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车在路上急驰,转过七八个街角,它驶向了一条暗黑的街道。街道口,正有一群人在打架,但警车没有停下来,而是从他们身边擦过,向街道的纵深处去了。
路越来越黑,路灯越来越少,越来越暗。车开始颠簸起来,有碎石击在车的底盘上,发出叮叮的响。偶尔,有一片废纸从车轮下扑起来,在挡风玻璃前飘摇一番,便一逝而去了。又偶尔,有一只闪着鬼亮双眼的野猫,在一声惨叫中,从车灯的光柱里窜了过去。
车最后驶进了一条深远的巷道,在连转了七八个弯后,它在一个铁皮的屋子前停了下来。
汽车的灯光射在了铁皮屋的门上,门锈迹斑斑,布满水珠,看起来阴森冷浸,就像是一座五百年不曾开启的地牢。
铁门打开了,一股阴风从里面扑了出来。三个人,都进入了屋中。屋里开着灯,在昏暗的灯光下,可以看见屋的四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刑具。有皮鞭,有铁链,有鎌刀,有铁钩,还有钳子,锉子,铰刀一类。
屋里的光,是由一盏悬挂在半空中的灯提供的。灯的上方有一个锡盘,灯光都被聚到了下面的桌子上,所以其它地方相当的昏暗。桌子上铺着一张白布,很平整,很干净,在灯光的集中照耀下,它是那样的雪白,就像医院里的手术台。
桌子上有一台电脑,一个女警,正坐在电脑旁。她很美丽,无人可以想象那种美丽。但正因为她的美,让这个地方更加诡异了。
协勤把秦御的手反拷在了一张铁椅子背后,然后,双手按着他的肩,站在了他的身后。警察在秦御的对面坐了下来,而那个女警,则坐在另一边。
“那么,”警察一坐下来,就道:“两个问题。一,你杀了多少个人。你欠下了多少条人命。二,你上逐浪网,写文章,到底是何居心。”
秦御没有回答,房间里的气氛突然很沉重。
警察笑了笑,他站起身来,绕过桌子,走到了秦御身边。指着墙上的刑具,他平缓地说道:“在这些器具里,你最喜欢哪一种呢?”
秦御没有开口,然而,警察也没有等他开口。他一把抓住秦御的头发,把他的脸孔,扳得朝向了电灯。“说!”
秦御向上张着脸孔,突然,笑了。他两眼直视着警察,道:“嘿,猪,或许你把那个铁钩子拿来,插进我的眼睛里,我就什么都说了。”
警察一愣,继而,他望向协勤,笑了。
他双手抱拳,把指关节捏得了啪啪地响。“或许,我们就该用这种方式吧。”说着,他转过身去,在墙壁前停了下来。手指在各种刑具间游移,最后,他从墙上,取下了一片小刀来。
“把他的衣服脱下来吧。”背对着秦御,他向协勤说道。
协勤扒下了秦御的衣,警察转过了身来。
“哟嗬,不错的身体。”警察望着秦御的身体,说道。秦御的身体很健壮,但在这健壮的身体上,有一条条长短不一的伤疤,如虫子一样地爬满了他的全身。
“那么,就让我们来猜一猜这些美丽雕刻的历史与意义吧。”警察说着,端了一把椅子来,搭在了秦御的对面。然后,他骑在椅上,把小刀比上秦御的胸膛,道:“这一条伤痕,又长又均匀,我猜,那一定是你在某一个痛苦的夜晚,面对着满天的沉默和幽远的星辰,百思不得人生的答案。你绝望了,那是一种沉闷的,灰暗的,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绝望。你平静地伸出了你的手,那手中,有一把锋利的小刀。你看着自己起伏的胸膛,是那么的可爱,是那么的脆弱,但是,你还是划了下去。你或许哭,默默地哭了,也或许没有哭,只是冷静而嘲讽似的笑着……”
“我们再来看这一条吧。”警察又把刀移到了心脏的地方。“这一次创伤,可真危险,”他说道:“这个伤口很小,似乎是在睡觉的时候,不小心把烟头杵在了胸口上,但事实上完全不是这样。这个伤口是你用钝器插出来的,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个钝器,就是你的钢笔尖。”
说罢,警察从秦御的衣服里,取出了一枝钢笔来。那枝钢笔很粗长,很沉重,铁黑色的笔套上,雕着细腻的白色的花纹。警察把笔把玩在手中,掂了掂,然后,说道:“我可以猜想,在一个夏日的夜晚,你还坐在孤陋的危房里进行你的写作。蚊子嗡嗡地叫着,电灯线像死蛇一样地挂在你的头上,你灰头土脸,头发直冲着天,两只眼睛,像瞎了一样。然而,你的痛苦不在于此,你的痛苦在于,你写不出东西来。于是,在这一刻,你放下了笔,你感到了你人生的悲哀,你感到了所有的打击与不幸,都汇在了你这该死的笔尖上。于是,你抓起了笔,狠地一下,扎进了你的胸膛。你以为你从此可以解脱,你以为你摆脱了一个噩梦的纠缠,但是,你最终没有死,你活了过来,并且,那个笔尖所扎出来的伤痕,已经吸进了廉价的墨水,在你的心灵上,永远地留下了一个黑点……”
说着,警察又把刀,移上了秦御的喉。“这个伤害,是最深的,我想,当时,你的动脉的血,一定是像喷泉一样地涌了出来。”警察说道:“但这不应该是你与某人搏斗留下来的刀伤,正如我所想,这也是你自己加上去的。在一个暴雨瓢泼的下午,天黑得就像末日一般。你如一个神经病一样狂奔在雨中,高叫:‘还我人生!’‘给我战斗!’但雨只是这样下着,老天爷用他戏谑的尿,把你淋了个落汤鸡。你是一个疯子,但你很清楚你在做什么。在激烈的矛盾中,在残酷的挣扎与疯狂里,你用一把刀子,扎进了你自己的喉……”
——“怎么样?”许久,警察抬起头来,看着秦御道:“我的猜测,还比较理性吧。”
秦御望着警察,笑了。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
“但是,据我所知,”警察又自说自话道:“在这两年里,你起了很大的变化。不再自残自己的身体,是一点。但更重要的一点是,你似乎变得有些幽默了起来——那么,你告诉我吧,引起你这个变化的原因是什么——以及,你为什么要参加这次征文?”
说着,警察的神色,稍微地,有些回归严肃了。
“或许……”许久,秦御抬起了他的头来,“你还可以再猜猜。”
“再猜猜……”警察点着头,晃动着手中的小刀,道:“好吧,不过,我可事先说明,如果一切正被我猜中了的话,秦御,你就等着苦果子吃吧。”
说着,警察转动着桌上的电脑。把屏幕对向了秦御。输入秦御的名字,点下回车键之后,一连串画面,从电脑里跳了出来。看着电脑里的画面,警察如同解说员一般,向秦御说道:“秦御……私生子——生于一九八二年。母亲是一家大型企业集团老总,典型的专制狂,加性冷淡。从生下你后,绝育。父亲,一个潦倒的音乐家,典型的妄想狂和软骨头。自从九0年你母亲被确定绝育后,你父亲凭借与你母亲的一夜情,外加你,进入王氏集团。从此惨遭虐待。你母亲背景雄厚,外公是某市市长,舅舅为某军将军……可以说,从九0年到二000年这十年中,是你人生最悲哀的时间。你的性格,也在这一段时间形成。二000年,在七十七坟山,你斩杀一个传说中的妖怪,从此走上另一条道路,与家人音讯全无……从二000年到如今,你共与一百七十三人战斗过,残废四十一人,重伤七十二人,而你,则负伤十二处,自残七十八处。两度进入看守所,还差点杀死一个警察……你身上,有一支永远丢不掉的鬼笔,你的屁股沟里,有三颗红痣,其中两颗绿豆大,一颗芝麻大。你一共与三个女人上过床,一个是大姐,一个小姐(四川方言里对妓女的称呼),一个是被你拯救于虎口的报复丈夫的幽怨女——你似乎是来者不拒,但大多数时候,你都是自己解决……”
电脑里的画面,一共持续了一个多小时,这些画面,就像一部电影一样,把秦御二十多年的人生,都精确的概括了出来。而警察的讲解,也是珠联璧合,恰到好处。
做完这一切,警察看着秦御,揶揄道:“不知道,我猜得准不准确,满不满你的心意……”
秦御没有说话。
警察一笑,又道:“但是,这些都是表面现象。其实,我更渴望看到你的内心。有一点,我一直很好奇,那就是,你为什么在两年之前,突然放弃了你的拯救和平的伟大事业,而开始变得搞笑起来了呢?”
秦御没有说话。
警察于是又道:“但这个问题,也是一个小问题。我现在更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那就是,从你以前的行侠仗义看来,你所对付的人,似乎都是该死的人。也就是说是,你其实是一个侠士,或者至少是一个好人。而你这次上逐浪写文章,不过是穷得没法了,妄图挣两个钱罢了——那么,新的问题就又出来了,不是吗——我是无凭无故地抓了。你是被我冤枉的……”
说完,警察就大睁着嘲弄的眼,看着了秦御。
秦御仍然没有说话,他在笑着。但是,他的脸已经红了,现在,他笑得很僵硬。
“像你这样的小作者,能犯什么过错呢?最多就不过是像老鼠一样小心地活着,再遭到人们的厌烦和唾弃罢了。”警察继续说道:“但是,你以为你生活得很惨吗?你以为你很无辜吗?我要告诉你,你的倒霉,还没有到头呢?而且,现在才仅仅是一个开始。我会给你一个难忘的今晚四小时,我还会给你的后半生带来无限的悲凉和惨淡。这一切,不是因为你犯了什么过错,也不是因为你的什么狗屁的写作。这一切,只因为我找到了你。这一切,只因为你叫秦御。现在你明白了吧,你这只可怜的小老鼠。”
警察咬着牙,狠狠地说着。一边说,他一边脱下了自己的帽子来。
秦御已经完全不笑了,他脸上的肌肉,在这一刻变成了抽搐。
就在秦御脸部抽搐的那一瞬间,一瀑长长的头发,从警察的帽子里泄了出来。谁也不知道,警察的帽子里,还藏着那么长而茂密的头发,谁也不知道,他的帽子,怎样装下了那么多的头发来。但是,他的头发,就是从帽子里变了出来。并且,就在秦御惊讶的那一瞬间,警察的脸上,又生出了长长的,红色的胡子。一条条黑色的条纹,从他的脸上,印现了出来。
“对我的新发型,你感到惊讶吧。”警察说着,走到了秦御身前来。同时,警服也从他的身上脱落了。一件宽大的白袍,披在了他的身上,而那白袍子下面,则是铮亮的细细的铠甲。
警察的手指,变得了很粗大,手背上,黑色的眩目的刺青,如蚯蚓一样地慢慢而明显地爬了出来,而那指甲,则如刚刀一样地,从他的肉里钻出。
那个女警和协勤,也在这时变化了。他们都变成了古代的人。
秦御望着变化之后的警察,低沉地说道:“是你?”
“是的,是……”警察话还没有说完,秦御已经大叫一声,从他的椅子上挣起,然后一膝顶翻桌子,将腿向警察击去了。
然而,还不等秦御近身,警察已一拳把秦御打翻在了地上,然后,再踩上了一只脚到他的脸上来。
“现在明白了吧!这根本就不是一场世俗恩怨!你这个无知的凡夫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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