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遭逢惨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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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不觉间红日西坠暝色四合,高踞凌祭崖东侧抱琴峰上的这一片清幽院落已掌起了灯火。

    男童独孤擎的新衣服早已做好,此刻正穿在他身上,越发衬得他温润如玉。

    戚辛夷与独孤擎笑闹了一个下午,彼此间已十分熟络。戚夫人任由两个孩子恣意玩耍,自己仍在前厅中为丈夫戚耿吾赶制新衣。

    此时已是晚饭时分,身为一家之主的戚耿吾却尚未归来。戚夫人为丈夫留了些饭菜便招呼两个孩子吃饭。

    戚辛夷难得有个玩伴,心里极为高兴,一边进食一边说道:“哥哥,你现在叫‘独孤擎’,可比那‘好宝儿’威风多了。还好封圣大典那天爹回来的晚,不然的话你搞不好就得叫‘独孤挚’了,那就难听多了。”

    独孤擎不懂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戚辛夷咀嚼着食物说道:“你不知道吧?一线天每次要选三名圣童,除了你以外还有两个人。大伯门下的那位大哥哥名叫‘轩辕掣’,人是很好的,就是不大爱理人;三叔的那个徒弟可就差得多了,叫什么‘令狐挚’,我看这个人呆头呆脑的人品也不怎么样,将来肯定好不到哪儿去。

    “封圣大典那天是要给你们选名字的。那座‘涵冥塔’里面藏了三面金牌,每面金牌上都有一个字。大伯给大哥哥选中了一个‘掣’字。爹当时还没回来,就让三叔先选,结果给他徒弟选了个‘挚’字。最后给你剩下一个‘擎’字。不过我觉得这个‘擎’字可比那个‘挚’字好多了。幸亏令狐挚那小子先替你选走了‘挚’字,不然可就麻烦了。”

    戚夫人嗔道:“就会乱说,还不快吃你的饭。”

    戚辛夷把脸凑近母亲呲牙咧嘴的“嘻嘻”一笑,惹得戚夫人抬掌作势道:“又想挨揍了是吧?”

    戚辛夷吓得脖子一缩,假作驯顺状伏在瓷碗上乖乖喝了两口米粥,冲对面的独孤擎吐了吐舌头。

    独孤擎自幼幽居空谷,识见不多,兼之生性恬淡,心中向来没有人我之分。虽在并不熟识的人家里,却毫无拘束之感,挟了半碗菜肴自顾自埋头大嚼。

    戚夫人对这个秉性质朴的男童颇为喜爱,虽未得到他一言半语的感激称颂之词,只看他这一番“唏哩呼噜”大快朵颐的吃相便已是对她厨艺的最好赞誉。眼见独孤擎吃得满头冒汗,戚夫人忍不住取出一条丝帕,抬起他的小脸儿为他擦去汗水。一边温言说道:“擎儿,慢点儿吃吧,没人跟你抢。”

    独孤擎对自己这新昵称还很不习惯,听她叫“擎儿”,霎了霎眼睛才想起来是在跟自己说话。忙道:“噢。我奶奶最爱看我吃饭了,我吃得越多越快,她就越开心。本来我以前吃饭很慢的,后来慢慢也就吃得又多又快了。”

    戚夫人失笑道:“傻孩子,吃饭讲究细嚼慢咽,像你这样狼吞虎咽会吃坏身子的,以后可别这样了。”

    独孤擎道:“我奶奶也是这么说的。可是我吃得少了慢了,她就没那么开心了。”

    戚夫人含笑看着独孤擎继续风卷残云,暗想这孩子赤子心性天真无瑕,不像宝贝女儿那样鬼灵精怪,倒是难得。

    戚辛夷听独孤擎提到他祖母,便连带着想起了他一直挂在嘴边儿的那位“小慧”,于是停箸问道:“哥哥,你说的那个‘小慧’是什么人哪?你是怎么认得她的?”

    独孤擎抬头答道:“小慧也姓张,不过跟我不是一家人。我和奶奶住在山谷里大瀑布的旁边,小慧的家在山谷外面的村子里,去年她到山谷里来玩儿才认识我们。后来她一有空就来找我玩儿,我也到她家去过几次,这样就混得熟了。

    “那天那个秃头大翅膀的妖怪闯进我们家的时候,小慧也在,不知道现在她和奶奶怎么样了。”

    戚夫人见他神色一黯,忙出言安慰道:“擎儿不必担心,你师父当时就在那里,一定不会让那个妖怪伤着她们的。——我再给你添碗饭吧。”

    独孤擎搁下筷子说道:“师娘,我吃饱了。”

    戚夫人伸掌在他肩头轻轻一拍,哈哈笑道:“我看你也该吃饱了,刚才这顿饭吃得比我都多,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倒是个大肚囊。”

    戚辛夷嘻嘻笑道:“我说哥哥是个大饭桶才对。”

    戚夫人揶揄道:“你好,吃的那点儿饭还不够喂猫的呢。今天可不许再剩碗底儿了。”

    戚辛夷怪眼儿一翻,捧起细瓷小碗舐净碗底的残粥,将空碗亮给戚夫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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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戚辛夷吃饱喝足之后,便拉着独孤擎奔回堂屋玩耍。戚夫人洗净碗筷后也过去陪他们,其乐融融地说笑了足有一个时辰。

    灯花悄落之时,遥遥听得凌祭崖知更堂的更鼓声传来。戚夫人起身在室内的青金更漏中添了些清水,自言自语道:“这都二更天了,怎么还不回来?”

    戚辛夷玩兴正浓,毫无倦意,说道:“爹一定是又被那些人拉住喝酒了,只怕要到天亮才回来呢。”

    戚夫人轻哼一声道:“你这么高兴干什么?赶紧回屋儿睡觉去,省得明天又赖床不起。——擎儿,你的病刚好,跟这疯丫头闹了半天也乏了吧?早点儿歇着吧。”

    独孤擎却固执地摇摇头,说道:“不,我要等师父回来问问他我奶奶和小慧怎么样了。”

    戚夫人默然半晌,端丽容颜上悄然笼上几许忧色。当日戚耿吾归来时曾在正阳殿说过金翎秃鹫残害无辜生民之事,她听得一清二楚,自然知道独孤擎的祖母已然遭逢毒手,那个**小慧被金翎秃鹫抓去,只怕也难有生望。这半日中独孤擎屡屡问及此事,戚夫人怜他年幼,又是大病初愈,便不敢以实情相告,只推说自己并不知情,让他等戚耿吾来到再行询问。

    此时戚夫人见独孤擎心志颇坚,生怕他听闻噩耗后太过伤心,便想须得先行知会丈夫,让他在这孩子面前编个谎话糊弄过去,以后再慢慢告诉独孤擎真相也不迟。虽知丈夫生性清介耿直,从来不打诳语,但想只要是自己吩咐的,谅他也不敢违拗。

    当下心中计议已定,正要出去找丈夫商量,忽听庭院中响起一声清朗长笑,夫君戚耿吾修美颀长的身形倏忽之间已来到室内,带着三分醉意说道:“辛夷,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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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戚辛夷听得父亲言语中略带责备之意,当即嘿嘿一笑,跳过去吵着闹着要父亲抱她。

    戚耿吾板着脸说道:“你都多大了,还这么胡闹?真是不像话。”

    戚辛夷充耳不闻,奋力跳上父亲后背,抱着他的两肋,手足并用爬了上去。

    戚夫人在一旁冷冷说道:“哼,也不知道是谁胡闹,撂着自己的妻儿徒弟不顾,却去外面与那些不相干的人醉生梦死到现在。还好意思说辛夷,真是不知羞耻。”

    戚耿吾却不着恼,淡然一笑道:“今天是教中交好弟兄久别重逢,自然少不得要应酬一番,你不肯同去怎知就里?”

    戚夫人嗤道:“我若跟你同去,剩下两个孩子谁来看护?还说什么‘交好弟兄’,不就是那班狐朋狗友吗。你这三天每天都在外面应酬,平日里可也没见你有这么多‘交好弟兄’啊。”

    戚耿吾慨然一叹,摆手道:“兄弟间的事,你一个妇道人家自然想不明白,我也懒得跟你多说。反正这三日接风洗尘宴都是你家大哥、当今天主设下的,我怎么能不去呢?”

    戚夫人对自己那位身为天主的兄长秦昼轩极是敬爱,一听此话便不再出言反驳。

    戚耿吾自从与这位伶牙俐齿足智多谋的娇妻成婚以来,难得在言谈上占过几回上风,心中不免得意,转脸细看独孤擎两眼,点头说道:“嗯,你果然醒了,脑袋还晕不晕了?”

    独孤擎自他进屋以来一直得不到说话的机会,这时被他炯炯有神的双眸一阵打量,心中突觉迷茫,定了定神才道:“那个师……师父,你知不知道我奶奶和小慧怎么样了?”

    戚耿吾闻言一滞,长方形的面容渐渐变得严肃起来,沉声说道:“你奶奶和小慧……”

    刚说到这里,戚夫人便赶忙打断道:“这天也不早了,让孩子们先睡吧,这些话明天再说不迟。”说话间不断向丈夫暗使眼色。

    独孤擎虽然不通世务,却绝非蠢笨之人,见此情状,顿感不祥,急道:“不,我不要睡,我就想知道我奶奶和小慧怎么样了。你快告诉我呀!”激动之下,连那句生涩的“师父”也顾不上叫了。

    戚耿吾见妻子连使眼色,又在暗中摇手不迭,当然明白她的心思;但他素性正直,自不肯欺瞒自己的小徒弟。当下长叹一声,缓缓说道:“你的祖母那天被金翎秃鹫掷入深潭之中,等我救起她时,才发现她已经被那妖怪噬去了精魂。为免老人曝尸天日,我只好将她寻地安葬。

    “那个小姑娘也被金翎秃鹫给抓走了。我当时要分心为你逼毒,飞得慢了,便不曾追上那妖孽。后来一路搜寻,直到地寰山外也没找到它的踪迹。想来这妖孽多半是逃回妖国了,那个小姑娘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独孤擎听他说完又过片刻才大致明白了他话中含义,一时间如遭当头棒击,脑中轰然一响险些晕倒。愣怔半晌之后,周身突然泛起一阵轻微波动,渐渐越抖越厉害,宛如身陷冰窟。一双黑亮亮的眼眸中也浮起了荧荧泪光。虽然他用力捏住双拳,咬紧下唇,但胸中狂猛澎湃的情绪却终究无法抑止。

    戚夫人见这孩子如此激动,心中颇觉不忍,有心劝慰几句,一时之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让他听进去。

    戚辛夷突见哥哥如此伤心模样,深感同情之余,也不免有些害怕,圆睁着一双明眸不敢作声。

    戚耿吾对当日未能救得独孤擎的祖母和小慧一事至为憾恨,如今被独孤擎当面相询,又不禁深觉愧疚。微微垂首,皱眉不语。

    偌大的厅堂中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戚氏一家三口耳听着独孤擎渐渐急促的气息,眼看着他越来越甚的颤抖,都为他担起心来。

    良久之后,两行清泪突从独孤擎血色不足的面颊上滑过。戚夫人刚叫得一声“擎儿”,却听独孤擎“哇”的一声大号,转身冲出了厅门。

    戚夫人心中一惊,连忙展动身形自后跟上,在天井中晃身挡住独孤擎的去路。

    独孤擎奔行正急,一头撞在戚夫人身上。戚夫人双手抱着他的头颈,柔声说道:“擎儿,你不要太难过了……”话未说完,便被独孤擎双手猛力推拒,挣脱了她的掌握,继续向着院门跑去。

    戚夫人怔了一下忙又自后赶上,一直跟着独孤擎跑出院门,横穿门前的广阔石坪,来到石坪尽处的悬崖边。她生恐这孩子悲恸之下做出什么傻事,紧紧蹑在他身后,随时准备将他拉住。

    独孤擎眼见前方路尽,满腔悲愤登时汹涌而出,昂首对着高悬天心的一轮圆月发出一声凄厉哀怨的哭嚎。

    这悲惨的哭声乘着崖畔烈风远远传播开去,在远近峰谷间激荡起重重回音,越发显得荡气回肠,宛如一头失母幼兽的无助哀鸣,令人不忍卒听。

    戚夫人一时之间也被这天愁地惨的悲声所感,双眼中也闪起了泪光,忘乎所以地叫了一声:“我的儿啊!”伸手扳住独孤擎的肩头便要将他揽入怀中抱头痛哭一场。不料一触之下独孤擎竟是应手而倒,仰天栽进戚夫人怀里。却是他悲伤过度,力尽昏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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