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一个月,就该过年了,按照农历就进入了咸丰五年(1855年)了。
这年过得,几家欢喜几家愁,曾国藩愁,因为九江久攻不克;石达开欢喜,因为他找到了击破湘勇的办法;咸丰帝既欢喜,有忧愁,欢喜的是太平军的北伐军于咸丰四年四月初九(1854年5月5日)由阜城突围东走,占领东光县的连镇。连镇横跨运河,分东西两镇。清军赶到,又将北伐军紧紧包围。李开芳率六百精兵于五月初二(1854年5月28日)突出重围,准备接应北伐援军,被清军围于山东高唐州。北伐军被截断在两地,处境更为困难。连镇被清军层层包围,坚持到年底,太平军的粮食弹药都快完了。清军乘机诱降,北伐军前后出降者三千余人。其中蒙古亲王僧格林沁居功甚伟,咸丰帝大喜之下还赐僧格林沁“博多罗巴图鲁”称号。忧的是江南、江西战况不妙,九江、江宁久攻不克,还让太平军到处乱窜,攻城略地;杨秀清喜的是江西在石达开的领导下,打了几次胜仗。忧的是北伐军被清军包围,凶多吉少;洪秀全喜的是后宫增加了不少人,战局还算可以,搜刮来的金银财宝也不少,忧的是杨秀清至今还把持着大权,不给自己半点余地……
曾国藩做梦都没想到,几仗打下来,石达开这个太平天国的年轻王爷,已看穿了水师的致命弱点,要置他的性命所在——湘勇水师于死地。
石达开兴奋而冷静地对众位将领说:“连日来,我用心观看了曾妖的水师,见其装备精良,指挥得法,是一支有战斗力的军队,我军水师目前比不上他们,怪不得在长江上连连得手,耀武扬威。但是,曾妖水师有一个致命的薄弱之处,不知诸位看出没有?”
众位将领面面相觑,一齐摇头。石达开继续说:“曾妖水师中,由四种战舰组成:拖罟,即曾国藩驾船;快蟹、长龙两种为大型战舰,用以载辎重、粮食、食具、床位等。备以重炮,适合居中指挥,但船体笨重,转柁不灵;另一种是轻巧灵变的舢板,便于冲击战斗、但不便食宿、扎营。长龙、快蟹大而笨,只可用于指挥载重,却不宜迅速移动,必须依靠舢板的灵巧机动,才能发挥战斗作用。反之,舢板离开长龙、快蟹也不能作战。曾妖将大小战船配合使用,相得益彰。这正是曾妖水师的最大长处。但天下事有一利则有一弊,倘若将其大小船分开,则都失去了作用。这叫做合则双美,分则俱败。”
众将十分佩服石达开的卓见,但如何拆开呢?大家都望着翼王,知道他一定成竹在胸。
“曾妖水师自出长沙以来,转战千里,连陷重镇,侥幸获胜,没有得到充分的休整。屡胜则骄,骄则轻敌;久战则疲,疲则松弛。故用兵,骄、疲为失败之因。我这里有个小小的计策,各位将军看可用不可用?”
石达开将自己的主意说出,众将都说好。
从第二天开始,九江、湖口、小池口、梅家洲各处太平军一律遵循翼王石达开将令,任水陆湘勇如何挑战,一概置之不理。
入夜,太平军则派兵沿长江两岸鸣锣敲鼓,放出船到江中,将火箭、火球射入湘勇的战船中,如此袭击骚扰,一天两天倒还能够对付,但石达开此计是持久战,十天半月不停,把湘勇将士个个弄得昏昏沉沉,坐立不安。
如此相持半个月,石达开估计曾国藩粮草将尽,军心浮躁,便命罗大纲依计而行。
一向稳重的曾国藩也沉不住气了,急得捶桌骂道:“长毛耍的什么把戏?不敢与本帅正式交锋,却干些鸡鸣狗盗的勾当,真是跳梁小丑!”
湘勇将领不胜其扰,纷纷请战。石达开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湘勇人困马乏,粮草也出现短缺。石达开抓住时机,决定打破湘勇水师在长江上的优势。
咸丰五年正月十一(1月28日)半夜,九江码头灯火昏暗,隐约可见江面上一溜儿摆开了数十条货船,一队队太平军士兵一声不响地扛着沉甸甸的麻袋,从城里来到码头边,踏过跳板,来到船舱。有些麻袋扎得不牢,雪白的大米漏出来,撒得满地都是。将到凌晨,货船上都压着垒得高高的麻袋。
九江码头上的这个不寻常举动,早已被湘勇斥侯看在眼里,报告了水师协统李孟群。
“涤帅,九江装了满满四十条船的粮食,即将开船运往湖口。”李孟群忙将这个重要情报报告曾国藩。
“装的都是粮食吗?”曾国藩心中一动。
“都是顶好的大米,估计有七八十万斤。”
湘勇在竹林店驻扎已近一个月,二万名水陆将士,一天要消耗四万余斤粮食。
陈启迈没有提供军粮,全靠湘勇自己在瑞昌、黄梅、广济一带筹集,还有湖南、湖北千里迢迢转运过来的。
进入江西后,曾国藩与地方文武大吏的关系,远不如在湖北时和谐;湘勇与地方军的配合,也不如在湖北时默契。作为一支“客军”,没有地方支持,自然会成为孤军。柴萼之的《焚天庐丛录》有这样一段记载:“缘孝廉彭某,好谈兵,雄辩盛气,跃弛不羁,上书陈之(启)迈(江西巡抚),刺其屡失机宜,并诋文武恇怯畏战。不报。乃自集绅士倡办团练。陈大恚。有诬彭通敌者,即行速捕。彭逃九江,国藩庇之。陈必求之,国藩乃使材官护送,陈囚之,衔国藩刺骨。幕僚代谋日:‘曾公客军,孤悬于此,但遇事龃龉,俾措施不得舒展,必至进退拘束,救过弗遑,乌能预吾事’?自是主客失和,枘凿愈甚,乃有湖口之败云”。湘勇远离湖南,如今又与地方大吏失和,弹药、粮饷的补充困难。
筹粮是件很难办的事,军中存粮只够三四天了。早听得九江城里粮草堆积如山,但城攻不下,一粒也得不到。现在这么好的机会,如何能让它错过!
见曾国藩沉默不语,李孟群着急了:“涤帅,这事交给我去办吧,四十条粮船,我叫它全部掉头向竹林店开来。”
郭嵩焘、陈士杰也认为机会不可错过,只有彭玉麟提出不同的看法:“长毛是不是在钓鱼?”
“我看不是。万一情形不对,我再把人带回来。”夺回这批粮食是个很大的功劳,李孟群要争这个功。
军中粮食匮缺,曾国藩何尝不着急。此中是否有诈,他一时犹疑不定。但不管它诈在哪里,抢回这批粮食,就是大胜利。
“鹤人,你带三营水师,将这几十船粮食全部抢回来。记住!务必速战速决,快去快回。”
李孟群、萧捷三和黄翼升率领三营水师,调出二百五十条舢板,兴冲冲地离了竹林店急追直下。水勇们奋力划船,顺着水势,舢板箭也似地飞向下游。果然,李孟群看见前面缓缓地走着一队粮船,船上码着整齐的麻袋,正向湖口方向驶去。李孟群挥动着表示加速的令旗,二百五十条舢板像端午节赛龙舟竞渡一样,你追我赶,向粮船冲去。
罗大纲看着后面来了一大片舢板,暗自钦佩翼王的谋算。
他站在船头,对着号筒大喊:“清妖来抢粮了,弟兄们快点划!”
这是有意让李孟群听到。罗大纲号令一下,四十条粮船明显地加快速度。江面上,太平军的粮船在前拨浪前进,湘勇的舢板在后穷追不舍,不知不觉来到湖口城边。眼看就要追上了,只见粮船向右一转,一齐向鄱阳湖驶去。就要到手的粮食,岂能让它眼睁睁地跑掉!
李孟群仗着人多船多,也跟着进了鄱阳湖。谁知湘勇水师一进湖口,被太平军放下木栅挡住,而太平军用作诱饵的船队已经驶入鄱阳湖内。
萧捷三颇为犹疑,但将士们斗志昂扬,踊跃要求攻击。
萧捷三决定硬闯。他亲自驾着火船,直向木栅冲去。通关时烧毁太平军的上百艘战船,乘胜驶入内湖,但不见了太平军粮船的踪影。当时正值黄昏,水师驶向姑塘,停下扎营。
罗大纲见湖口的江道被湘军冲开了缺口,立即下令在湖口和梅家洲之间修起两座浮桥,用布袋装土,堵塞缺口,断绝了萧捷三所部的退路。
入夜,太平军的几百条战船突然从芦苇荡里冒出来,将二百五十条小舢板压逼到湖心。
孙昌国和黄翼升等将领佯装退却,突然发起反击,焚毁太平军在内湖的两百多艘战船。
萧捷三为这次胜利而庆幸,他还不知道,他的这支快速反应部队,已经陷在鄱阳湖内,无法返回长江。
一直到吃晚饭时,尚不见李孟群回来,曾国藩急了,忙派飞骑前去打听。很快回报,二百五十条舢板全部陷入鄱阳湖中。
正在这时,彭玉麟急匆匆地进来禀报:“涤丈,长毛的战船向我们开来了!”
曾国藩出舱看时,太平军以小划三十四号攒入湘勇老营,纵火大焚。两岸数千陆军也紧密配合,用火箭、喷筒射向敌船。湘军没有舢板,“加鸟去翼,如虫去足,实觉无以自立”,不能抵御,被焚快蟹九号,长龙七号,各色杂船二十余号。“变起仓卒”,士卒再不遵号令,纷纷挂帆上逃,都司史久立被阵毙。虽然彭玉麟百般阻止,也无济于事。次日,湘军水师全部败退到九江。太平军陆师也乘胜出击,打败了胡林翼、罗泽南部。
曾国藩惊惶万状,将胡林翼、罗泽南和正在武**养伤的杨载福等部水陆调回九江,加强九江城下大营的防御。
虽然我前面和曾国藩提醒过,太平军夜夜骚扰,小心他们利用我军急于求战的心理,钓我们上钩。可是事发的时候,我也没有在场,没有办法阻止,彭玉麟一个人也不好触犯众怒。
石达开命太平军乘胜追上,罗大纲于十二月十六日(2月2日)再占小池口,安庆船厂所造新船三十艘也西上投入战斗。
十二月二十二日(2月8日),曾国藩派副将周凤山率军往攻小池口,又被杀得大败。
经过几天准备,石达开决定发动更猛的攻击,目的是要活捉曾国藩。
十二月二十五日(2月11日)夜,随着一声凄惨的“敌袭!”曾国藩惊醒,从床上爬起来,打开舱门一看,只见下游黑压压一片,数千条战船向竹林店压来。
曾国藩、彭玉麟等急得直跳。全部舢板都已离开,而且救不回来。就像猛虎失去四肢,鹰隼砍断双翅,这些快蟹、长龙只能蹒跚笨拙地移动,艰难应敌,昔日那种灵活快速、主动出击的局面已不复存在,全仗船上装的重型火炮,才使得太平军的船只不敢过于靠拢。
周国虞认得中间偏后的那艘特大座船是曾国藩的拖罟,便率领十条快船从四面八方围攻。这十条快船如同十条矫健灵敏的猎狗,曾国藩拖罟就像一只愚笨的狗熊,被这群猎狗弄得目眩头晕,终于惊慌失措。
先是拖罟上的十二门大炮不记弹药消耗,也不瞄准拼命发射,混乱中打沉了几艘太平军的船只。不多久,炮弹发完,便没有一点还手的能力了。
周国虞高喊:“清妖的炮弹没有了,大家冲啊!”
十多条快船一齐冲过来。周国虞率先跳上拖罟,接着快船上的一百名水手纷纷甩出手上带着铁钩的绳索,嘴里咬着刀,沿着绳索爬上了船。拖罟上的湘勇仓猝应战,一个个倒在甲板上。周国虞握刀寻找曾国藩,要亲手宰掉他,以报从野人山以来所结下的不共戴天之仇。
曾国藩虽为二万湘勇的最高统帅,却手无缚鸡之力。他躲在内舱里,身边只有王荆七和几个亲兵,康福、彭毓橘等人都不在拖罟上。曾国藩两眼死死地盯着船上的厮杀,既不能指挥兵勇们去肉搏,更不能自己持刀上前去抵抗,猛然听得一声喊:“周将军,曾妖头躲在这里!”
立时舱门口出现一个长身壮健的汉子,手拿一把明晃晃的砍刀,一边走进舱,一边杀气腾腾地大喊:“曾妖头,拿……”,话还没有说完,斜里冲出一个亲兵用腰刀一劈,那太平军的汉子背上拉出一大条卷着肉,冒着血的口子。
那亲兵一抱拳说:“涤帅放心,小的人在船在,定会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说完,提着刀就出了舱门,还不忘把舱门关上。
曾国藩坐在椅子上,看到数步之外刀枪拼击,不觉心胆俱裂,四肢痉挛,知道此次必死无疑。他不愿落到长毛手中遭抽筋剥皮的痛苦,便推开舱门,滚进江中。王荆七也跟着跳下水去。曾国藩自小牢记“道而不径,舟而不游”的孝子之道,从来不敢下水学游泳,这时正如一个秤砣,挣扎两下,便往江底沉去。幸而王荆七跟在后面,立即将他托起。恰好彭玉麟驾着水师中仅存的一条舢板赶来,七手八脚地将曾国藩拖上船,急忙送上岸去。
换了一身干衣服后,曾国藩醒过来了。他想起拖罟上有不久前皇上亲赐的黄马褂、玉搬指、玉刀等,还有许多文卷书函,此刻一定都葬于江底了。连自己的座舱、皇上的赏赐都保不住,还当什么水陆两军的统帅!
他立即想起靖港败后,湖南官场对自己的冷酷,好比又沉到冰冷的江里,浑身发抖,上下牙齿打起仗来。一阵剧烈的悲痛很快就过去了。靖港败后虽受辱,但接下来的便是武昌大捷,田镇大捷,假若那时真的死了,哪有后来的殊荣!他庆幸刚才的死里逃生,对王荆七、彭玉麟分外感激。不能死,“好汉打脱牙和血吞!”恩师穆彰阿的赠言浮现脑中,日后要用更大的胜利来洗刷今日的耻辱。不过,刚才从水中被救起的形象一定十分狼狈,将士们将会怎样看待自己这个不能舞刀上阵的统帅呢?
“杨国栋,把枣子马牵来!”曾国藩突然高声喊叫。
杨国栋奇怪,这匹马到湘勇军营中两三个月了,曾国藩从来没有骑过,今日遭受这样大的打击,还要骑马做什么?杨国栋牵来枣子马,曾国藩颤悠悠地站起来,叫人搀扶到马身边,又叫人把他扶上马,然后挺起腰板,双手一拱:“各位,我曾某人上有负皇恩,下愧对诸公,今日只有效先轸之榜样,死在长毛刀枪之下,才能稍赎罪过。”
说罢就要举鞭。只见彭玉麟平地跳起,抢过马鞭,说:“曾大人,先轸不足法。”
杨国栋一手抓紧马缰绳,忽然兴奋地喊:“长毛败了!”
原来在混战之中,二十六岁的长沙人翁学本飞奔而走,去为大营搬救兵。
这是一个神行太保似的人物,他跑到两百多里外去找外出打粮的鲍超,鲍超就率领两千勇丁赶了回来,从太平军背后杀出,迫使太平军撤退。
曾国藩没有想到自己刚刚调来担任水师稽查官的这个年轻人有如此超凡的本领,在关键时刻发挥了巨大的作用,连忙通令嘉奖。
曾国藩自出征以来,将自己的帅营建在水师,已经两次遭败遇险。两次落败,他都投水自尽未遂。以后他的大营很少跟随水师,他觉得还是在陆地上指挥作战比较稳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