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悲莫悲兮生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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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伯玉一回头,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大袖翩翩、大腹便便的人就已经向他走来了。太子舍人乐广是个宽厚温和的人,脸上常带着笑容,真是人如其名。朝堂之下,他可以说是卫伯玉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听说两位小公子欠安,我特意来看看。”乐广一边从丫鬟手里接过茶,一边笑着说。

    “?儿已经不碍事了,虎儿向来如此。这次,竟是一连五六天寒热不退。”卫伯玉说到这里,再也掩饰不住心中的焦虑。

    乐广笑道:“他们哥俩在哪儿呢?带我去看看。”

    说着话两人已经一路踱到了东厢房门口,忽听得里面传出絮絮的说笑声,一推开门,只见卫?和虎儿靠在床上,他们的堂兄卫珏正坐在床沿上同俩人说笑。

    卫?看上去精神不错,虎儿却仍然有些萎顿。三个孩子听见门开的声音,都吃了一惊。卫珏手里本来拿着一卷小画轴,此时随手把画轴搁在了虎儿腿上,站起身来小步走到卫伯玉跟前,垂首道:“爷爷,乐先生。”

    这也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孩子,年纪大概十二三岁,一头乌黑的头发在脑袋上扎成两个圆圆的总角,尖尖的下巴,薄薄的嘴唇,一双眼睛灵活而又天真。

    “恩。”卫伯玉应了一声走到床边,低头打量虎儿两兄弟。卫珏便和个小大人似的,请乐广坐了,奉上茶,自己垂手立侍一旁。卫?也坐起身来,叫了声“乐先生”。只有虎儿年纪最小,并没有见过乐广。他慢慢蹭到卫伯玉的怀里,一双眼睛好奇地望向来客,却并不叫人。

    “怎么这么没规矩!这是太子舍人乐先生。”卫伯玉呵斥了一声,把他从自己怀里推开。

    “乐先生。”虎儿靠在床栏上,怯怯地说。他的嗓子完全哑了,声音很小。卫伯玉听了这声音不由心疼起来,又轻轻地把他搂回怀里,给他拉了拉被子。

    乐广笑着打量虎儿,一低头,看见床上搁着的那卷小轴,便随手展开来看。只见上面墨迹淋漓地画着一个丑八怪。此人头大如斗,眼如铜铃,虽然有两条胳膊,却并没有手。在一条胳膊的尽头,长着一只公鸡,另一条胳膊上则直接连着一把弓箭。

    怪人的下身是一匹骏马,正载着他的身子飞驰。风驰电掣中他的弓箭满满地拉着,瞄准了天上一只展翅的飞鸟。

    在画的一角,斜飞着一行小字:“子舆子舆,以尻为轮,以神为马,因以乘之,岂更驾哉。”字体半行半草,清瘦潇洒,风韵天成。

    乐广越看越有意思,把上面的题字高声念了好几遍,这才放下画笑道:“此物当真不俗,让我请教一下,这是出自谁的手笔?”

    站在一旁的卫珏一脸通红,好半天才低声道:“乐先生见笑了。我们兄弟三人日间无聊,随手涂鸦玩儿的。”

    “这画是谁作的呢?”卫伯玉也饶有兴致地问。

    “画是阿虎作的。昨天我们在一起闲聊,说起《庄子》里的子舆,阿虎便吵着要画子舆像。我们一时兴起,给他磨好了墨端到床上,这便是他画的子舆了。”

    “这字又是谁的?”乐广问。

    “字是阿珏的。”卫?笑嘻嘻地道。

    乐广不禁深深看了卫珏一眼,良久方道:“早听说卫府一门俊秀,世代书香,今日亲见雏凤,果然名不虚传。”

    卫伯玉却笑了笑,招手叫卫珏来到自己跟前,淡淡地道:“谁许你开始写行草的?”

    卫珏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低着头不说话。虎儿一见势头不对,忙抢着道:“阿珏哥哥昨天是和我们闹着玩儿的,他平时从来不写行草,一直只练小楷。真的,爷爷。”卫?自知失言,此刻也忙着附和:“阿虎说的没错,爷爷。”

    “字如其人。你才多大,正楷字还没练出个样子,怎么就敢开玩笑写行书?这就好比一个人路都走不稳,就想奔跑卖弄一样。一会儿你回房把《论语》抄一遍,晚饭前交给我。”卫伯玉说罢,又转头对着虎儿喝了一声:“在床上舞文弄墨,成何体统?”

    三个孩子刚刚还有说有笑,这一下子全蔫儿了,一个个低眉垂首,如霜打的茄子一般。“好了好了,太尉。”乐广笑道,一面伸手摸了摸虎儿的额头,“他还在发着烧呢。”

    他接着笑望虎儿道:“我说,子舆生起病来,满不在乎,告诉人家就算自己的手变成了公鸡,正好可以用来打鸣,变成了弓箭,正好用来射鸟;腿变成了骏马,正好可以驰骋――可是你这个病有什么用处呢?你的手脚都好好地长在这儿,只有大脑袋这么烫,或者咱们可以用它来煎个烙饼?”

    虎儿本来满面委屈,一听这话,望着乐广,咬着焦干的嘴唇笑了。他这一笑,原本略显苍白的小脸立刻变得生动至极,弯弯的眼睛里神光离合,光华流转。

    乐广捏了捏他的下巴,回头对卫伯玉道:“太尉,您只要听我的,这两个孩子的病保证数日之内便能尽去。”

    “乐先生有何高见,愿闻其祥。”

    “太尉可曾听说过林道人?”

    “您说的可是悠游散人?”卫伯玉眼睛不禁一亮。

    “不错,正是他。悠游散人素有起死回生之名。太医院的医术高明,他的医术却是神妙。只要他肯接诊的病人,十之八九可以痊愈。只不过此人生性简傲,喜怒无常,往往请不着他。我与他数年前曾有些交游,他现在恰巧住在嵩山上。不如让我家中的亲随带着虎儿和?儿上嵩山一趟,由他调养几日,您看如何?”

    卫伯玉素闻悠游散人之名,也知道他方外之人,性气极傲,若是太尉府下帖请他,他是万万不会来的。况且嵩山距此不远,马车慢行,最多两天就能到。乐广又素来牢靠,让他把虎儿带上嵩山求诊,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事情既然决定了下来,卫府上下就开始给卫?和虎儿打点行装,乐广约定了第二天早晨来接他们。王夫人带着细柳仔细挑拣了给他们路上穿的、吃的、带的一大堆东西,最终,还是舍不得让自己的两个幼子单独远行,说什么也要同他们一起上路。她说,更何况她的哥哥,骁骑将军王武子正驻守在汜水。从嵩山回来的路上,她还可以带着孩子们回一趟娘家。

    卫?其实已经快好了,凭空得了这么一个踏青的机会,兴奋得不得了;虎儿却好像并不怎么愿意离开家。不过他一直乖乖地很顺从,唯一提出的要求,是带上他自己画的、卫珏题字的那副丑八怪《子舆图》。家人也就由着他,把那卷小轴塞进了装衣物的箱子里。

    那天晚上,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地直到天亮。卫伯玉坐在虎儿的床头。明天,这孩子就要离开自己,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了。他忽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虽然明知道虎儿过不了几日就会回来,却仍然有种说不出的不安。

    “爷爷。”虎儿就在这个时候,低低地唤了他一声。

    “嗯?”

    “死,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卫伯玉吃了一惊。在这个凉意潇潇的春夜里,虎儿忽然对他提了一个这样的问题。他想了想,才开口道:“死亡就像睡着了,或者,又像从一场梦里醒来。庄子做梦变成蝴蝶,蝴蝶也可以做梦变成庄子。生和死就像白天和黑夜,人世和梦境一样,是很奇妙地连在一起的。不过你现在考虑这个还太早了些。不知生,何以知死?你要平平安安地活上七八十年,等你的孙子都长大了,等到那时候,你才会渐渐明白死亡是什么样子的。”

    虎儿往被子里又缩了缩。烛光之下,他的小脸竟变得十分严肃,眼睛里现出一抹戚色,薄薄的嘴唇也被抿得发白。他忽然说:“我觉得死去就跟离别一样。每一次离开一样东西,那东西就好像死了一回。”

    “傻孩子,不是这样的。一样东西,只要你心里装着它,对你来说它就永远不会死。明天还要早起,睡吧。”

    虎儿闭上了眼睛。他的耳朵却还追踪着爷爷的脚步声,从而得知爷爷吹灭了蜡烛,拉严了窗户,带上了门,最后慢慢走在回廊上,这是他每天晚上养成的习惯。只不过今夜,那脚步声仿佛比以往来得更缓慢、更沉重。

    第二天清早,东院里已经忙开了。行装都被打点齐全,细柳牵着卫?,王夫人正在给虎儿穿衣服。没过多久,乐府的车马已经过来了,人们开始把行李往车上搬。虎儿最后一个被抱到了车上。他倚在车窗的木格子上,望着地下的人。

    多年以后,他回想起这一幕的时候,仍然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早晨的每一个细节:父亲站在柳树下,拉着母亲的手,絮絮地说着话;细柳在低声责骂一个小丫头;爷爷和乐先生立在马下寒暄;忽然有人拍拍窗户,喊了声“阿虎”,他探出头去,看见堂兄卫珏站在下面,正把两个精巧可爱的小糖人儿从窗户格子里塞进来。他心里还在为那件《子舆像》的事过意不去,问卫珏道:“那部论语你抄了多久?”

    “两三个时辰吧。”卫珏笑了笑,“不过你猜怎么着?爷爷看过之后把我叫到他书房里,告诉我可以开始临摹他的行草了。”

    《少司命》里有这样一句话:“悲莫悲兮生别离”。

    少司命说错了,这个世界上其实还有比生离死别更悲哀的事,那就是:明明正在生离死别,人们自己却并不知道。

    洛阳城外,杜鹃花已经开成了一片片的。远山流水,郁郁青青。他们的车驾出了城,径往南去,行得越远,路边的风光就越是旖旎秀丽。

    卫?和虎儿各自把脑袋探到车窗外面,卫?伸着脖子看远处的山石、天上的云雁,时不时拍虎儿一下,嘴里大惊小怪,手上指指点点;而虎儿则是低着头看地下――苍黄的车轮像流水一样,周而复始、不知疲倦地往前奔,一朵白色的小花被碾在了轮子底下。车子驶过,虎儿努力伸着脖子回头张望,终于又发现了那朵白花:它已经弹起来了,微微打着颤,只掉了一片花瓣儿在草地上。他惊奇于那朵花的生命力之顽强,目光还追随着它,忽然觉得领子一紧,就听他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快坐好!小心掉下去。”

    他们的马车走得很慢,因为车上坐着一个妇人和两个生病的孩子。乐广把他们的行程安排得很好,给他们选的车夫也是个稳妥和善的人。天将要黑下来的时候,他们刚好来到一家很大的客栈。随从和仆役早安排好了两间上房,把王夫人和两个孩子送进了客栈里,又把行李随后送上了楼,马匹牵到了后院喂草。

    王夫人在灯下拍着虎儿的背,哄他入睡。卫?在他身边,已经睡着了;虎儿却有择席的毛病,不住翻来覆去,好容易安静下来了,假装闭着眼睛,王夫人却见他长长的睫毛不住颤动,显然是毫无睡意。她不停地拍着他,哄他数数,告诉他明天还要赶一天的路,现在应该好好休息,说着说着,夜已过了二更,她自己也开始犯困了。

    她最后掖了掖虎儿和卫?的被角,看着两个小人儿呼吸停匀,自己正要和衣躺倒,忽然听到楼下传来一阵急切的马蹄声,紧接着是靴子踩在楼板上的声音,由远及近,噔噔噔地直冲着他们这个房间来了。王夫人一阵紧张――在这夜半三更,是谁会闯进他们的房间?这房间里只有她一个女子,和两个这么小的孩子,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在一瞬间停了下来,本能地冲到虎儿和卫?的床前,拿身子挡着他们,面对着门。

    门“嘭”地一声被撞开了,当先闯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乐广。

    他的头发蓬乱,像刚刚被人从床上拉起来一样,丝毫不顾回避,大步径直走到王夫人面前,低声道:“夫人,快跟我走,东西都先扔在客栈,快!快!”说着径自越过仍在发愣的王夫人,一把从床上揪起两个孩子,提小鸡似地把他们拎了起来,随手把卫?塞给了跟上来的一个军官模样的随从,一只手抱着虎儿,一只手拉着王夫人的手臂,飞快地把他们拽下了楼。

    王夫人一时间如堕云里雾里,匆忙向虎儿?去,只见他以一个很不舒服的姿势,被乐广拦腰提着,惊恐地睁着眼睛,闭紧了嘴巴。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