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坐井观天(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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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独孤擎奉师命回到自己的房里午休,在床上辗转多时却毫无睡意,反倒是越躺越清醒了。最终只得废然一叹,起身着好衣裤鞋袜,推门跳入院中。

    这座幽静小院位居馨竹院正院东侧,西墙下有一个月亮拱门与正院相通,东墙下又有两扇木板小门通至院外。

    独孤擎在檐下青石台阶上木坐片时,忽觉后颈上一阵冰凉,有什么轻巧物事落在了上面。急忙弓身回手,将那物事掏出细看时,却是庭中古槐上随风飘落的一枚干枯果荚。

    独孤擎长于海岛深山,从未见过这种陆生树果,把玩片刻后无意中捏开了果荚,却见内里黏附着几粒树籽。尝试着刮起一粒送入口中,一嚼之下只觉硬梆梆的又苦又涩,情知上当,“呸呸”两口吐到了地上。

    随手抛却枯荚之后,忽然又对那株参天古槐起了兴趣。走到树下仰首观望,只见数人合抱的树干虬曲盘结,宛转上行,在数丈高处伸展出无数粗大桠杈,浓密绿荫遮天蔽日。

    独孤擎曾听戚辛夷说过,这株千年古槐的树种早在馨竹院未建之时就已在山石间萌芽,顺着石隙砖缝曲折生长,后来渐渐茁壮,便拱开地砖得见天日。当年这所院子的主人怜它长成不易,也就未加砍伐,任由它自畅生机,享寿数千年,终成今日之观。

    独孤擎仰看多时,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棵大树长得这么高,爬到它上面一定能看到很远的地方吧?”玩兴一动便再也按捺不住了,奋身跳上高高隆起的树根,手足并用向上攀援。

    他以前常和小慧在深山里攀岩爬树,早就练成了一副好身手。这株古槐虽然树干异常粗大,但树皮上凹凸不平,遍布碗口大小的树瘤皮结,恰可供他手抓足踏。而且树干曲折多弯,爬起来更为省力。

    独孤擎爬到两丈多高处,见眼前树干几乎与地面平行,宛若独木桥一般。于是站起身来平伸双臂,在树干上缓步前行。一直走到一根横生粗枝的中段,才停下来举目远眺。

    一丈多高的东墙早已阻挡不了他的视线,抱琴峰东面的连绵秋山恰便似茫茫云海中的座座小岛,一齐铺排在他眼前,顿时将他的思绪牵扯到了十万里外的聆琴海畔、悬淙山中。

    他这些天来跟着师父奔波劳碌,心无旁骛,丧亲之痛在不知不觉中冲淡了不少,此刻在这古槐横枝上触景生情,忆及垂天瀑旁的藤篱茅舍和祖母慈颜,虽然心中仍自伤感,却已不如前几日初闻噩耗时那般悲痛。

    默然凝睇片刻,举袖拭去面上泪珠,视界回复清明后,但见东墙外峰崖畔古松下的丑怪大石上有一人端然危坐,看那背影正是师父戚耿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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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独孤擎忽然想起师父在饭桌上说过要教自己练功的话,急忙转身下树,推门出院,跳下石阶,跑过一片水磨平地,来到古松之下,气喘吁吁地叫了一声:“师父!”

    戚耿吾临风吐纳多时,心境极佳,听到徒儿呼唤,仍自闭目微笑道:“擎儿,你这么快就睡醒了吗?”

    独孤擎老实答道:“不是的,师父。我刚才试着睡了一会儿睡不着,就起来玩儿了。师父,你要是不喜欢,那我再回去睡睡看。”

    戚耿吾淡淡一笑,说道:“小儿好动,若是往日不惯午睡,现在硬要你睡也是难能。起来就起来吧。”

    独孤擎见师父始终不肯转过身来正面相对,不免心生好奇。小心翼翼地走到崖边,向下面烟岚骀荡的万仞深谷看了一眼,顿觉眼目发晕背脊生寒。退后几步说道:“这里这么高,我看一眼都害怕。师父,你都看了这么久了,难道就不害怕吗?——咦?原来师父你一直闭着眼睛哪,那就难怪了。”

    戚耿吾笑道:“怎么就难怪了?你怎知我看不见下面的山谷?”

    独孤擎道:“师父你双眼闭着,自然什么都看不到了。”

    戚耿吾道:“融通练达之士上体天心,下明物理,运眼外之眼,见身内之身。静观默察,秋毫毕现;内省自照,纤尘不染。正所谓‘精骛八极,心游万仞’。我目虽未启而神自有知,世间万物又焉能逃脱我之心目法眼?”

    独孤擎对师父所言多半不懂,愣怔片刻才道:“师父,你是不是说,就算你闭着眼睛也能看到东西呀?你把这本事教给我好不好?”

    戚耿吾却不置答,反而问道:“擎儿,你今天在嘉文馆中除了‘百字谱’之外,还学了些什么功课啊?”

    独孤擎道:“苑老夫子今天给我们讲了《大道玄虚经》里的《训道篇》,我已经背下来了。”

    戚耿吾皱眉道:“背下来了?是苑老夫子要你们都背下来吗?”

    独孤擎摇头道:“不是,苑老夫子没说让我们背书。不过我识字不多,生怕忘记新学的字,就自己背下来了。”

    戚耿吾道:“你这法子可就笨得很了。读书贵在明意,只需观其大略,感其精义即可,对于文字细节则不必太过执著。否则惟务雕虫,买椟还珠,难免要吃大亏。

    “即如你说的《训道篇》,虽然它全文有五六百字,但其主旨不过是这十六个字:‘道法自然,无相黜言。周而复始,玄之又玄。’

    “为师当初看到这两句话时,只觉得文词空洞,言之无物。后来修为渐深再行品味,便觉这两句话虽似什么也没说,却又是什么都说了。‘道’之为物,本就玄虚得很,只能意会,不可言传。古哲有云:‘道若可道,便是非道。玄如能言,即为妄玄。’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独孤擎学问实在有限,对师父触机而发的妙悟心得全然不解,反觉今日师父说话行事大异平常,只怕是已经忘了要教自己练功的大事。于是出言提醒他道:“师父啊,你不是说要教我本事的么?怎么净说这些令人难懂的话啊?”

    戚耿吾悠然说道:“世上的本事多得很,不知道你想学什么?”

    独孤擎想了一下,说道:“师父,今天我在嘉文馆里见到一位名叫宋初一的师兄,他能踩着宝贝在天上飞,大家都很羡慕他。师父,你就先教我能在天上飞的本事吧。”

    戚耿吾“哦”了一声道:“难道你跟着我学本事就只是想让同窗们也羡慕你吗?”

    独孤擎摇头道:“不是的,师父。我想学会这门本事,飞到外面去杀了那个秃头大翅膀的妖怪。它害死了我奶奶,还抓走了小慧,我是一定不会放过它的。不过它长了一对大翅膀,一定很能飞,我要是不会飞的话就杀不了它了。师父,求求你教教我吧。”说到后来,语调渐转凄恻,眼中也泛起了泪光。

    戚耿吾心中一软,睁开一双凤目看着独孤擎,说道:“擎儿,‘御宝飞空’之术并不是什么特别难学的功夫。你若当真想学,为师可以赠你一样法宝,传你几句口诀,再教你些培神炼气的窍门。只要你勤奋苦练,不出三月必能驭使法宝随意去来。

    “只不过对于我辈修真之士而言,‘御宝飞空’便如常人走路一样,虽为必备之技,却不能只靠它来对敌。如果你只会飞来飞去,却不会用拳脚真力,不能使法宝秘咒,即便你飞得再快再高,也不能伤敌人一分一毫。除非你拼着小命不要,只管往对方身上硬撞。但是对方也不是傻瓜,既会躲闪,又会反击。你若无法自保,终究还是死路一条。

    “况且你此刻毫无道法根基,倘若贸然习练‘御宝飞空’之类的功夫,背离循序渐进的正道,就好比一个还不会爬的婴儿偏要先学走路,势必要栽跟头,万一伤及根骨脏腑,反而会有碍你日后的修行。

    “为师这么说并非不愿意教你,只是此刻修习‘御宝飞空’之术实在对你有害无益。而且,即便你现在能飞到金翎秃鹫身前,你也杀不了它,反倒把你自己的小命送给了它。你要是不信,我们不妨试试看。”

    独孤擎听了师父前面的话正觉灰心,忽然听到最后一句,不禁心中一动,问道:“怎么试啊?师父,你能把那妖怪抓过来吗?”

    戚耿吾抬手指着对面的崖壁,说道:“擎儿你看,那妖怪不是就在那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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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独孤擎闻言心中剧震,忙凝目向对面望去。两座山峰相去三十余丈,其间云横雾阻,白茫茫一片看不真切。

    独孤擎正自焦急,忽有一阵清风拂面而过,漫空云雾顿时旋舞不定,犹如漏锅里的积水一般,顺着一个大漩涡急转而下。对面的景物一时明朗,只见陡峭崖壁上倒挂着的数十条粗大枯藤间正憩着一个秃头大翅膀的妖怪,却不是金翎秃鹫是谁?

    独孤擎乍见仇敌,双目中立时燃起愤火,大叫一声,捡起一枚石子奋力向金翎秃鹫掷去。

    可惜他人小力弱,石子没能飞出多远便势尽堕谷。

    独孤擎恚恨欲狂,正要再捡石子投掷,忽听戚耿吾沉声说道:“擎儿,为师送你过去打它。你要想办法折断它的翅膀让它飞不起来。”

    独孤擎未及细想,便见师父左袖一拂,一股巨力突从身后涌至,托着他迅速向对面飞去。

    三十几丈外的悬崖峭壁突然间奔至眼前,独孤擎刚来得及惊叫出声,便自金翎秃鹫左翼之旁飞过,一头撞向坚逾顽铁的崖壁。

    戚耿吾所发真力澎湃如潮,裹挟着独孤擎娇小的身躯疾速奔涌。悍猛潮头在崖壁上轰然一撞,将十几条粗藤上的枯枝萎叶尽数震飞,后续真力却已借势弹回。独孤擎呼声未停便已悬止在师父身侧。

    戚耿吾看着惊魂未定的小徒弟,微微笑道:“擎儿,你大可放心,有师父护着你,绝不会出事的。那个妖怪现在已经被我定住了,再也动弹不得。你不用怕它,只管放手打它就是了。”

    独孤擎气息稍平,亢声说道:“我从来就没怕过它。师父,你再送我过去试试。”

    戚耿吾赞了一声“好”,再度挥袖发力,护送徒儿横越深渊,飞袭金翎秃鹫。

    这一次独孤擎心中坦然有恃无恐,将全副精神都放在那只害得他家破人亡的金翎秃鹫身上。一待它的左翼末梢飞至面前,便急探左手全力抓出。

    然而他飞行奇疾,等看清对方再伸手时已然错过,“呼”的一声又向崖壁撞去。如是者四五次,虽然他出手越来越迅捷,却始终抓不到金翎秃鹫的左翼。

    独孤擎又怒又急,恨不得将这只恶妖隔空抓住撕成碎片。正在咬牙发狠之际,脑中忽有一道灵光闪过:“师父说我修为不够,即便能飞到金翎秃鹫身边也杀不了它。看来这话真的不错。可是现在它连动都动不了,就算明知道我要抓它的翅膀也不能够躲闪,只能在那里干等着。那我还着什么急呢?”

    想到这里心中已有计较,依照前几次尝试算好的方位尺度,曲臂抬肘,将左手举在身前,力凝指端蓄势以待。眼见金翎秃鹫丑陋狞恶的容颜越来越近,独孤擎屏住呼吸,左手堪堪触及金翎秃鹫翼梢时猛然收指成拳,将其抓住。掌心中微觉刺痛之际,已将几根浑黄羽毛硬扯下来。

    金翎秃鹫的身子被独孤擎扯得一阵摇晃,险些从枯藤上跌落谷中。而它身后左侧的三条粗藤被戚耿吾雄浑真力接连冲撞,已然断裂飞起,犹如三条暗黄色的巨蟒死尸一样翻滚转侧着坠入深渊。

    戚耿吾回力收势,伸手接住独孤擎,轻轻放在地上。

    独孤擎将左手伸到师父面前,欢然说道:“师父你看,我揪下那妖怪的羽毛啦!——嗯?”

    此时他才突然发现,自己掌心的几根金翎不知如何竟然变成了枯黄干燥的松针。愕然回顾对面的崖壁时,却见一阵薄雾飘过之后,原本展翅兀立的金翎秃鹫突然化为一株凌空倒挂的枯松。

    独孤擎心中一阵迷茫,旋又转头看着戚耿吾,说道:“师父,你刚才是把那棵松树变成妖怪哄着我玩儿的吧?”

    戚耿吾从独孤擎掌中拈起一枚松针,轻轻捻动着说道:“为师看你那么想杀金翎秃鹫,便用幻术为你变了出来。怎么,你不喜欢吗?”

    独孤擎见那枚松针在师父指间来回旋转,时而化为金翎,时而恢复本体,心中却大感失落。黯然说道:“师父,我要杀的是真正的金翎秃鹫,你给我的却是一只假的,我自然不喜欢。”

    戚耿吾弹指将那枚松针射入缓缓涌起的迷雾之中,悠然叹道:“擎儿,你只知道枯松幻化的妖怪是假的,却不知道你心中固执的怨念也属虚妄。我辈修真求道之士,首重清净无为,自在不拘。倘若用心过重,执念太痴,便有违‘道法自然’之旨。即便得遇明师,刻苦修行,也难有精进。

    “为师不想看你将来徒劳心力,虚掷光阴,甚而至于迷失本心,误入歧途。希望你能静下心来好好的想一想,你从我学道究竟所为何来,他日艺成之后又将何往。等你想通了这些事,道途上的万千险阻便尽可消于无形了。”

    独孤擎愣怔半晌,说道:“师父,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我不是很明白,不过我都记在心里了,以后总会懂的。你还是先教我一些有用的本事吧。”

    戚耿吾微笑道:“想学本事还不容易吗?只要你能体悟‘清净自在’的真义,普天下各家各派的奇法秘术在你眼中便再无玄奥可言,任你随意采撷为己所用。不过你须切记,道为根本,术乃末节。你此刻心存窒碍,难入道门。倘若多习术法,反而会扰乱神智,炫迷心目,对你日后修行极为不利。所以为师现在还不能教你任何本事。”

    独孤擎愀然变色道:“师父啊,你不肯教我本事,那我怎么杀妖怪给奶奶和小慧报仇啊?”

    戚耿吾劝道:“擎儿,你家人的大仇是一定要报的。但你修习道法之时,却不能专以仇恨杀戮为念。否则戾气郁结,难成大道。万一堕入魔道,更是万劫不复的下场了。

    “你如今年方七岁,初脱蒙昧,修习道法原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之间。还是先随为师到那口古井里面去坐坐吧。”

    言毕跳下大石,揽着独孤擎幼小的肩膀向馨竹院东墙下的一片水磨石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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