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中午时分，王家湾的张府和往常一样，厨房的下人们里里外外的忙活着，今天二少爷张天明回家吃饭，夫人早就吩咐下去多准备点酒菜。
大堂上，张三爷埋着头“噼哩啪啦”的敲着算盘，又时不时的看着帐本，夫人王柳花翘着二郎腿磕着瓜子，旁边一个丫鬟随身伺候着
“我说当家的”王柳花开了口：“最近收成怎么样？”
“哎！”三爷叹了口气：“今年闹干旱，有几个泥腿子交不上粮食，拖欠了好久了”
“那就让他们拿钱”王柳花一翻白眼：“没什么好商量的”
“这群穷光蛋一个个穷得叮当响，裤子都穿不上，今年是别指望了”张三爷摇摇头。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难不成让我们喝西北风去？”王柳花越说越生气：“我说当家的，咱府里上上下下几百号人可都指望着你啦！你啥时候变成了菩萨心肠？”
张三爷情绪似乎也激动了些，手一拍桌子，对着旁边一个丫头：“去，把管家叫来”
“是”丫鬟低着头转身匆匆而去。
张三爷继续低头“噼哩啪啦”的敲着算盘，王柳花翻着白眼，小声的嘟哝着。
工夫不大，李管家急步匆匆的走了进来
“老爷，您叫我？”李万财点头哈腰、一脸的恭敬
“今年怎么有这么多拖欠粮食的？”张三爷头也不抬，声音沉沉的。
“老爷，您别提了”李万财摇着头：“这些泥腿子个个都说今年干旱，地里没收成，要钱没钱，要粮没粮”
“那就抓几个打一顿，杀一儆百，看谁敢不给”王柳花眼里冒着火。
“对，夫人我也是这意思”李万财两眼闪烁着凶光：“杀鸡给猴看，不怕他们不给，到了那一步，这些泥腿子自然会有办法”
“那依着你说……”张三爷抬起头：“咱们先拿谁家开刀？”
“我好好想想……”李万财拖着腮帮子沉思片刻，突然一拍大腿兴奋的道：“对，就那个林大富，他家那个儿子凶得很，不但不交粮食，上次还想对我动粗，对我动粗就是对老爷不敬，我看先把他家的人抓起来”
李万财小肚鸡肠，为人睚眦必报，时刻没忘着上次林家受惊的耻辱
“好大的胆子”张三爷一拍桌子站起：“你带几个人去，今天林大富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欠的粮食补上，否则就抓起来狠狠的揍一顿，这些穷鬼，不给点颜色是不行的”
“是，老爷，我这就去办”
李万财转身喜滋滋、急匆匆的走了出去，马上就可以报仇了，他仿佛已经听见林满娃被打的遍体鳞伤的惨叫声。
“老爷，咱再仔细想想，看还有谁这样大胆，不把咱家放在眼里”王柳花叉着腰摇头晃脑。
张三爷没说话，低着头背负着双手走来走去
一个丫鬟低着头端着一个盘子急匆匆的进门，盘子里两杯香茗。
“夫人，老爷请用茶”丫鬟声音低低的，但异常清脆动听，象风中摇曳的风铃。
“去……去……拿下去”王柳花不耐烦的一挥手：“正烦着呢！谁还有心思喝茶”
“是”丫鬟立即转身，迈着小碎步急匆匆朝门口走去。
突然，门口传来了张天明的声音：“爹，娘，我回来了”
话音刚落，张天明的身子猛然出现在门口
“啊！”端茶的丫鬟躲闪不及与张天明撞个正着
“哐啷”一声，两杯热茶同时倒在张天明身上
“啊！”张天明被烫得叫了出来。
“啊！少爷”丫鬟连忙抬起了头，那一张美丽如花的脸霎时间吓得一片苍白：“少爷……小的该死……该死……”
张天明两眼楞楞的盯着丫鬟，似乎忘了疼痛。
“哎哟！我的宝贝儿子”王柳花立刻奔了过来，口里心疼的叫着：“没事吧？来让娘看看”
王柳花手中的小手绢在儿子身上擦来擦去。
“我没事情”张天明皱着眉头忍住疼：“就稍微烫了一下，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瞎了眼啦？”王柳花对着丫鬟破口大骂：“烫伤了少爷你赔得起吗？非教训你一顿不可，看你下次还这样毛手毛脚的”
“扑通”一声，丫鬟跪了下来，眼眶里有了泪水：“夫人……小的该死，请夫人饶了小的这一回……下次……下次再也不会了”
“不行”王柳花扯起嗓子对着堂外大叫：“来人”
“哎！娘”张天明连忙阻止：“是我自己不小心，不关她的事，您就饶了她吧！求您了”
张天明挽着王柳花的胳膊晃来晃去
“好……我的心肝宝贝儿子”王柳花伸手在儿子脸上掐了一把：“娘这次就听你的……”
“谢谢娘”张天明又蹦又跳象个孩子
“还不下去”王柳花低头对着还跪着的丫鬟，声音又变得阴冷：“看在少爷的份上就饶了你这一回，罚你今天不许吃饭”
“谢谢夫人……谢谢夫人”丫鬟连忙爬起，急匆匆的低头奔了出去。
“爹，我回来了”张天明转过脸对着三爷打招呼
“嗯！乖”张三爷点了点头，又低头翻着帐本，在他心里大概银子比儿子更重要。
“娘”张天明纳闷的看着王柳花：“刚刚那个丫鬟是谁？怎么从没见过”
“新来的”王柳花拉着儿子坐下：“她爹欠了咱家钱，前不久得痨病死了，她娘就把她送到咱家来当丫头低债”
“哦”张天明看着门外若有所思：“真可怜”
“好了，可怜一个下人干嘛？这是他们的命”王柳花拉着儿子的手：“快跟娘说说，城里又发生了啥事？听说最近城里的学生闹得好凶”
“娘，那不是闹”张天明一本正经的看着王柳花：“那叫示威游行，反对日本人的，我也参加了一次……”
“啥！你去干啥？”张三爷抬起头一脸的严厉：“放着好好的书不念竟跟我瞎折腾，下次不许你去”
“哎呀！爹……”张天明连忙解释：“那不叫瞎折腾，那是爱国，现在国难当头，很多人都上前线了，我就跟着喊一喊还不行吗？”
“不行……”张三爷声音更大了些：“你的任务就是好好念完书，以后回来帮爹打理打理家里的事……”
“爹……”张天明还要再说
“儿子，你爹说得对”王柳花一脸紧张：“你说这打仗得死多少人啊？谁爱去谁去，你参与那什么……什么游行也危险，这不关你的事，要爱国自然有人去爱，轮不到你操这份心，下次可千万不许去了，不然，娘可要生气了”
“娘”张天明终于勉强点点头：“我下次不去就是了……”
“哎！这才是我的好儿子”王柳花脸上笑得绽开一朵花。
“吃完饭，跟爹到镇上看看钱庄去”张三爷站起身往门外走去：“都是你大哥在搭理着，也不知道怎么样了，生意也不大好，哎！”
“好的，爹……”张天明挽着王柳花的手跟在张三爷身后
日已正午，风，刮得更猛了些，刚刚还是蓝天碧水，顷刻间忽然乌云密布，四周一片黑压压的，暴风雨就要来了
林大富家的茅屋在风中摇曳，顶上被大风掀开了一个盖
“老婆子”林大富找来梯子，小心的向上爬：“快，找点草来，我把顶上盖好，不然大雨来了，屋里全漏了”
“哎！”林大娘急匆匆的转身奔向屋后的草哚。
“林大富……”
管家李万财居然出现了，他气喘吁吁的走向茅屋，身后跟着八个打手。
“林大富……林大富”李万财气呼呼的叫着
“哟！”林大富心里一惊，飞快的从梯子上梭了下来：“李爷，这天您也来了？”
“少罗嗦”李万财一屁股坐在茅屋外一张凳子上，不停的揉着脚：“你这鬼地方走得老子脚疼”
“那是……那是”林大富点头哈腰的赔着笑
“上次给你的期限早就到了，今天你总得给老子一个答复”李万财声音阴阴的，听起来让人有点打颤。
远处一棵槐树后，一个小小的脑袋探了出来，盯着李万财这边看了一会，突然又消失在树后。
“李……李爷”林大富全身缩成一团：“上次……上次已经跟您说了……说了这个难处……您看……”
“他妈的”李万财“呼”的站了起来：“老子心慈手软宽限了你这么久，怎么着？你还得寸进尺了？今天又想让老子白跑是不是？你等着……老子今天不怕你没有”
李万财对着手下一挥手：“给老子砸……”
八个手下一语不发，顺手操起家伙，飞奔向屋子。
“不……不能砸”林大娘手里抱着茅草，一脸惊慌的挡在门口：“你们不能砸”
“滚开”一个打手飞起一脚，踹得林大娘滚了出去。
“老婆子”林大富跌跌撞撞奔向老伴
“他妈的老不死的，敬酒不吃吃罚酒”李万财挽着袖子，眼里凶光必露：“今天给我翻个底朝天也要翻出粮食来，给我砸”
“不……求求你们了”林大富搀起老伴，痛苦的哀求着。
“刷”的一声，天边划过一道闪电，划过苍茫的大地，划过风中摇曳的茅屋，划过林大富老俩口苍白的脸。
茅屋西边一里来地的一块红薯地里，林满娃抬头看了看天。
“这鬼天气怎么说变就变了？”林满娃扛起锄头：“还是先回去，要下雨了”
“满娃哥……满娃哥”一个面容饥瘦的十一、二岁的小男孩飞快的奔了过来。
“二毛”林满娃眉头皱到一块，急匆匆的迎了上去：“要下大雨了，你跑这来干啥？”
“你……你快回去”二毛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李……李管家带着人上你家去了”
“啊！”林满娃惊叫一声，扛起锄头飞快的朝家中奔去，二毛紧紧的跟在身后。
风，更猛了，林大富的茅屋似乎也在风中哭泣。
茅屋里传来一片“噼理啪啦”的声音，那是坛坛罐罐被砸得稀烂的声音，却也是林大富心碎的声音。
“别砸了，求求你们了”林大娘捂着嘴大哭
“少哭哭啼啼的”李管家叉着腰昂着头，整个就是一头凶狠的狼：“再不拿钱来，惹得老子火起，一把火烧了你们这破屋……”
“李爷……李爷”林大富突然双脚跪着向前走：“您……您再宽限几天……就几天……我再想点办法……我给您磕头”
林大富头“嘣”“嘣”的敲着地面，仿佛不是在用脑袋。
“少来这套，滚开”李管家飞起一脚踹在林大富脸上：“老子今天只认得钱……不给是不是？给我打”
一个打手奔向倒地的林大娘，一把当胸揪起，“啪”“啪”就是一顿耳光。
“老婆子”林大富一脸的血迹，爬向老伴
“住手”
一声霹雳般的怒喉响遍全场，林满娃冲了过来
“满娃”林大富一脸惊慌，顾不得倒地的老伴，爬起跌跌撞撞的奔了过来：“你回来干啥？干活去……下地干活去”
“来得正好”李管家一脸冷笑：“林满娃，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
“爹”林满娃一把搀住林大富，双眼喷火的扫向李管家：“为什么打人？”
“为什么？”李管家一脸的轻蔑：“因为你家穷，穷人就要挨富人的打，老子打你，你脸上还要笑嘻嘻的，给我打”
两个打手飞奔向林满娃，一个拦腰欲抱，一个飞起一拳揍向林满娃面门。
林满娃侧身闪过，手中锄头敲在两个打手腿上。两个打手“哎哟”着滚了出去
“娃，别打了……别打了”林大富捶胸顿足：“你打不过人家，快住手”
“给我上”李管家手一挥大声下着令。
剩下六个打手操着扁担、锄头一哄而上，雨点一样落在林满娃身上。
“满娃”林大娘痛哭的喊着爬了过来。
“放开满娃哥……放开满娃哥”
二毛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和勇气，瘦小的身子突然冲了上去，一把抱住一个打手的腿，张口咬去
“啊”的一声，被咬的打手一把抓住二毛头发，一拳击在二毛脸上，二毛惨叫一声，一脸鲜血的和林满娃倒在一起
“别打了……别打了”林大富哭叫着爬向倒地的林满娃，拳脚和棍棒扑天盖地的落在三人身上。
“该死的林满娃，看你还敢对老子凶”李万财扯着嗓子狂叫
“刷”的一声，又是一道闪电划过天际，划过李万财狰狞恐怖的脸。
“咚”“咚”
打雷了，大雨倾盆而下，无情的抽打在倒地的林家三口和二毛身上，雨水和着血水一起流淌。
“妈的，连天气都跟老子做对”李管家恶狠狠的狂叫着往来路走：“把林满娃带回去好好教训一顿，害老子遭这份罪”
“不……你们不能抓走他……”林大富全身是水，躺在地上一把抱住已经昏迷的儿子苦苦哀求：“李爷……我求您了”
“老不死的，滚开”一个打手打了个喷嚏，一脚踹开林大富的手：“害得老子要感冒了，老不死的东西”
两个打手抬起倒地的林满娃，奔跑着追向走远的李管家
“满娃”林大娘的声音已经沙哑，那是撕心裂肺的呼唤
“满娃哥”二毛艰难的爬起，痛苦的叫着，脸上全是雨水、泪水、血水。
“天啊！”林大富仰头疯狂的哭叫：“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咚”的一声巨响，林家的茅屋在风雨中塌下一片。
雨更大了，一次又一次的抽打在老俩口和二毛的身上、抽打在他们心里。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