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红叶的一张脸仍旧是又冷又硬,袁籍说的这些好像是对着别人说的,他仿佛根本就没有听见。
他不喝酒,也不是来这里喝酒的,喝酒是别人的事。他唯一的事就是等,无论是在客厅,还是在饭桌旁边对他来说都一样。
但客厅和酒桌毕竟是两个不同的地方。至少上了人家的席面,就不应该像个菩萨般坐着,却让别人拖着发干的喉咙眼冒烟似的劝酒。这在喝酒的人看来,是种非常不礼貌的行为。
夏红叶不是一个不懂礼貌的人,一脸的冷俊令他看起来甚至很有教养。所以袁籍的喉咙眼里并没有冒烟,他只是将手中的小杯轻轻放在一旁,口中幽幽道:“孤灯一盏照宴觞,穷宅五月愁夜长。壮士千里共光烛,杯小觥薄怎消魂?”
这首诗的意思并不难懂,但夏红叶却一言不发,好像完全听不明白。袁籍只好又给他解释:“公子江湖之豪客,血性之真男儿,铮铮铁胆、义气干云,吃肉饮酒当须用大碗大觞,如此方显丈夫气概、男儿本色。今宵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贬卒谪夫,有幸得在这落羁消沉之际与公子对饮,怎能不一醉方休,舍命陪丈夫!”他把手向前,在桌上一按,人跟着站了起来:“这就将大杯换上来。”
酒桌上的话虽多为不尽不实之语,劝酒之人所说的通常也是夸大虚浮之辞。可只要你上了酒桌,这一套没几个不受用的。你若是个男人,你若听了袁籍这翻说辞之后,就算你是个滴酒不沾的人,若再不灌上几口,恐怕在别人眼里连男人都没得做了。
夏红叶是个男人,而且是个习武的男人,他的一张脸也忍不住变了。原本冷漠的眼光已稍稍溶解,看着自己面前的酒杯,看着酒杯中的酒,似已经开始动摇。他现在考虑的并不是这杯酒的问题,而是身为一个男人的尊严问题,难道不喝酒就不是男人?不是真正的大丈夫?
他仅仅只考虑了片刻,就给了自己答案:喝不喝酒同是不是男人、是不是大丈夫完全是两回事,两者没有必然联系,酒也并不是只有大丈夫才会喝,奸人、小人喝的酒不见得会比大丈夫少。
夏红叶确信自己是个男人,这一点他从来不怀疑,因为他所做的事,天下间没几个男人能做到。别人怎么看你,这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要看得起自己。你若为了别人的说辞,而将自己的衣衫给脱下来,站在冰天雪地里光屁股充好汉,那简直才是不折不扣的笨蛋,大丈夫绝不可能会是笨蛋。
“我不喝酒。”夏红叶又将刚才说过的话,平淡的重复了一遍。
这种平淡无疑是对袁籍说辞的否定。但袁籍似乎并不介意,脸上没有半点不高兴的样子,反而慢慢坐了下去,拈起筷子,指着桌面上的菜道:“你不喝酒,不妨吃几口菜,这都是浑家亲手烧的,就连我自己都不是经常能吃得到。”
夏红叶知道袁籍说的是实话,因为桌上这些精致的小菜他已吃过无数次。烧这些菜的人,就是他要见的人,他同这个人在山上一共待了十四年,袁籍又怎么可能经常吃到她做的菜?看到这些自己吃过十四年的小菜,夏红叶如何能忍住不拿起筷子?可他还是没有动,这些菜他虽然吃了十四年,但这十四年来的每一顿饭都是他自己一个人独自慢慢吃完。
十四年的漫长时光足以造就很多习惯,夏红叶已经习惯一个人默默进食。和别人同坐在一张桌子上,他的胃就像刚刚被凉水冲过一样,将一肚子的食欲刷洗得一干二净。这原因当然是不能对袁籍说的,因为夏红叶很清楚,问题是出在自己身上。
他也不想催袁籍快些切入正题,有些事情着急起不了半点作用。所以他只能将头转向一边,不再看桌上的东西,也不看袁籍,嘴角紧闭不予答话,有时候态度比起言语要管用得多。
袁籍索然放下手中的筷子,抓起酒壶自斟自饮,面对这块顽固的石头似已无话可说。
壶中的酒很快被喝干,夏红叶的头仍旧注视着一旁,连动都没有动过,眼睛似乎正被某种东西吸引。袁籍顺着他的眼光看了过去,那是挂在墙壁上的一幅画,画的是一名舞剑的女子。画中女子面容清丽,气质出尘,身着彩衣,袖带飘飘,袂角飞扬,似欲乘风而去。手中长剑如一泓秋水,单单只在画中就已是寒意四射,配上此女子的冷艳,可叹凡间难寻,犹似在那九天之上凌虚御风的剑仙。
夏红叶的眼睛被这副画卷牢牢锁住,他牢牢盯住女子手中的剑,眼光丝毫没有移动半分。只不过是一把画中的假剑,为何令他产生如此大的兴趣?
袁籍不懂,他问夏红叶:“这画怎样?”
夏红叶道:“好画。”袁籍道:“好在哪里?”夏红叶道:“哪里都好。”
袁籍脸上显出些许疑惑:“你可看得出此画出自何人之手。”
这副画即没有标题,也没有落款,夏红叶也不是书画方面的行家,他当然看不出来,只好摇了摇头。
袁籍居然比刚才更疑惑,他接过自己提问:“做此画之人,便是山妻。”自己老婆画的画,作丈夫疑惑个什么劲?
夏红叶将眼光从画中收回,停在袁籍脸上,问道:“你夫人懂剑?”
袁籍道:“山妻虽为女流,却巾帼不让须眉,颇通剑理,强似我这七尺之躯。”夏红叶点点头,不与做声,袁籍追问道:“公子仅凭此画就能看出我家内人通晓剑术?”
夏红叶道:“不是懂剑之人,如何能做得此画?”
袁籍道:“愿闻其详。”
夏红叶道:“你非习剑之人,闻之无用。”
袁籍似不甘心,正欲开口再问,这时门外却传来一女子清脆的笑声:“对,这小子说的没错,你不懂剑,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等于白说。”
屋子的门并没有关,风轻轻从门外吹进来,说话的人也轻轻从门外走了进来,走到夏红叶身后。
夏红叶的心跳陡然加快,握刀的手也不由自主开始收紧,眼睛里的目光顿时冻结,仿佛将自己冻成了冰块。他并没有朝来的人看,因为他已听出这个人的声音。白清凤——天上地下唯一能驱策左右他的人。
袁籍的样子似乎已经醉了,白清凤一进来他就醉了。
丈夫醉了,妻子当然不能不管。
白清凤将随她进来的布衣老者唤到身边,吩咐道:“老爷醉得不轻,三伯你且先将老爷扶回去歇息,我还有些事要向这位公子请教请教,看看他对我的这副画到底有何高见。”
布衣老者答应一声,接着将袁籍从椅子上拉起来,用肩膀托住搀出了门外。白清凤随即走到那张椅子旁,慢慢坐下。
她穿着件雪白色的袍子,一张脸已没有夏红叶印象中那般冰冷,但夏红叶的样子却丝毫也没有改变。
白清凤凝视他良久,忽道:“这些都是我特意为你做的,你应该吃点。”
夏红叶看着自己面前的筷子道:“我不饿。”哪怕是在白清凤面前,他也不愿意打破自己的习惯。
白清凤笑了笑,问了个敏感的问题:“你是不是还在想那天晚上的事?”这问题夏红叶无法回答,他只能听。
白清凤又道:“我本打算让无烟来陪你的,可那天她刚好不在。”夏红叶发现自己居然平静得很,无论白清凤怎么说好像都已不重要。
“不过这样也好,我将自己交给了你,我希望你也能一样。”白清凤借着酒劲对夏红叶说出了这些,她不知道自己这样说是不是合适。她没去留意夏红叶脸上的变化,说完就站了起来,走到那副画跟前问道:“你可知道这画中的人是谁?”
夏红叶道:“我不知道。”
白清凤脸上表情顿时变得严肃,严肃中带着虔诚。仿佛画中人真是天上的神仙一般,庄严神圣不可侵犯。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缓缓道:“她就是离情门开派师祖。”
(开头的那首七言改遍自陆游的《夜读兵书》)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