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闻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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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连三遍,一遍比一遍语声高。最末一遍喊过,手捏着木葫芦劈成的讨食家伙,照台阶上猛敲,每敲一下,扯脖子叫嚷:

    “东山高,西山高,比不过奴家冤也高。

    六月里来见风雪,夜半更深日昭昭!

    包青天,海青天,历朝的青天赛神仙。

    使奴冤屈得分辩,来年清明烧纸钱!”

    前朝雍正爷废除贱籍,大江南北趁势起了花子会、花子帮。头领以下,分层列派,传授自古化斋乞食的手段。最末节的,自然是死拽生磨、不见银钱不挪窝,老百姓叫作“狗儿乞”,属最受人厌烦的招式。高明些的,又分武讨和文讨:论武讨,跟粉头班看场护院的“噶杂子”(关于“噶杂子”,详见第五章)相仿,同是伤己不伤人,靠挂彩见血强讨便宜,多少带些讹骗;论文讨,一张嘴、两块板儿,说的有数来宝、莲花落,唱的有行者纪闻、太平歌词。不磨人,不用强,辞是欢快辞,曲是喜庆曲,单把一顶顶高帽儿送头上,不施舍块儿八毛,都觉着对不住这份辛苦。各路花子齐上阵,历经百十年筛拣,到底叫文讨拔了头筹。光宣以降,直至民国,街面上混吃喝的丐儿,多有一口好说唱。赶逢婚丧嫁娶、动土乔迁,总能应时对景,讨得些彩头。演绎的功夫,又比老辈人精进不少。

    以丐儿们的功底,略改动唱辞,由《清平赞》而作《哭青天》,照理丁点不费劲。七八个老爷们,一顺的身段,一顺的语调,唱出“奴家”来哀哀切切,真不输受屈含冤的小媳妇儿。若说哭喊着敲登闻鼓(自三国两晋南北朝始设,于禁宫外立鼓,百姓鸣鼓诉冤,可直达天听。两宋、明太祖年间最盛,至清代流于形式)多少招人厌烦,这一唱三委婉的调门,便是石头心肠,也要道声叹赏。

    待唱完一个过门,王川起劲拍响巴掌,冲四个门哨嚷道:“住了!你们,靠后站,贴墙根别往近前来。哪个再舞着不上膛的破枪穷比划,当心我大耳帖子招呼!”转身往丐儿们身上指点,道,“你们也闭嘴,不埋死人嫁活人,唱半调子鬼神腔儿给谁听!”

    四个门哨相互瞅一眼,本和自个儿没大干系,衙门口办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闻听这位正跟上宪近前当红,卖个交情也为日后留出地步。收起枪管子,撤回哨位上,眼光撒出老远,只当天下太平。

    自古贼避衙门、丐怕官。到巡警局门口鼓噪,本就硬撑着场面。眼见内里面来人,横眉冷眼叫骂,早软了脾性,乖乖低头闭嘴,老实跪着地面。

    王川打头一个往后瞄,扫听俩来回,道:“这是民国官署,不是大清朝县衙门。直着来站着走,不兴摆跪阵!都立起来,领头拿主意的,朝前挪两步,旁的人候着。”

    丐儿们摇晃两下,朝王川瞅着,不像说笑,一个个挨挤着站起来。当中身量略高的跨出两步,脸上挂笑,塌腰拱手道:“小的们给官爷请安!”身后边几个照方抓药,齐声道,“官爷洪福!官爷金安!”

    头前儿卖面人,转天又成了官爷,当真世道有轮回,容不得妄想。王川晃晃手,道声:“免了。”搭肩膀揽到近前,道,“你是领头的?有名姓吗?”

    丐儿勤点着脑袋,回道:“小的带兄弟们讨口饭吃,手心朝上,辱没了祖宗,不敢称名道姓。道上的喊声冬子,您凭喜好,叫猫儿、狗儿都成。”

    王川照他顶门扇一巴掌,道:“少跟我贫,猫狗有你的身量,早没人敢养,拆卸了剔肉吃……”

    冬子忙接一句:“小的肉糙,硌坏了牙口!”

    王川狠骂一句:“滚!”提脖领子道,“我问一句,你答一句,轻的浮的一概免了。但凡有丁点躲闪,大兴海子角‘锅灰’牢子(旧时京津百姓形容牢狱黑暗,以锅灰做比,有“头回进,胳膊腿儿;再回进,囫囵个儿”的说辞,即第一次入狱,要缺胳膊断腿,第二次,就要抬整个尸首出来了。民国初年,尤以直隶大兴县海子角警备第三监狱最令人闻风丧胆),叫你尝半年霉粉子窝窝!”

    冬子打个冷战,忙应承道:“您尽管问,小的一准儿照实回禀。便借个胆子,也不敢跟您老人家耍虚头。”

    拉扯脸蛋子吓唬人,是当巡警必学的招式。搁局子里再装孙子,临近小民百姓也算官爷。所谓官威官仪,便打这上面来。王川稍缓了脸色,道:“哪个街面混的?瞧着面生。”

    冬子紧忙回禀:“向来挨德胜门外走动,远了到过祁家豁子、南北沙滩,少往内城来。近些日子,北城往北净瞎折腾,挖道设卡子,城门洞里满站了大兵,生生断我们活路。这才进了城,现下落脚在前门车站,赶巧也往大栅栏、琉璃厂走走。满北城的花子往南挤,街面上扬手的比路人多,不往远了挪两步,凑不齐一天的嚼裹儿。”

    德胜门外祁家豁子,满是大兵……王川听得内中翻滚,心思直往圆山舞厅飞腾。暗自定定神,接茬儿问道:“方才你们说的唱的,不是老词儿吧?”

    冬子答道:“您圣明,是老调门,现编改的辞句。”

    王川攥住腕子,压低嗓音,道:“喊冤的辞句!苦主是哪个?”

    冬子不敢挣动,略伸伸手指头,道:“是……芸娘。”

    王川眯缝着眼睛,眉角阵阵挑动,狠起语声,咬牙道“芸娘!前门外大栅栏朱家胡同顶头,柳家门里的芸娘?”

    冬子一愣,随口道:“您真神了,根蔓儿都晓得……”忽起了念头,由头到脚朝王川身上打量,半晌方道,“您老人家就是……川子兄弟!”

    王川直瞪着两眼,不说是,也不说不是,缓着语声道:“谁叫你们来堵门喊冤的?甭说自个儿路见不平、仗义执言,花子不坏,也便跟常人一个心性,断不干没缘由的善事。”瞅丐儿略带些疑怕,便补了句,“代人言辞,总是义举,无论是非,都是该当挑大指的。照实说!”

    冬子喘着粗气,一圈圈白雾飘散到面门上,像蒸锅里的杂合面窝窝。狠跺脚,仰头道:“朱家胡同,烂菜包子铺的钱老板,‘钱包子’!”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