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来,陈若兮第一次踏出天山苍翠屏障,一人一骑纵马驰骋,黄沙不分四季的漫漫接连青天,人畜生命在青黄分明的天地中只剩下渺小,再豪放的欢叫也变成了天幕下秃鹰们的和音。烈日炙烤着金沙,碧空中不见一缕轻云,昨日连绵的暴雨稍纵即逝,马踏沙尘扬起迷津沙幕。
蓝底艾德莱丝绸长裙被风鼓吹,黑金丝线团绣繁花锦簇的短甲在风中飞扬,陈若兮紧随纵驰前方的陈毓延,兰影朱碧稍纵于黄沙之中。
不及两个时辰,已见兰陵郡城郭,两人双骑方才慢下脚步。
陈毓延解下马腹上的鹿皮水囊,喂饱了胯下追风,仰面浇洒冲洗去沙尘负面,这才将水囊中的水喝干。回头看向陈若兮,那丫头呆愣愣的望着他,捧着手中的水囊不知是该洗还是该喝。
“你先不必洗,待我们入城先寻一处客栈打理一番再拜访郡王妃也不迟。”陈毓延说道。
陈若兮点点头,这才拔下木塞将自己干渴的喉咙喂饱,不想喝得急了,竟有些呛水,但真是渴了,顾不上呛水,又灌了三口才作罢。
见她咳嗽,陈毓延便笑:“见你马术大有长进,还想夸你几句,这会儿却连水也不会喝了。”
陈若兮不服气,嘟着嘴回道:“能把这么腥的水喝下肚已经不易了,你还调侃我。”
“腥?”
“可不是。”陈若兮一扬头,“想当年,就一只小鹿皮子做的水囊我能喝的下肚的。”她说完有些迟疑,想当年?自己什么时候有过小鹿皮子的水囊了?
陈毓延眯着眼睛看了她半刻,调转马头,说道:“时辰不早了,我们快些进城吧。”
可走了不出半里,陈毓延有开口说道:“若兮,我想过了,当初可能是我错了。”
“嗯?”当初?
“半年前,对冯小姐说的那些话,还有那些莫须有的指责,是我错了。”
陈若兮不语,笑意跃上眉梢。但前方开口说话的人却没有半丝笑意。
“知之始己,自知而后知人。当时的我,被外力所扰,尚不能自知,何以知人。冯宁年级尚幼,墨云那厮再出其不意,也不会让一个浮躁的丫头代她行事。”他叹了一口气,未等陈若兮颔首相对,又说道:“受命于墨云的,另有其人。”
“哥哥还是信不过冯家?”
陈毓延回头看向她,一字一顿的说道:“这个世上能够完全信任的人并不存在。”
一瞬间,四周的风也有些冷了,陈毓延已经移开眼神,缓缓驾马前行。
“既是说,我也不可以信任哥哥你咯?”
陈毓延笑而不答,却说道:“即使是自己,也有不愿相信的时候,何况是存在于一己之外的另一个有思有欲的生命。万变不离其宗,而世间正因人的私欲而惑乱,偏离了气之所趋。若兮,将英伦和安琪托付予冷梅是我的错,故而我会尽我所能帮你救出他们。”
既然你已说了不值得信任的话,又何必说这种自欺欺人的补偿呢。陈若兮垂下眼睑,叹息无声。
“若兮,今日之事后,你可以自己选择自己的道路,我不会再束缚你的脚步,但是相对的……”他回头定定地看向她,“若你最终决定离开陈家,你我存亡,再不相干。”
亲知咸弃舍,任彼绳牵去。明眼无过慧,黑?不过痴。
冥冥之中,有人对她附耳如是说。骥行沉缓,黄沙成巾,她向太阳所在的方向望去,依然感到了沙丘中隐匿的寒意。
二人一路无话,入城即见一处专供旅者沐浴更衣的汤浴之所,两人各自命人牵马整顿之后,早有手捧华衣恭候已久的使者等候二人了,再入厅堂相见,已各换了正式的服装。
“佛靠金装,此话不假。”陈毓延打趣道,陈若兮淡然一笑,两人隐藏在金纱碧珠之后的笑意清浅无色,兰陵贵族的服饰奢侈华贵得夸张,观者无不屏息赞叹。两人携手登上郡王府派来迎接的镶金凤角车,八只八菱风铃在八方随风而歌,八方旅客川流不息的兰陵郡,因着菱角风铃音也沉静了下来。
陈若兮透过千层七彩纱幔看到路人驻足观看的眼神,明白到陈毓延于沙漠中诀别般的话语。这是郡王妃给她设下的圈套,亦或是墨子玉和墨云的杰作。如果这不是宣战的号角声,那便是送葬的幡旌。
“远而亲者,有阴德;近而疏者,志不合。”陈毓延在她身边带着笑意的吟道。陈若兮攥着垂至膝上手心的面纱,恍然想起曾有人对她讲过这些话,也似这般在耳边的轻喃,满是无奈。
关系疏远无关的人却得以亲密无间,一定是暗中志向相合;明明关系相亲的人却疏远于千里之外,定是志向不合甚至相悖的。
稍有酸涩,手心已接到一滴清泪,为何会流泪,却不得而知。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人这样附耳说过,让她心痛过。那痛感至今根深蒂固于记忆之中,切肤痛于胸口之上。灰色的眼睛,空洞的望向她一眼,便成一夜永诀。绝非情爱,亦无深情,没有体温的叹息,满是柔情的呼唤……关于肉体的记忆,关于灵魂的思念,陈若惜与陈若兮有着永生永世的隔阂,透过千丝万缕的交结,在二者的共体上重现昨日的伤痕。
“到了。”陈毓延说道,人已经在车椽边。她抬眼看去,便知道纵使不是同一个人对她说了同样的话,她依然能够感到二者共有的无奈。
他笑着伸出手拉起她,“圣人虽言:谋莫难于周密,说莫难于悉听,事莫难于必成。但今日之战,为兄唯有必成才能使大计成谋。”
今日之战?与那日说起共访郡王妃时的说辞完全不同,是他早已预料到今日之事,还是只在短短了入城一行就已想好了对策?而大计成谋?陈若兮看着他,果然不出她的所料,那日与安亲王一别,他二人已有所谋,安亲王走的匆忙却信心满盈,而陈毓延面无改色,实际上已经另有谋划了。
一个是被通缉的王爷,一个是精于攻计的皇亲国戚,相逢于当今圣上修行的道观内,还有一个身患怪病的人……陈若兮将脑袋里能联想的东西全部排列起来,却找不到可能排列组合出的答案。而此时,她已踏入了兰陵郡王府的大门。
作者题外话:注释:
“亲知咸弃舍,任彼绳牵去。”句,出自《无常经》
“谋莫难于周密”句,出自《鬼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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