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干净的天空下有一队人马正徐徐赶着路,五百来人的样子,其中的大概四百人,或是牵着马,或是扶着车,押着百多辆车的粮食和军械前行,车辆拉成条长长的链子,像条爬动的蜈蚣。车辆两旁是满脸严厉装备精良的骑兵来回晃动巡视着,离远看去到像是蜈蚣的细脚。
车队中间一辆空着的马车上垫着厚厚的褥子,上面半卧着个身着皮靴貂褂的俊秀青年,满面病容,似眠未眠,看像是神游未归的样子,身子随着颠簸的马车左右摆着,仿佛没了骨架般。这辆车子周围是由十多个精悍的骑士若进若远的护着,个个神色略显紧张。
刘顺看了看马车上神情恍惚的自家少爷,心里满是自责,左想右想也不明白,前晚的一场不大的春雨怎么就能把一个好好的人淋傻了?为急着赶路,沾了点雨水,大家本都以为没什么的,何况自家这少爷也不是京里一般金贵娇气的主,记得刚到高原那会又吐又晕了好几天,不也是照样挺过来了么,谁想这会竟被一点小雨给淋起了高烧,一烧还就是一天一夜。
这病来的既急又猛,随行的老周虽也算是个军医中的好手了――京城孙老太医的再传弟子毕竟不是吹出来的,可就任是想尽了法子医治,只不见有起色。到后来整个人竟药石不进了,眼见就进气没出气多了。
天见可怜,正当众人束手无策,都以为这位身世显赫的大少爷就要了结在这的时候,谁料突然天降神迹,在一阵电闪雷鸣之后,人又奇迹般地回过来了。正是印证了那句“吉人自有天相”,这烧去的竟比来的还快,一顿饭的功夫就像好了大半似的。
可惜上天似乎没尽完责,保佑到一半就莫名其妙地走了。人醒来后变的满口胡言,疯疯癫癫,乱抓乱跑,整整折腾了半夜,吓坏一行人。惹的随行的藏民直叫是“然乌”(藏语魔鬼的意思)附体了,不敢靠近。后来大约是疯得累了,被老周强灌了碗定神的汤药,施了几针就睡去了。梦里却还是呓语不断,惊得众人不能安歇。原指望再醒来就会没事,可刚一醒还是一阵疯闹,把人再吓了一顿,又是折腾了半天,最后他老先生被按下许久,才浑浑噩噩地睡去。
如此反复四五次,众人总算是绝望了。瞧这模样,都心想,比死了也强不了多少,起码那样不闹人了。藏人期间派人过来传达问候,表示已经遣人到佩枯错湖畔去寻找法力高强的苦行喇嘛来帮忙驱邪了,请他们尽管放心,同时也隐晦的表达,为稳妥着想,是不是要该把这已明显是寄生了魔鬼的人烧死的想法,不过看着刘顺要拔刀子的表情,藏人还是很识趣的立即声明绝对听从一切安排,不会有任何意见。
失心疯,老周最终给出的诊断结果。其实这是任谁也看得出来的这是疯病,只是瞧着他家主仆俩的可怜样不好说罢了。
今天上午人再次醒来后,可喜的是不再闹了,只是也不吭声,就躺在车上发愣,大家倒是省了点心,这两天真是被搞怕了。一边要按军令不停的赶上一整天的赶路,一边还要不分昼夜地轮番照顾这位不得不好好伺候的满洲疯子爷,当真累的够呛,没几个睡过踏实觉的。
“往日里多精明伶俐的个主子,怎么偏偏得了这痴傻的病,如今成了这样,我可怎么有脸回去见二老爷。”
刘顺嘴里又念着这句已说过上百次的话,虽然知道依照他们家二老爷那宽厚的性子多半不会责罚他,但想着人家唯一的儿子在自己身边变成这样,叫他怎能安生。再叹了口气,转过脸去对旁边的一中年黑脸汉子轻声道:“老周,我家大爷当真是得的失心疯?你不会弄错了?”
那黑脸汉子也跟着叹了口气,“哪里还用我看,你也是有见识的人,这病还会错么?那不是明摆着的,唉,这都是命,你也莫要再自责了。”
刘顺又是一阵悲痛,眼泪再次掉了下来,望了望东北面,沉声道,“我可怎么有脸去见我家二位老爷和太太们,还不如死在这算了。”
“看开点吧,遇这事谁不难过,可谁又能有什么办法。我也是跟随和将军有些日子的,他人怎么样,这一路走来大家心里都有数。眼看他这么个大好人,大好官,一把年纪就这么一个公子,原本多聪明风流的个人物呀,如今却成了这番样子,我这心里能不堵的慌?你大概不知道,临行前和将军可是亲自私下特别嘱托过我的,要仔细照料他,说:‘他从京里来,自小没受过罪,这一行怕是吃不消的,诸事多费点心,且莫有闪失。’可瞅瞅现在这个样子,我拿什么脸去见和将军。”
说话间,老周气恼地用拳头捶打了几下自己的胸脯,满脸懊悔,片刻平复后方道:“医治疯痴之症非我所长,只盼着回京看能不能寻到名医,那还有些希望也说不定。”
“这不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么,依着我们家大老爷和太太对爷的疼惜,什么样的名医名药寻不到,就是太医院的御医那也是随点随到的,千年的老参便是当饭吃也成,可这会不是在藏边么?能有什么办法呀?”
两人的说话似乎惊动了坐在车上的青年,他眼中回了点神,摇了下头,向一旁马上的刘顺探声问道:“你……你叫刘顺,是不是?”
“啊!”
“哇!”
刘顺、老周两人几乎同时都大叫一声,忙从马上滚下去,直扑到他身旁。
刘顺紧紧抓住那青年是衣服,不肯放松,“爷,我的小祖宗,您没事啦,可吓死奴才了,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奴才可……可怎么活呦……”说着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老周一脸惊喜,飞快抓起那青年的手,右手娴熟地搭在腕上,眼睛仔细瞧起他的面上神色。片刻后,脸上的惊喜渐渐转为了失望,青年望刘顺那陌生、惊慌的神色哪里是好的样子。
“刘顺,刘顺,唉呀,我说你别老哭了好不好。”说着拽了拽刘顺的皮甲,“你看你家爷似乎想说什么吧?”
这会刘顺也瞧出不是那么回事了,收起了眼泪,擦去鼻涕,依旧带着哭腔问道:“大爷,我是刘顺,顺子呀。您……您不认识我了?再仔细瞧瞧,刘顺,您的奴才刘顺。”
“你叫刘顺……刘顺。”那青年想了想,像是没什么结果,晃了晃头,“那我是谁?叫什么名字?”
“咯噔”,刘顺和老周对望了一眼,心中同时一登,脑中不由都闪过一个词――失忆。戏文上才有的桥段,这还真有呀?不过两人又同时暗自庆幸,那清明、透彻的眼神,看着可没有一点失心疯的样子了。失忆总好过疯了吧?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我的爷,您当真不记得自己是谁了?”抱着一线希望,刘顺还是再次问道,“再想想。”
那青年却是一点都没想,很确信地说道:“不记得了,一点都不记得了。快说吧,我到底是谁?姓谁名谁?”
刘顺掩住悲容,强笑道:“我的大爷,您是满洲正红旗钮祜禄•丰绅伊绵,本名良辅,号存谷,乃兵部侍郎、正蓝旗汉军副都统、钦差驻藏办事大臣和琳和大人之子,现居御前三等侍卫,负责此行前往军前的军饷押运之责。我们这是过了日喀则,正赶往聂拉木赶去。”
“满洲?正红旗钮祜禄•丰绅伊绵?和琳……和琳?”只见他想了想,像是还没什么结果,反手把自己的辫子拽过来看了看,又转脸问道,“那当今皇上是谁?年号是什么?”
老周在旁听着心里不禁佩服,“到底是忠良之后,没搞清自己老爹是谁,就惦记起皇上了,着实可敬。”
“今上是乾隆大帝。”刘顺又忙补答道:“如今是乾隆五十七年。”
“哦,是乾隆帝,都乾隆五十七年了。”
他这话说的有点奇怪,旁边两人都不甚明白,听着语气像是他从前知道有乾隆似的。
“是,今天正是乾隆五十七年五月初六。”
“乾隆五十七年五月初六,那端午节才刚过。”说着环视了下四野,又问道,“那这里是哪?还是西藏?”
“是,是,这里是西藏,爷你想起来了?”
“还是西藏,怎么会这样了呢?”那青年闻言只是低头轻声自语道。
刘顺还当是他想起些东西,赶紧提示道:“大爷,您是随旨与二老爷,也就是您的阿玛和琳和大人一道来藏督办军需粮饷的。”说话间又想到什么,忙接着道,“对了,对了,还有,您的伯父是当今军机大臣、正白旗满洲都统、领侍卫内大臣、总管内务府大臣、步军统领、清字经馆总裁、经筵讲官、理藩院尚书、兼理吏部、户部事务、文华殿大学士、太子太保加三等忠襄伯和?和中堂,这些您是否还有记得?”
“什么?和?!”
“对呀。”
“我是和?的侄子?”
“对,对,您就是――啊,大爷,您怎么晕了,醒醒,您可别再吓我了,您就心疼心疼奴才,快醒醒吧。”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