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本站公告

    第三章

    江南的雪可真难得啊,尤其是下了不马上化掉的雪。一年之中也就那么一两场吧?我回到家乡的时候,正赶上这年冬天的头一场雪。它给我的行走造成麻烦,可我还是很高兴。我提着长航南京分局发的火狐色小皮箱在雪地里一步一滑地朝家走着。

    来到自幼熟悉的我家门前的小街,街道两边是萧索的法国梧桐,粗壮的枝干上积了一层厚厚的雪,连树上悬挂的毛毛果都变成了白色的。街道中段有一颗臭椿树。臭椿树的枝叶与香椿树一般无二,应该是孪生兄弟,然而禀性却炯然两样。每年的春天香椿树发芽是上品佳肴,而臭椿长得虽和香椿一样,却不可食。在这株臭椿树的下面,有一家废品收购站,油毛毡搭的檐篷被大雪压得有几分变了形的样子。

    走过收购站不远,我遇见一位初中女同学。

    她穿一件碎花的布面小棉袄,脖子里结着一条薄纱巾。虽然朴素,却掩不住发育成熟的年轻身段。她迈着小鹿一般弹性步子迎面走来,有无限青春活力蕴藏在她窈窕的身体里。那一种内在精神上的华丽取代了外表物质上的简朴。我不禁想起高尔基小说里的一句俄罗斯民谣:“十九岁的姑娘,戴什么帽子都漂亮。”是啊,她穿什么衣服都掩不住她的青春魅力。

    “啊,焦玉茭――”她的美丽宛如太阳眩晕了我的思想,刹那间,我几乎失忆到没能及时叫出这个名字。

    “杨光,你回来啦。”她一张嘴,红红的嘴唇里露出一排晶莹如玉的牙齿,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动人的皓齿。

    “是啊,你现在在哪?”

    我初中毕业考上南京河运学校,她是知道的。她上了高中,应该没考上大学,以后就不知道了。从她的神情里,我明白我问了一个唐突的问题。因为她有点儿难为情地指了指我身后的废品收购站,小声说:“我顶了妈的职,就在这儿上班。”

    她那血色鲜丽的脸庞因为羞涩变得更加红润,红得像喷薄欲出的朝霞。

    我虽然为自己的愚蠢问题万分抱歉,但它无法与我的兴奋和快乐同日而语。我像喝酒喝得微醺的马车夫那样舌头打结、语无伦次:

    “好的,好的。”――也不知道好得什么。

    头脑在这一瞬间好像失控的飞车,又好像抽空了的真空。因为想不起来更多的应酬话,也没有勇气伫足攀谈,我们就这样相互擦肩而过。走过去之后,我几乎本能地回头张望,发现她也正巧回过头来。这一刹那的惊心有如被一只七叉犄角的雄鹿顶了。看见她急忙扭回头去,我难以收住自己的视线。她回首凝眸的那个镜头在我心中定格,我突然体会到一种模模糊糊的情意,它像一阵突如其来的洪水漫过了我的头顶。

    焦玉茭,这个名字因为咬口,给我们才上初中的新鲜劲儿增添了一份快乐。放学的路上,三四个顽皮猴儿跟在她的后面,领头的大宝说:一、二、三,大家一齐在嘴里嚼她的名字,“焦、玉、茭!焦、玉、茭!”像吃一个津津有味的东西。焦玉茭像受惊的小兽那样,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又好像一条壁虎贴着校园的围墙往前紧走,拐过一个弯,迅速地一溜烟逃走了。等我们来到拐弯处,看见她已经跑得只剩下一个背影儿。

    初中三年,除了刚开始嚼她的名字玩过,焦玉茭并没有真正引起我的注意,她像一颗小草,普普通通,平平常常。那时候,男孩子还没有发育,女孩子发育了也并不显山显水。暑假里办学习班,我们因为家住的较近,分在一个小组。在大宝家做作业,我伸懒腰时一出手,触到一团柔软,那是一种触电的感觉,好像用拳头劝面,面团对拳头的反作用力很强。我心知有异,回头见是玉茭,手上拿着一个本子,恰巧凑上来问一道题,饱满的胸脯被我无意中捅了一下。她轻轻叫了一声,并不是呼痛,而是一种难以言传的娇羞。望着玉茭双手呵护在胸前,满面绯红的样子,那一刹那,我只觉得心头鹿撞,嗓子里一阵腥甜。青春的头一次感动大概就是这样发生的。只是我们都还不懂,这件事做为一个意外插曲,像一道闪电没有点燃篝火,也没有带来倾盆大雨,在暗夜里忽闪了一下,就过去了……

    入夜,我在自家的小床上辗转反侧,反复回味白天遇见玉茭那难忘的一幕,连带把多年前的往事都翻检出来了。缘分哪!回来后遇到的头一个熟人就是她。要不是这场邂逅,我差不多已经把玉茭给忘记了。雪地上的粉红色纱巾是那样轻盈,像一团火苗儿燃起了我对玉茭的满腔热情。我春心难捺,伏在枕头上写了一封情书。第二天一早揣在怀里,等待着找一个机会交给她。

    这个机会说来就来了。

    晚上,我拿着白天买好的票去看电影《玉色蝴蝶》,在前往人民会堂的小街上突然发现了玉茭。焦玉茭和另一位女同学谢宛儿挎着膀子,亲亲热热的朝前走。谢宛儿初中毕业考上师范,此时已是小学教师。她也很漂亮,像一粒翠绿的豌豆儿那么饱满鲜艳。她们俩人都是我们班上的美人胎子,但是性格不同,美丽风格也各有千秋。玉茭是内向的含蓄的,朴实的小棉袄和红纱巾,就像裹着一层层皮叶顶着红穗子的嫩玉米;谢宛儿是外向的开朗的,好像一粒铜豌豆,一旦成熟就非爆裂出来不可。多年以后,我曾想过如果我最初的选择是谢宛儿,而不是焦玉茭,结局也许会是迥然不同的另一种样子吧?

    当时的我是不可能做这番比较的。我那时整个身心都沉浸在对玉茭的渴慕之中,眼睛里就只有她这一个太阳。

    她们两人也是去看电影。我紧走几步就撵上她们。尾随着又盘桓犹豫了几步,心里构思着好几种搭讪方案,快要到达人民会堂前的广场时,广场上耀眼的球形灯给了我勇气,(这么说其实是一种溢美之辞,事实上黑暗已经藏不住我,再不搭上话,等她们发现我跟在屁股后头就尴尬了。)我终于向她们开腔了。想得很野,话说出口却是平庸,也老实得紧。

    “你们,也去看电影吗?”

    “是啊,你回来啦?”

    “我也来看电影。”

    “玉茭说你回来了,我还不信呢。”

    “啊,回来了。回来了。”

    当谢宛儿这么跟我对白的时候,我的目光时时瞟向玉茭。玉茭露出非常晶莹洁白的牙齿朝我无声地笑,她的眼睛好像是会说话的,但是有谢宛儿跟我搭讪,她就不吱声。说话工夫,我们登上人民会堂前的台阶。我超前了,她们落下一级并排跟在我的后面。我跟她们继续白话需要侧过头来,横着上台阶。不想脚下绊蒜,趔趄了一下,玉茭惊呼一声:“小心噢!”我没等谢宛儿伸出的手拉到我,脚下一蹦就恢复了平衡。这个惊险动作并没有让我难堪,相反表现出我的灵活敏捷。三人都笑起来。来到检票口,谢宛儿问:你的票是几排几号?我的票在楼上一排,她们在楼下,检过票当然就分开了。

    电影散场,影片里美好的爱情深深感染着我,也鼓舞着我,让我迫切地渴望实践自己的爱情生活。我冲出熙熙攘攘的人流,匆匆来到玉茭她们回家必经的一个路口。路口有一排文化局办的电影画报橱窗,我就着暗淡的路灯光线摆出看那些图片的样子,其实在等她们。不一会儿,她们两人就相挽着走过来了。

    我为自己的动机有些害羞,踯躅着不知如何开口。正彷徨间,她们已经先说话了,好像是两人同时叫我的名字,几乎分不出先后,从她们的声音里,可以听出欣喜,对我等侯在此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这使我免除了难堪的感觉。我高兴地回答了一声,然后便顺理成章地与她们走成一道,一道往回走。

    嘴里说些不甚要紧的话,我的心里却有几分紧张。按照我想好的程序,我们三人中谢宛儿最先到家,接下来还有一段不长的路程,大约不到一二百米吧,留给我和玉茭两人。这一刻马上就来到了。谢宛儿有些恋恋不舍的和玉茭道了别,又朝我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然后消失在自家的巷口。

    我和玉茭拐过一个弯,走过一段上坡路。谢宛儿的离开在我们之间突然造成一段沉默,这种沉默带着异样的惶惑,令人感觉既不安又充满希冀。在学校的课堂上我一向以发言积极著称,可是此时我才知道我其实是个笨嘴拙舌的人。路实在太短,我几乎来不及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就又到了分手的时候。慌乱之际,我连忙掏出在我胸口捂得发热的那封情书,喉咙几乎沙哑地叫了一声:

    “焦玉茭。”

    玉茭明显地楞了一下,不明白我想说什么。可是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信件杵到她的怀里。

    “哦,”我听见她像被烫了的小猫那样轻轻叫了一声,颤着嗓音问:“什么?”

    “信。”

    她迅速瞥了一眼那片白亮的对叠成巴掌大小的信件,一下子握过去。彼此的激动使我们再也无法多说一句话,就这样,两人逃也似的相互离开了。

    躺在床上,我猜想玉茭一定极其惊讶。这样一个偶然的邂逅,怎么我随手就掏出了信来,而且这信就一定是给她的呢?带着这种莫名的得意,我揣度玉茭此时一定正在读信,想像着她读信时的模样,品咂信中每一句话在她心中可能引起的感觉,心里有一种在床上翻跟头的欲望。

    我的人生第一封情书是这样写的:

    焦玉茭同学:

    如果我的这封信冒犯了您,请您不要生气吧,您可以把它烧掉,或者再交还给我,我衷心恳求您原谅我的直率和鲁莽。

    自从分别后我又遇到你,我的心总不能平静。为了什么呢?我也说不清楚。就是写着这些字的时候,我的心也激动的颤栗着,仿佛面临一场终身裁判。我们中学一同生活了三年,我还清楚地记得我俩同座时的情景。你给我留下了美好难忘的影相,她一直伴随着我的“流浪”生活,在我的脑海里时时浮现。直到我们这次见面,一种希望之火燃烧的更加炽烈、更加旺盛了。我渴望遇见你,可是一见你,我又心慌的像在怀里揣了只小兔,我觉得我真是可怜,可怜得要命。我为什么要隐瞒自己的感情呢?我为什么不能痛痛快快地把一切都说出来呢?即使你根本瞧不上我,那也没关系。我的心将永远悄悄地想念您。

    啊,但愿您不要笑话我吧。我一切都向您坦白了。如果这种坦白是可笑而又有罪的话,那我事先请求您的宽恕。您要知道,您现在对于我来说,就是阳光、空气和清水。一个人有这样的生命价值,不是值得高兴的吗?

    (晚上七时,我在市图书馆门前等你。来吧!)

    爱您的杨光

    1982年2月2日

    直到今天我还保存着这封情书的底稿,它已纸张泛黄发脆,我还将保存它,直到生命终了的一日。在我的故乡,处女初夜所流的血称之为“元红”,它是人生第一次,有如嫩芽出土,幼蛾破茧。这封情书是我第一次向一个女子吐露心声,也是我少年情感的“元红”。那天晚上,我在心里一遍遍品味它,揣想玉茭对它的反应。自信起来我把自己送上了天,热度过去我又把自己贬入冰窖。

    一夜颠狂,像害了一场热病。第二天清早,我踏着残存的积雪,赶在废品收购站开门之前来到那条小街上。我在两行法国梧桐的中间寂寥地踱步,眼瞅着它们举着光秃秃的枝条伸向天空,好像一群请求上帝怜悯的哑巴。冬天睡懒觉的人们还没有起床,小街上行人极少。可是玉茭马上要来上班,一定的。我必须见到她,马上。

    我等不到晚上。与其再过上十二个小时,到市图书馆门前等候她来或不来的判决,不如现在马上就得到一个答复。我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这种迫切有一种火炭灼炙皮肉的热度,不把它拿开就解决不掉。

    她是否接受我的约请呢?她会给我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蓦然,她来了,还是穿着那件碎花的小棉袄,脖子里的纱巾在胸前飘成一小团火焰。想起昨晚递给她情书,我忽然感到十二分的害臊。真的,我的一生中从没有体验过这种令人生出甜蜜的害臊,过去没有,此后也不会再有。这种洪波涌起的害臊宛如昙花一现,刚刚绽放就老了。一个人一辈子顶多一次,下次再怎么努力也只能是装装样子,人工降雨罢了。这就是初恋。

    “你,来吗?”我激动的问。

    “唔。”她唯恐我听不清,将头明白无误的点了又点。

    我马上掉头跑开了,就像钻进彩云间的云雀一般。

    晚上,我准时来到市图书馆门前。它与人民会堂离得不远,处于十字路口的同一象限,分别在两条交叉的路上。人民会堂那边亮堂、嘈杂,有卖各种零食的小贩和来来往往的人流;转过街角,图书馆这边则幽暗、冷清,二楼阅览室虽然还亮着日光灯,在这样寒冷的冬夜却少有人来,道路上更是见不到人影。

    路旁的白杨树修长挺拔,像一排刚刚入伍的哨兵争着向上提拔着身材。日光灯微弱的光线照着它们一侧,更显得枝干黑黢黢的,令人印象深刻。我在那排白杨树下踯躅了两个来回,从十字路口走到图书馆,再从图书馆走到十字路口,眺首向人民会堂那边她有可能出现的方向张望了一回,正有几分焦躁,忽然看见她从我意料相反的方向,从一株白杨树的后面闪了出来。

    “嗨!”她快活地喊道。

    我一时脑筋急转弯,好像看见的是一个精灵。她一下子跳到我的身边,双手抱住了我抄在裤袋里的手腕。

    “你迟到了!”我故作严肃地说。

    “什么呀!人家等你半天了。”

    “咦――,这就奇了怪了。”

    “嘻嘻……”她笑,却不作解释。天知道她刚才躲在哪儿,在干什么呢!

    我们斜穿过十字路口,往湖畔公园走去。公园里林子太暗,进去怕不太好,还要买票。公园门外沿着湖岸有一条蜿蜒伸展的水门汀小路,一面临水,一面是各种单位的围墙,足有好几华里长。偌大的湖面白亮亮的,看上去令人放心,我们就朝这小路走去。

    玉茭问:“船上好玩吧?”

    我说:“当然好玩。不过――”

    “不过什么?”

    “你要在船上就不觉得好玩了。”

    “唔。”玉茭沉思地点点头,很懂事的样子。“那你们船叫什么名字?”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上面写着我的船名,还有――通讯地址。“下回你给我写信,就按照这上面写。”

    “噢。”玉茭停下脚步,就着小路旁临水伫立的白色园球柱顶灯,看着卡片,煞有介事地念道:“长江两―零―五―七―”。

    她咬准发音一字一顿地念2057,让我产生新鲜的感动。因为船员们习惯的发音是“两洞五拐”,而玉茭念成了“两零五七”。她念“七”时的音色特别美、嘴型尤其好看,露出一排细小整齐的糯米牙。那种情态愈发显得唇红齿白,娇憨可人。如果念“拐”,那就毫无美感可言了。这种印象宛如烙印烙在心灵上,终生难以磨灭。

    长长的小路在前方引领我们,飘忽如一条玉带。这条湖畔小路妙在被围墙和湖水左右挟持,好似一条长廊。岸线弯曲有致,是流线型的,沿岸栽了垂柳。围墙割方成块,不同单位之间留下一些犄角旮旯,种了香樟。有几株陈年老树突兀在水门汀小路的中间来了,修路的时候没有将它们伐去,而是保留了下来。这条小路既幽静又不过于偏僻,成为恋人们约会散步的最佳去处。

    我与玉茭的爱情,一生中最刻骨铭心的初恋,在这条小路上缓缓展开。那种情形就好像一匹小猫打开了一个线团,弯弯曲曲地向前延伸,不知道哪里是头。

    第二次约会的时候,天刚下过雨。湖面开阔,空气湿润清新。老柳树干在路灯下闪着黑亮的光泽。小路中间那株合抱粗的老榕树,主干上有个树洞。我的双手从玉茭的肩上伸出去,撑在榕树干上,等于是把玉茭钉住了。我有一个请求,请她允许我亲一下,这个话题已经谈了很长时间了,一直没有得到她的恩准。她既不答应,也不摇头,低着下巴,眼睛含着笑意看着湖水,就是不肯抬头。我干着急上火,试了几次,怎么也够不到她的芳唇。我失望地放弃了进攻,幽幽地叹了口气说:

    “唉,你就当是可怜可怜我吧!”

    突然,一堵温软湿热的东西陡然贴上了我的嘴唇。我惊讶极了,一刹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脑子里好像电线短路,什么都来不及想。她的嘴唇带着一丝咸咸的滋味,好像一枚成熟的李子表面那层淡淡的白璞。那咸咸的滋味太新鲜,太突兀,实在令人感动,简直有点生猛。我刚要细细品咂,她的芳唇像一朵海葵那样翕然逃开了。

    我贪婪地要求再来一次,好在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真实地咂摸一下她嘴里那好闻的气息。玉茭笑着不答应,把头低得更深,目光逃避着我的追视。偶尔抬起眼来朝通向大道的路口迅速地瞟一眼。不巧的很,那边可恼地走过来一对年轻夫妇。我只好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欲望,放开玉茭,跟她说说笑笑迎着来人走去。心里却忍不住一遍遍回放刚才那一瞬间的感觉,就好像一场地震之后,需要有余震来不断地释放那种动能似的。

    到了分手的时候,玉茭把一枚小小的东西塞在我的手里。

    我问:“什么?”

    玉茭羞涩地用肩膀扛了我一下,说:“你自己看嘛。”

    我走到路灯下,打开那片薄薄的用白纸包着的东西:是一张二寸半大小的包括了玉茭一只肩膀的肖像。

    那无疑是玉茭最美丽动人的影像。

    做为水手,欢聚的快乐仿佛是为离别的痛苦做铺垫。再长的假期也有到头的时候,何况我是因为曹志高说情,蒙大副的好意,照顾性的回家来打打牙祭的。在农历新年的边上,我必须回到船上去。尽管这时候家家户户都在忙着过年,游子们都往家奔,我却要回船了。

    做人要识相,不能拿人家的客气当自己的福气。纵然有再多的舍不得,我必须回船,履行回家前的承诺。

    我是从港务局乘下水船走的。事前跟玉茭说好不要来送我,那种场面实在太伤情,还是不要来的好。我凭着船员工休证,从客运室小门直接上了码头等船。没有想到的是,玉茭还是来了。她在排队等船的队伍里从头找到尾,从尾数到头,就是不见我的影子。她没有跟我形容过她的焦急,也没有描述过她的心理活动。她知道我是走了,不管怎么走的,暂时不在这个城市了。提起这次送别,她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

    “回去的公交车上,我落泪了。”

    下次回家,她这样对我说。听见这话,我差一点儿也落下泪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