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儿我女:
老爷我今天晚上不回家吃饭,和你们老夫人去吃婚宴。今天我儿生日,中午想给你过,你却不在家。洒家虽然恼火,但想到我儿马上要从少年变成青年,心情转好。
故
特批晚饭费用20.00元人民币,大写贰拾圆整
你们自己看着办,老爹挣钱不容易。
威武的老爹
留笔于我儿十五岁生日
佳佳可能第一次见长辈用这么幽默的文字和我们交流。终于露出点笑容,我去洗了洗手,很自觉的去练字,写了一张纸,然后,用图钉挂在我家门边上的黑板上。
是啊,我长大了。我开始感觉自己不是少年了,应该被叫做青少年。我的概念里,少年,青少年,青年,中青年,中年,中老年,老年,死尸,老死尸,尸骨,尸骨无存。
我写字的时候,佳佳洗了个澡,然后换下了自己的衣服。我挂到我作业的黑板上,和佳佳说,“佳佳,想吃什么?今天晚上咱们两个下饭店去!从现在开始,咱们两个谁也不能哭,谁哭谁小狗。”
佳佳笑着点点头,我们一起出门。路上的积水被昏暗的灯光照成了金黄色,走路的时候那种“啪叽啪叽”的声音总让人联想到秋天。我尽量不让自己的思绪走向伤感。佳佳穿着七彩色的小凉鞋,显得小脚丫儿很漂亮。
我也不知道吃什么好,小县城在九十年代,没有什么好饭店,也没有什么特色菜,四处都是水饺丸子。
佳佳拉着我的胳膊,“祥子哥,过生日一定要吃饺子。咱去那家吃吧,以前我和我妈去吃过,包得跟家里的一样。”
我们进去,要了一斤韭菜鸡蛋水饺。坐在外边,一边吃,一边听到里边的人在划拳,烦这些人吼吼叫叫的声音,我们迅速吃完,就出来了。
我突然想去看《红番区》,那次让佳佳闹得没看成。佳佳同意了,我们两个回家骑行车,去了电影院。
因为下了雨,本来摆在外边的台球桌,只开了两台。其他的都用油布盖着,昏暗的灯光下,几个光着膀子的人在围着台球桌。球台的老板在边上坐在板凳上打着嗑睡,打桌球的人趁老板不注意,会偷着拿出几个球来。因为那时候打球儿,都是按局计算的。
空旷的电影院广场洒满了放映厅里传出来的声音。
我把自行车一停,就过来两个大妈问我要不要寄存自行车。我朝一个大妈问多少钱,那大妈说一毛,另一个大妈赶紧说,孩子,五分!两个人就你一个娘我一个蛋的又骂起来。我笑着朝那个一毛的大妈说,放你那里吧。那个五分大妈用奇怪的眼神看我。我笑着说,“现在这五分钱放都没地方放了,买东西给人家都不要了。”
放好自行车,我和佳佳买了票,进去了。
正好演到成龙被那些人用酒瓶揍的很惨,我和佳佳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能看清楚座位了,我们找了一个靠前边一点儿的坐下来。电影院今天晚上的人不是很多,我把边上几个座位的扶手收回去,躺在座位上看。
佳佳对武打镜头没什么兴趣,倒是对对白中的幽默很在意。表情随着剧情的变化而变化,最终,在汽垫船压过那老头儿把那老头儿的屁股露出来的时候,佳佳笑得弯了腰。
总算,我们的心情都开始好些了。
晚上回到家,老爹老娘还没回来。在家等了一会儿,老爹打来电话说在四楼打扑克,叫我们先睡。
第二天,楚姨来了。佳佳激动的跳到楚姨身上,楚姨抱着佳佳转着几个圈儿,亲了又亲,问佳佳听话了没。
我很愤怒,那语气,我老爹怎么就没对我用过?我无法想像我要是跳到老爹身上,我将挨多胖的一顿揍。
楚姨把那双双星鞋又给带来了,而且给我买了一身新衣服叫我开学穿。我接过来,谢过楚姨。
佳佳跟着我进屋,要看看是不是那双鞋,我低头和佳佳小声说,“明天你走,咱们谁也不许哭。”佳佳笑着坚定的点了点头。
晚上,老爹直接带我们去了饭店吃饭。因为这天太热,老爹也愁做饭了。
桌上楚姨跟老爹老娘推杯换盏的,说了一大通客套话,直到把老爹说烦了。老爹老娘都说,“你要不来接佳佳,那我们才真叫高兴。”老娘最后红着眼圈儿说,“平时见他们两个在家打打闹闹,心里别提多舒服。你这一把佳佳带走,心里不好受。”
要说老娘对我们,其实是很体贴的。只是老娘是一个不擅长表达情感的人。她是一个心里想什么,不到最后就说不出来的人。
吃完饭,楚姨说去住旅店,老爹气得吼道,“小楚,你真不是东西。你故意气我和你嫂子是不是?今天晚上,你来我家,我去单位宿舍跟那群小青年交流泡妞手段去。”然后推着自行车,嘱咐我妈,“小楚和孩子们交给你了,我自由一晚上去。”
老娘甩甩手,“快滚吧,给咱祥子找个后妈来。”
然后我们四个人就慢悠悠的往家里逛。
晚上,楚姨和老娘十点多睡下了。佳佳想和我玩儿一晚上,不睡觉了。老娘说明天还有好长的路要走,不睡不行。最后说叫我们两点以前一定睡觉。
我和佳佳玩儿的地方,就是那张写字台。从我幼儿园起她来我家,我们两个就趴在写字台上,她看我画画。上了小学,我们就几乎每天都在一起写作业。十年了。佳佳想让我给她也画一张画,我把屋里的灯打开,把台灯找好位置。明暗对比有点强烈,画出来的效果不好,我又把我屋里的台灯拿出来照在她另一边脸上,找了一下角度。
我一边画着,心里一边心酸着。佳佳原来长得这么漂亮,我却从来没有注意过。我的眼注视着佳佳,我应该说点什么?我是不是不应该说什么?说吗?不说吗?不说,我会不会后悔什么?可我说了,佳佳会不会更难受?
一个小时后,我的作品完成了。佳佳仔细看着,猛的抬起头,“祥子哥,你跟我们去青岛玩儿一个暑假吧!开学你再回来!”
我其实不是没想过,只是,我觉得楚姨在那边怕是要安顿一段时间才行。所以,我虽然想去,但我是绝对不能添这个乱。我给佳佳说了一下不去的理由,佳佳撅着嘴,“你就是不想跟我们去吧,还找这么多理由,不去拉倒。《七龙珠》你也别想叫我给你邮了,你去就给你买好多。”
我鼻子出气笑道,“你?你给我买?你上哪弄钱买?是你妈给我买好不好?”佳佳回头把床垫一掀,拿出一沓十块的钱来。然后又打开自己的小皮箱,拿出一个盒子,又拿出一沓钱。
祥子哥,这盒子里的,是我在我家的时候攒下的,一共是七百八十块钱。我都换整了。这是在你家攒下的,一共是一百二十元。我加起来,一共有九百元钱了。
我惊呆了,这小丫头,竟然是个巨富!
佳佳得意的说,“怎么样?够给你买书了吧?等我去了青岛,给你买鞋,买书,买画笔。”
我眨眨眼,有点不相信自己看到的。“你,你可别乱花钱,攒着上大学用吧。”
“上大学我妈不还给我吗?”
我有点语塞,不知道怎么说,因为我活这么大,还头次见到九百块钱放到一起是什么样子。
佳佳又跟翻百宝箱似的,从那个小皮箱里拿出一个单放机。“祥子哥,这个是我舅舅以前从青岛来的时候送给我的。电池太贵了,我不舍得用,这个送你了。”
我很越来越吃惊,这丫头竟然还有这个。但我不敢要,因为太贵了,听说一个单放机要二百多呢。佳佳拿着举在半空,“你不要,你不要我撒手扔了啊!”我无奈而又爱惜的接了下来。
她竟然又像翻百宝箱似的蹲在那里翻弄,拿出一个很精美的小册子。“祥子哥,这是去年我回姥姥家,我姥爷给我买的。一直没舍得用,带香味呢。送给你了,你给我写信,就用里边的纸给我写信啊。一直到撕完,我再给你邮新的来。”
我拿过那本子,翻了一下,一股香味扑鼻而来。我还是第一次见这种本子。
佳佳坐在床沿上,“祥子哥,将来你会娶我吗?”
我最打怵的就是她问我这个问题,“佳佳,我们先不要考虑这个问题了吧。我觉得,你到青岛以后,拼命学习,到时候,咱们两个一起考到一所大学。然后咱们就又能在一起了,不是吗?”
我们聊了一会儿,最终,我们决定,拼命学习,考到同一所大学。回到各自屋里,睡了一觉。天亮了,九点半的火车,县城没有火车,要去市里坐。老爹从单位找车送她们娘俩,八点车就来了,我帮佳佳提着行李。因为车是去市里办公务的,人很满,我最终不能去火车站送佳佳。
我,老爹,老娘,站在楼下。佳佳拿了一张《城市猎人》的不干胶贴到了她家一楼在楼道的门框上。红着眼圈儿,看了一下。佳佳回过头,咬了咬嘴唇,朝我摆了摆手,然后朝老爹老娘说,“爸,妈,我走了。”老娘激动的捂着嘴,过去抱了抱佳佳,“好孩子,以后放假一定要来玩儿。”
佳佳终于忍不住嚎陶大哭起来,抱着我老娘,“妈,我舍不得你和爸,我舍不得祥子哥。”楚姨回头用手背擦着脸上掉下来的眼泪,老娘也擦了一下,“佳佳,你叫我一声妈,我就心满意足了。走吧,车还有公事。别哭了,朝你祥子哥笑笑再走。”
佳佳擦了一下眼泪,啜泣着,强挤出一个笑容,就上车了。楚姨回头朝老爹和我挥挥手,“祥子!等阿姨有时间一定带佳佳回来找你玩儿!张哥!走了!保重!你们一家都是好人!”说完,楚姨擦着眼泪,上车了。
那面包车中门滑行的声音是那么刺耳儿,门关上了。汽车朝小区前边开去,我能从后窗看见佳佳在回头张望。车打开了左转向灯,刹车灯,我多希望这个刹车是要停车。我多希望这个刹车是为佳佳留下而刹车。但是,车子慢慢的向左转了,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咬着牙,尽量不让自己哽咽的喉咙释放。但最终眼泪还是出卖了我。老爹拍拍我的肩膀,很温和的语气和我说,“你看你,哭得哪像个男人。照你这办法,你老爹我小时候还不得哭?”
一边往楼上走,老爹一边说,“我十一岁,和小时候一起长大的小朋友分开。跟你爷爷来了咱们县。我十四岁因为你爷爷的工作原因,我跟你奶奶回了海阳你祖姥姥家。我十九岁,你奶奶去逝,我带着你姑姑和你三叔长大,又当爹又当妈。你什么时候见我哭过?”
我扑哧笑了,用肩膀轻轻顶了老爹的肩膀一下,“你小时候哭,我能看见吗?”老爹摸摸我的头,“好了好了,男孩子,笑了就不要再哭了。过段时间,你不是去画画吗?准备一下吧,都几个月不摸画笔了?”
回家,我仍然是洗洗脸,然后去写字。虽然只是在楼下站了一小会儿,但这张字也要写。因为离开过家门口。
不知道佳佳现在在车上怎么样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