁不住开怀大笑:“申安龙氏,果非常人也!老夫到是流于陋俗了。”
龙珩玉嫣然一笑,直若春花朝露般明艳照人。她转身又自望着王信,轻声问道:“这位将军此间事毕,想是要立刻赶回九原的了?”
王信慨然挺胸,拱手道:“末将奉都尉军命回禀战果,正是要立即赶回军中。”
“强将之下果无弱兵,举手投足无不英气尽显。将军寻常说话,也是这般赳赳气概吗?”龙珩玉轻笑一声,那一抹笑容,简简单单却露出无边美丽,直把王信看得胸腔一震,狂跳不休,顿时窘态毕现,讷讷说不出话来。
龙珩玉看他腼颜窘态,又自轻笑,却对?鑫盈盈行了个女儿礼,柔声问道:“?叔,珩玉可否与您单独叙上一会?”
“大人若无别的嘱咐,王信这就起身回营了。”王信一听她言,虽是美色当前,不忍释目,但迫于兵事重责,忙借机行礼告辞。
?鑫大手一挥,爽朗笑道:“正事要紧,你速自去罢!回去你只替我转告文臣一声,九原兵事一切均以张子丛马首是瞻,无须再多虑于老夫,老夫只在府中安心等你的快马捷报便是!”话音方落,一旁俏立的龙珩玉忽又急急一声挽留,“将军劳烦留步,珩玉稍后却是还有事相请。”
此言一出,众人顿是愕然,俱想不通这富可敌国,权可通天的龙家女儿还会有何事相求于一个初次谋面的斥候将领,竟要出言挽留。
王信顿时难于决断,不由望向?鑫。龙珩玉雪白脸上潮红突起,上前挽住?鑫臂膀微微摇晃,直如小女撒娇于慈父一般,“?叔,您便出言替珩玉留他片刻,一会自然知晓所托何事了。”
这般女儿家的娇柔软语如何能让人拒绝?何况?鑫正有一女如她这般娇柔可人、承欢膝下,最是受不得这些。他微一沉吟,苦笑一声,对着王信说道:“这申安龙氏的求人工夫最是磨人,老夫是无论如何无法拒绝的。也罢,你便先在此休憩一会,老夫也自好奇她一会能有何事委托于你。”一番话直说得王信不禁莞尔。
当下,?鑫带着龙珩玉步入房内。屋内陈设整肃简朴,所有几案家具都是几近于黑的沉沉老木,最显眼之处莫过于摆放正中大案上的一大片缩小的晋国边境地形模型。
龙珩玉进门一眼便看到那大案上的边境地形模型,微微一笑,说道:“?叔晨起就闭门不出,原是在此度量山河呢!”
“老夫从军数十载,每日看的想的便是这些,早已惯于相伴,但有一日不见,心里总是不安的。”?鑫淡淡一笑,话锋一转,直入主题,“此中再无旁人,小姐有话,但说无妨!”
龙珩玉微一颔首,脸上恬静依旧,然一语道出却是颇为惊人。
“昨夜与?叔席间闲谈,喜闻叔叔得一良将大才。珩玉倾慕之余更是颇为好奇,今欲亲赴九原军营与其一叙,不知?叔能否给予方便?”
?鑫默然有顷,摇头苦笑道:“若是别事,老夫但能做到,定当应承,但小姐今次所请不合常理,也为军中法令所不许,老夫身为一军之主,明慎所职,不敢为徇情枉法之私,却是恕难答应了。”
“?叔强毅刚烈,耿直中正之人,向容不得半点瑕疵,况今珩玉所请有违常情,珩玉原早是料到会拒绝的。”龙珩玉淡然一笑,素手轻拢鬓发,又自说道:“想我申安龙氏从商多年,虽富架天下,然政商两分,早已不问国事,今次却突反常态对一九原军将如此好奇。?叔想必也是有所怀疑的,是不是?”
?鑫凝神正视,点头道:“不错。小姐此举大违龙氏处世之风,老夫正有颇多疑虑。”
龙珩玉又自一笑,翩翩转身,却自将盈盈目光放向那摆放的边境地形模型之上。她绕着案几慢行一周,长裙拖地摩挲,纤纤素手自河川山峦间轻轻抚过,悠然说道:“这物事做得可真好,想必出自名工巧匠之手。然技艺再过精湛,也只为江山一隅,终非我晋国全貌。?叔为将多年,对我晋国朝局大势想来是深有谋虑,却不知做何评价呢?”
?鑫一震,再看她时脸色已是阴晴不定。面前这少女虽是商家身份,但其身后背景却依托晋国王室,极是错综复杂,盘根虬结,所掌权柄纵用“通天”一词亦不为过。此一问看似随意,焉知不是别有深意?他伫立良久,脑中一时措辞千万,终是一声长叹:“内少良将,外多敌国,我晋国处境何其多忧也!”
“内少良将,外多敌国,此话说得甚是实在。然我晋之危局难道仅只于此吗??叔想来顾及珩玉身份,终是有所保留,珩玉到真是有些失望了!”龙珩玉深看他一眼,却又一声幽幽叹息,“今天下战国之世,四国并存,然赵国一家独雄,天下无敢攘臂而出,却为何故?珩玉以为,皆因五国之中,惟赵之一家有高瞻远瞩之图,明君强臣济济一堂,使得朝野上下一心,国力凝聚、根本厚积,士卒锋锐无敌。反观其余数国,虎狼当前,已成风中残烛之势,尤自苟且安于一隅,守成图存,委实让人叹息。”
说到这里,她复又一声幽然长叹,脸上满满俱是深深忧郁。?鑫看得一眼,一时之间竟是气短起来。
“想我晋国北接胡地,西有强赵,东南有吴国,西南有咄咄逼人的唐国,可说是外患层叠,最是险恶。单只外患还则罢了,我晋国纵深广袤,山川险峻,西有穰平天堑,东有大河屏障,俱是易守难攻之兵家绝地,若是君主宵衣旰食、持重勤奋,朝野气象兴旺,纵使强敌环伺,又何足惧哉?偏偏今上年事日高,再无复当年鸿鹄之志,贪图享乐,沉溺酒色,不务国本而好大喜功,以致于趋势逢迎、腐败奢靡之气甚嚣尘上,争胜图强、勤耕谋国之心暗淡无光。兼且太子之位久悬未决,诸位世子结党分治,谋求私利,以势力强弱定权力格局,政变杀戮之势更是隐而待发,一旦今上有所不测,我晋国定是国政愈加紊乱,内乱迭起,倾覆之危直若乌云压顶。如此朝局,岂不是中气虚弱,内外交困,奄奄将亡之势??叔以为,珩玉所说可有半点危言耸听?”
龙珩玉如水眸光却是始终看着?鑫,这番论述说得真诚痛切,最后发问更是振聋发聩,引人深思。
?鑫心中直如翻江倒海般的震晃不休,良久,慨然叹道:“小姐之言词锋犀利,字字皆直刺我晋国陋弊痛处,老夫秉性不纯,有所感却心存顾忌不敢直言,却是惭愧了!”
龙珩玉淡然一笑,轻声道:“我申安龙氏虽早已去政从商多年,然毕竟乃王族血脉,?叔有所顾虑,存了明哲保身的想法也是为官之道,无可厚非。今珩玉所以说这番话,实是出于族中之命,与我晋国国运颇多关联。”
?鑫心下又是一震,眼中突然神光乍现,立时紧紧盯着她,问道:“小姐此话怎讲?莫非你申安龙氏如今竟是思而欲返,想再入朝堂议政了?”
“不错!我龙氏虽则久为商旅,毕竟王族国人,国若富盛,自是安心营商,不闻不问,然如今国势颓靡至此,又怎能视而不见,独善其身?家严以为,当今天下虽一家独强,然天道酬勤,功在不舍,岂可因一时强弱论最终归局?今我晋国虽内忧外患,步履唯艰,然根基尤存,仍是大有可为,若是扶得英主临政,得大才在位,重器悬于庙堂之上,又如何不能改弦易辙,弱而变强?”龙珩玉正色直言,铿锵有声,大有巾帼不让须眉之意。
字字金石之音,直让?鑫听得怦然心动。他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沉然问道:“龙氏有此远见卓识,真乃国之大幸,老夫既敬且佩,然仍是要问上一句,却不知你龙氏又当如何将此宏图伟业付于实行?”
“以财图大计,以才治国家。此为家严决策。”
?鑫不禁点头,急迫说道:“小姐但请细说。”
“今上之三子龙禹虽向不为王所喜,然经我龙氏观察多年却知其有忍辱负重、卧薪尝胆之坚毅心智;有礼贤下士,虚心纳柬之广阔胸襟;有任人唯贤,知人善用之胆略才识,假以时日必是出类拔萃的有为之君。我龙氏上下已是一致决定,定要倾尽全力,扶其登临大位。然如今明主虽定,难却在于良臣名将难得。我龙氏这数年足迹遍步天下,虽欲觅得足以扭转乾坤的经天纬地之才,却是曾经沧海难觅一瓢之饮,是以昨夜珩玉骤闻?叔麾下竟有大才隐伏,这才动了心念,冒昧请恳。”
?鑫凝神听着,莫衷一是,然脑海翻腾不休,绝非表面看上去那般沉静。龙珩玉所言高屋建瓴,确实是洞悉大势的老谋远略。申安龙氏数十年远离庙堂,隐忍不发,一朝将出,竟是语出惊人,让他为之侧目。朝中诸臣俱以为这支王室旁支不恋权势,独爱黄白之物,谁又曾想到竟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呢??鑫一时不禁血气沸腾,慷慨激昂。然仔细揣摩,总觉得有些虚处,凝神苦想一番,却又觉句句珠玑,尽是为一扫晋国颓废而谋措的苦心之举,端得是左右两难。
龙珩玉观他神情,如何不知,复又幽然一叹:“话已说尽,?叔当真是如此为难吗?珩玉此去九原,只是为了一窥张子丛腹中真才,断不会误了叔叔攘寇平夷的大事。莫非叔叔以为张子丛之能仅限于边陲战阵,上不得庙宇朝堂?”
一听此话,?鑫顿时面色胀红。论为政为将之能,他自认中常,然一双慧眼识贤辨能,却敢对人夸耀万无一失。此时,一个娇柔可人的柔弱女子竟当面质疑,怎不让他难堪之余愤愤不平。?鑫猛一拍案,豪然大声:“老夫本待此间事了,便向左相大人举荐张子丛,委其以重用。你这丫头偏是性急至此,等不得这些许时日。也罢,老夫这就应允了你,且让你看看老夫识人之眼究竟准是不准?”
“珩玉在此多谢叔叔了!”龙珩玉盈盈一礼,虽是心愿得偿,脸上却是恬静依旧,喜怒不显于色。
?鑫深看她一眼,幡然醒悟,终究是着了她的激将之法。然话已出口,又怎能收回。他心下复又一叹,此女绝然佳丽,聪慧过人,偏又心机深沉,襟怀之志不可揣量。一眼窥之,申安龙氏当真如一团迷雾,莫测高深。
当下,褚鑫提笔修书,龙珩玉亲自研磨侍侯。书毕,?鑫瞥她一眼,又自说道:“军营之中,向不容女子出入。老夫虽是应允,然小姐此身衣着实是太过碍眼,还需另着男装才是。”
“珩玉自领会得!”龙珩玉一声轻笑,又自柔声说道:“珩玉生来任性胡闹,叔叔今次可莫要气恼见怪才好。待得回来,珩玉定以美酒一坛,几样小菜,亲身向叔叔答谢。”
声音喉轻嗓柔,娓娓而来,直说得?鑫心头一阵温热,原有的一丝不愉也自一扫而光。他哈哈一笑,说道:“老夫非贪图酒食之人,小姐此举却是大可不必了。再说你龙氏谋国求变,特立独行,委实让老夫侧目钦佩,又何妨破此一例?”
当下,两人先后出屋,龙珩玉自去整束行装。?鑫将王信拉到一边,细细嘱咐一番,王信听了,自是双目圆睁,满脸惊愕诧异。
盏茶工夫,龙珩玉已是换装过来,但见她一身黑色软甲,足下战靴,身上斜背一把斑斓狭长古剑,却是摇身一变,成了一位清秀绝伦、纤细英武的少年武士。
日上三杆,延陵城门又自悄然洞开,王信一骑当先,带着龙珩玉一行浩浩出城。两百余骑随即兼程疾进,蜿蜒卷起一道长烟直奔九原而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