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就被祝福和思念泡软了的月亮又被雨雾环裹着，始终不肯露出脸来。
“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母亲一边往桌上摆着供品一边笑着说。
母亲的笑容就是节日的气氛。现代人有谁还在乎这种传统节日呢？可母亲为了这个节日精心准备了好长时间。月饼不要买来的，非要端上面、鸡蛋及糖什么的，到附近农村去打“混糖月饼”，鸡和鱼也要去农贸市场买鲜活的。她喜欢站在厨房看锅里嘟嘟地冒热气，年轻时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虔诚地站在灶前，或愁或笑或哼唱。母亲的这一举动，充分体现了中国妇女“口边有粮就为福”的朴素情感。等人们吃完饭各自散开后，她就开始往桌上摆供品，一样一样摆得非常仔细。欧阳心里明白，母亲这是在祭奠过去。
无论是“云遮月”，还是“雪打灯”，都是人间最美好的氛围。那是因为有家、有母亲。
在欧阳的记忆中，能够留下深刻印象的，也就这两个节日，自从他16岁参加工作以来，与家人总是聚少离多，八月十五很少和母亲一起过。记得小时候一年的八月十五，母亲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父亲寄钱来，那时父亲作为“黑五类”在外地劳动改造。钱没有收到，却收到了一个用清油漆过的小木盒，里面装着6个鸭梨，正好每人一个，兄弟姐妹们都很高兴，起码又多了一份向同院小朋友炫耀的资本，可母亲却很伤感，偷着抹眼泪。当时欧阳不懂母亲流泪的缘由，等长大了才明白，“梨”的寓意为“离”，团圆节收到这样的礼物显然是不吉利的。父亲是个搞技术的，缺乏细腻的情感，他绝不会想到这一层，可能是偶然碰到了卖梨的，而且还用那么精致的小盒装了寄来，多么难得！欧阳至今还在欣赏父亲当年的这种浪漫，别出心裁。事实也是那样，父亲根本没有想到“离”。你想，被劳动改造的人，有几个能碰上马缨花？母亲多心罢了。
母亲一咬牙一跺脚，买回了一摞混糖月饼，当时玉米面才卖一角三分钱一斤，一个混糖月饼就卖九分钱。母亲这是疯了！不仅如此，她还买回了各种水果，把炕桌摆在当院，将这些食品供在月亮下面，引来了同院许多孩子的围观。
但是，那个中秋欧阳并不快乐。那也是因为母亲。母亲千不该万不该把一个养了五年的老母鸡“九斤黄”给杀了。那个“九斤黄”矮墩矮墩的，头上有一个凤角，爪上围一团毛，走起来一摇一摆的，憨态可人。那年头每人定量29斤口粮，因缺少油水每月的粮食人都不够吃，别说鸡了。这只“九斤黄”每天只吃些菜叶什么的，很少能吃到粮食，但它却在五年间下了一千多颗蛋，而且经常下双黄蛋，一千多颗蛋，如果拿大木盆装也得装几大盆，它还孵了几窝小鸡。欧阳有时看它饿得可怜就上山抓蚂蚱喂它，当它吃完了蚂蚱呱呱叫着的时候，欧阳发现它的双眼皮后面蕴藏着思想和感情。尽管如此，它仍然没能逃脱被宰杀的命运。母亲站在锅台前，一边看着锅里冒出的热气一边掉眼泪。当母亲把一只煮熟了的鸡端上桌的时候，兄弟姐妹五个谁也不肯吃。母亲命令“吃”，并撇下一只鸡腿塞给欧阳：“你带头！”欧阳无奈地咬了一口，但怎么也无法下咽，跑开了。
那一夜也是“云遮月”，没雨，月亮始终没有露出脸来。
杜丽属鸡，有一次行房后欧阳看着她那肥硕的屁股，不知怎的，他突然想到了那只九斤黄，产生了一种怪念头：她该不是鸡精变的吧？
老五是欧阳最小的妹妹，虽然只有25岁，却是一个大企业的财务处处长。全家就属她淘气：“别看我大嫂长得端庄秀丽，但我怎么看她也像企鹅，尤其是冬天穿上高领毛衣之后。我忘了是在书里还是在电视里看到一个故事，说有一只南极的企鹅爱上了一只北极熊，它一扭一扭地走了25年，才走了一半的路程，突然想起给爱人的礼物忘带了，又一扭一扭地回来取，又走了25年。我怀疑它取上礼物后还能不能再走到北极。我大哥就是那北极熊，大嫂就是那痴心的企鹅！”
杜丽正在厨房洗碗，听到后甩甩手说：“那北极熊也够可怜的，如果企鹅走不回去，它一生不是白等了！”
一句话说得全家人哈哈大笑。
父亲总是不失时机地阐述自己的观点：“依我的经验，钱，只能带给人带来一时的荣耀，但绝不会给人带来好运！”
一辈子“地主崽子”的名声压得父亲对金钱有些悲观，但欧阳觉得他这句话是真理。父母是上个时代的人，观念难免守旧，不求儿女们富贵，能有一个稳定的工作和家庭，平安就好。欧阳心里明白，就他们的文化和修养，还不至于干预儿女们的事业和生活，但他们始终替自己操着心。
“望子成龙”的父母本来就不是好父母，而且是培养急功近利心理的始作甬者。父母对自己弃官经商从未抱怨过，这使欧阳感到非常欣慰。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