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隆炮声中,火花飞溅,清军的十二磅和十八磅的重型铜炮在修正了射击角度之后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发射,就在炮弹呼啸着向城墙飞来的时候,史可法在几个亲兵和幕僚们的簇拥下,赶到了曾志国所在的防线,史可法满脸的震惊与不可思议,用着极为痛心和困惑的眼神看向曾志国。
“是末将暗中命人如此。”
史可法气的浑身哆嗦,指着曾志国的鼻子问道:“你这是何居心?大战在即,你居然放百姓出城,不怕军心动摇吗?军法在上,你居然不惧刀斧吗!”
说罢,又痛心的向曾志国道:“本官视你为心腹,今日竟遇此等事,人心不古鬼蜮伎俩竟然如此?”
尽管史可法双目尽赤,须发皆张,曾志国却是语气诚恳的说道:“这里太危险了,阁部大人先到一个安全的所在等候,然后末将会给阁部大人一个合理的解释的,如果到那时大人不肯原谅末将,末将会任凭阁部大人处置的。。”
“混账,本阁部要留在城头,亲眼看着尔等怎么奋战,不把建奴挡住,本阁部就宁愿战死城头!”
史可法一边强烈的表达着自己要战死在扬州城头的愿望,一边用厌恶与鄙夷的眼光看向曾志国,然后奚落道:“本官以为曾将军与常人不同,尔今日此举,与李栖凤又有何异。”
“末将绝不是希图自己的富贵。”曾志国皱眉苦笑,不得不答道:“阁部大人,扬州今日是确乎无法再守。不放百姓出城,难道坐视鞑子进城残害百姓么?况且,留百姓在城内,又有何益?”
史可法厉声道:“本阁部愿效法张巡守睢阳,今人心可用,扬州城数十万民壮,安能如此自乱阵脚!”
曾志国亦是厉声道:”阁部大人愿意把小妾拿出来给大伙吃,可惜末将却不爱吃人肉。”
“你!”
“来人,把阁部大人带下城去,然后送到东城那里,等本将此间事了,就去寻他老人家赔罪,再一起出城便是。”
曾志国一声吩咐,天雄营中早有准备的大队人马上前,立刻把史可法身边几个亲兵都缴了械,而史可法却是如疯了一般,拔出自己腰间的佩剑,红着眼道:“谁敢上来?犯上做乱,尔等不要性命了么?”
正在此时,清军的第二轮炮弹却已经打了过来,几十颗炮弹就这样笔直的落在了扬州城墙之上,在密集的重炮轰击下,整个城墙都开始摇晃起来,被正面击中的城墙砖石被全部打裂打碎,里面的夯土开始向外泄露飘扬。
还有几颗炮弹落在了城头的马面墙或敌台上,把砖石城碟打的碎裂开来,在巨力的冲击下碎石开始在城头上乱飞,被碎石打到的明军官兵都是头破血流,身受重伤,看到如此情形,不少明军将士都面露恐惧之色,不少人立刻蹲在地下,或是干脆趴在了地下,而炮弹掠过城头劲力稍减,在不停的翻滚之后,落在了城内的民居之上,把房顶的屋瓦和大梁砸碎砸断,然后整颗炮弹才终于落了下去。
红夷大炮有如此之威,史可法激越的情绪戛然而止,右手一松,手中的长剑已经跌落在城头之上。
“大人,这是咱们大明给关宁军和宁远、山海关等地铸的红夷大炮,重三千到五千斤,按西夷的说法,这是十二磅和十八磅的重炮。这样的重炮和小口径的火炮,还有虎蹲炮、大铳等火器在辽镇有无数,当年孙阁老建车炮营,光是每个车炮营就有大小火炮九百门,这还不论在山海关与宁远城等处城头上的重炮。现下这些已经全部落在建奴之手……”曾志国满脸苦涩,向着史可法摊手道:“不是末将不想守扬州,如果没有火炮,末将就会劝阁部大人多赏金银,多设粥场,激励城中民心士气,修甲兵,严城守,以扬州坚固与阁部大人的威望,再有末将竭力报效,与建奴隔城相峙,胜负总在五五之间,而现在有这些大炮轰城,大人觉得就算张巡在此,守住城池的机会有几成?”
史可法已经无话可说,只是犹自强撑着道:“本阁部守土有责……”
“那您就更该保重!”曾志国这一次不再客气了,把史可法的话头打断后,又向着他诚恳道:“朝中大局末将是一个武夫,并不算懂。不过以末将看来,现在一心抗敌,不愿投降又有足够威望的,也只有阁部大人您一个人了。末将听说左良玉已经死了,他的余部如果没有阁部大人的威望来收拢,只怕会立刻投降建奴的,左部号称有八十万大军,末将看连老弱妇孺在内,五十万人左右总是有的。这一部兵马如果降了建奴,东南半壁暂且无人能敌,大明天下就算想有偏安之局也不可为了。阁部大人为了自己的节烈声名,就不想想大明天下和江南的士绅百姓吗?”
曾志国的话语诚挚无比,说的也确实是他的心里话。南明之时,真正灭亡中国的并不是清军,而是那些纷纷投降的明军。其中来自两个方面的部队成为灭亡南明的主力:第一部是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的三顺王部队及吴三桂的关宁铁骑;第二部分,则是清军南下后投降的明军。
南明初立时,仗着江南财赋之地的收入建立起了一支强大的守备部队。四镇兵不必说,还有淮安三万、凤阳三万、安庆三万、左良部号称八十万,就算有虚报之处,南明有超过六十万人的正规部队是毫无疑问的。而在清军南下之后,这些明军纷纷投降,最终形成了两股最有战斗力的军队,一股是参加了扬州十日与江阴屠城与嘉定三屠的李成栋部,另外一股则是在江南投降的原左良玉部,这一部以总兵金声恒部最为精锐,最终与李成栋形成了两支铁拳,他们为新朝主子一统天下立下了汗马功劳。
除此之外,多铎在打下扬州后立刻进兵镇江,几乎是兵不血刃就拿下了镇江,然后兵锋直指南京,南京城中还有二十余万兵马,结果在勋臣信国公朱国桢与赵之龙、王铎、钱谦益等大臣的带领下,不发一箭冒着大雨跪在南京城外投降,而东林党大佬钱谦益还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大清能得天下是“名正言顺,天与人归。”恬不知耻的为自己的投降做开脱。
最为可笑的就是城中尚有数以千计的东林党人,这些从不害怕明朝皇帝,经常指着明朝皇帝鼻子开骂,拒接中旨,以接受廷仗为荣号称众正的儒臣朝士们在清军入城之后就立刻剃发投降了……
东林复社中著名的才子张岱还算是有骨气的,他与友人黄宗羲一起起事抗清,两人忽悠了几千农民与清军交手,一战即溃,然后黄某人回家读书码字,从此以明朝的遗民自居,仍然在自己著述的书里痛骂明朝皇帝……而张岱则灰溜溜的投降了,事后总结自己投降的原因就是:“砍头怕疼……”
嗯,这位复社才子与他的前辈钱谦益一样诚实,钱谦益不肯自尽殉国的理由就是湖水太冷了。
而被东林党一直疯狂攻击着的马士英虽然不是什么好鸟,在清军压境还调黄得功去打左良玉,但等清军入关后,他麾下驻凤阳的三万将士在他的领导下却是抵抗到底,而且马士英本人也自尽身亡,并没有去投降大清。
就算如此,投降了的东林党还在著书污蔑马士英投降了,而且无耻之及的抱着新朝的大腿,最终在为清军效力时累死了。
所以熟知历史的曾志国知道江南并不是没有一战之力,隔着一条长江,清军的大炮运送极为不易,整个江南只是失去了抵抗的意志,要在六月份多尔衮的剃发令到达南方之后,整个南方的抵抗意志才被点燃,最终一直打到了顺治十八年才算真正的消停下来。
如果现在放着史可法死在扬州,而扬州城也绝对保不住,曾志国就觉得自己在扬州城一件事也没有办成,那还不如在城头与清军战死算了。
现在唯一的机会就是史可法能回到江南,坐镇镇江,调解马士英与左良玉余部的矛盾,整合力量防守长江沿线,拖延时间挺过顺治二年这关键的一年,而等到了顺治三年,察哈尔蒙古就会在清军的后方起事,清廷不得不调集了大量的精锐兵马回师北方,对整个南方的压力都减弱了不少,如果拖不过这一点时间,就算是曾志国逃到南方也无济于事,或者说很难阻止清军在短时间内就席卷整个南方的步伐了。
史可法或许在能力上只是二流,但是在此时此刻,不论是黄道周还是何腾蛟,又或是弘光皇帝都不能与他相比,在整个大局上,现在一百个曾志国也比不过一个史可法。他只有两点就足以证明曾志国的这种论断了:一,史可法有足够的威望。二,史可法不愿投降。三,史可法并不似何腾蛟那种等着殉国的虚伪无耻兼无能之辈,只要他到了江南,此人还是会做些事来挽救危局的。
对曾志国来说,史可法这面破旗还能打多久不是问题,关键是现在这杆大旗不能倒,绝对不能!
“阁部大人,殉国容易,为大明天下活下去才是更难的事情。末将希望,您能以大局为重。”
面对曾志国的劝说,史可法终于沉默下来,他默不作声的跟随着一群天雄营的官兵下了城楼,并且骑马向着东城的方向去了。
曾志国终于松了口气,把史可法安排好后,他就可以一心对敌来拖延时间了。
现在整个西城集中了城内明军的精华所在,甘肃镇的几千官兵也被调了过来,东城的几个城门都打开放人了,再派重兵到东城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而曾志国也认为在夜间做战时,建奴也不会去分配兵力,派出大量的精锐到东城与其它城门的。
整个扬州城方圆几十里,建奴真正能用的精锐也就是满蒙汉军八旗,新附绿营兵无论如何在短期内是不可能完全恢复战斗力的,所以建奴只要打开西城就算破城,而西城这里也就成为扬州不失的象征。
现在除了一部分天雄营和忠贯营的将士被派向东城协助百姓和史可法逃走外,城中能战之兵几乎全部都集中在西城城墙上了。
“轰……”
第三轮的炮击又开始了,这一次的落点与上次相差仿佛,而城墙的外砖几乎全部被轰碎,大量的夯土从城墙中狂涌而出,有一段城墙开始下陷,所有人都是面色凝重,城墙轰塌,就说明建奴的进攻就要开始了。
在第七轮炮击过后,原本就低矮的一段城墙终于彻底的崩塌了。几百颗炮弹带着巨大的冲撞力一直不停的落在它的身上,把这段古老的城墙打的伤痕累累,到了最后它终于承受不住,整截超过二百米的一段城墙被彻底轰平了。
天已经黑透了,城外的建奴早就举起了火把,在星光与月色之下,无数把火把分别吐着火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而这些火把汇聚在了一起,就形成了一股令人窒息害怕的燎原火势,这支似乎站在烈火里的军队来自通古斯冰原,现在它站在扬州城下,要用自己的决心与无可抵抗的武勇把这座历史名城彻底征服。
等城墙崩塌之后,早有准备的清军将士发出了一阵骇人的叫喊,先是盾车,然后就是无数的塔梯与望台一并被推动着,在无数清军将士的推动下,向着扬州城墙猛扑过来。
而在城墙塌陷之处,则是由大队的满洲八旗猛冲而来,曾志国相信,冲击塌方城墙位置的清军必定是建奴精锐,而且打头的,也必定是建奴的白甲兵。
“传令,大将军炮开炮!”
随着曾志国的军令,在他身后的传令兵们立刻冲出一个,跑步到炮台所在前去传达曾志国的军令。
因为是夜战,负责调动指挥军队的军旗不起任何作用了,现在整体明军已经无法同步接受命令,每一级的将领只能用自己的传令兵来传达军令,别无他法。
十六门大将军炮很快就开火了,在隆隆的炮声中,冲击而来的建奴一如既往的受到了重创,而与此同时,清军的红夷大炮也又一次开火了,以当时的炮兵战术水平虽然不能精确打击,不过在调整了位置后,炮弹要么落在城头,要么就越过城头,打在城墙后不远的地方,这样威力更为惊人的火炮给城头的明军带来了极大的麻烦,而负责搬运守城器械的民夫们也被炸死了不少,虽然有不少文官坚守自己的岗位,还留在城下来指挥民夫队伍,不过曾志国相信,这样的炮击最多再过两轮,留在西城这里的民夫就会全部溃散逃走的。
“来,再去传令,封陷口!”
在清军就要接近城墙的时候,曾志国一声令下,很多等在城墙内部的民夫开始如同蚂蚁一般的忙碌起来,他们抬着早就装填好的麻包冲了上来,在整齐的号子声中这些民夫乱纷纷的把自己肩头的土包丢了下来,然后再迅速跑回去,扛起一包继续再向前,超过一千人的民夫循环往复着这样的动作,在桑土包到一半时间的时候,他们还把一些削尖的细长木杆丢在麻袋上面,然后再覆盖上一层,接着再丢木杆,然后再放麻袋。
当清军冲击到三百步的时候,他们看到的还是光秃秃的矮小城墙,似乎可以一翻而过,带队的牛录额真们都面露喜色,他们狂喝着为自己的部下们鼓舞着士气,提醒大家进城后会有无数的金银和漂亮的汉人女子在等着他们,结果当他们奔到二三十步的时候,刚刚似乎还可以一跃而过的城墙突然又变的与原本一样雄伟高大,而且比一开始的时候还多出了几百根露在外面削尖了的木矛。
然后这些建奴就听到了梆子乱响,城头的明军开始用弓箭、强帑、鸟枪、一窝蜂等远程武器打击着这些来捡便宜的建奴。虽然这些建奴都是精锐,其中还有不少是白甲,而且都披了双甲,外层一层铁甲,里面一层皮甲,如果是距离稍远一些时候弓箭和鸟枪都对他们无能为力,除非射中腿部等甲胄护不到的地方,否则的话,弓箭与鸟枪只能给他们造成很轻微的伤害,并不能影响到这些建奴保持战斗力。而在这么近的距离内,城头明军的步兵弓和鸟枪给这些建奴精锐带来了巨大的伤害,不少弓箭直接射穿了这些建奴的铁鳞甲,深深的扎进了他们的身体,这些建奴哀嚎着倒下,试图把自己身上的弓箭拔出来,也有人反应快捷一些,情形不对就举起了自己随身携带的圆盾,只是在城头几千明军无差别的射击下,一柄小小的圆盾根本护不到全身,这些建奴披甲还是不断的受伤倒地,然后被赶过来的辅兵拖了回去。
带队前来冲击倒塌城墙的建奴指挥是牛录章京韩岱,这位清军中的后起之秀在太宗年间崭露头角,一向以文武双全并且拥有当时清军将领中难得的将略之才在八旗中备受瞩目,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在不久后就积功做到一旗的固山额真,然后成为某省的提督,掌管地方军政大权,而此时此刻,这位未来的大清的干练之才就这么傻呆呆的站在这一段城墙之下,脸上的表情却正如受了惊傻子一般……他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应对了,刚刚这一段城墙被大炮轰塌,然后韩岱带着一千精锐冲锋,其中还有二百多人的白甲,这样一支可以担负披坚执锐力量的精锐部队,就突然陷在了两难之中———他们没有携带攻城器械,而眼前这段城墙明显不是攀爬能上,情形突变,韩岱惶然不知应对,倒也怪不得此人。
在城头远程火力的打击之下,这一队清军仓皇后退了,他们满心沮丧,感觉又失败了一次……这种郁闷的感觉让这些嗜血的野兽变的无比愤怒,在后退的途中,他们就自发的加入了其余的攻城队伍之中,与其余的伙伴一起再次并肩向前,用云梯再做一次尝试。
在守住了塌方的陷口后,曾志国短暂的松了口气。只要这种措施证明是有效的,那么在建奴以人数和战斗力远超扬州守军,用人命辗压来攻破城池之前,东城那边算是暂且安全了,可想而知而谢天谢地的是,建奴暂且是没有yu望和能力分兵包抄那些在夜色中逃命的百姓了。
“如果可能的话,我们最好能坚持到明天白天,哪怕冒着全部战死的危险,只要能多拖一夜就最好不过。”
带着这样决心的曾志国开始在城头上来回穿梭,指挥着自己的部下不停的抵抗着。而在整个城墙的其余地方,还有总兵刘肇基等其余大明将领与他同在,而所有人此时都知道了曾志国的安排,这些背负孤城,命悬一线的军人并没有选择逃走,而是在夜色与血泊之中,挥舞着手中的刀剑,与那些野兽一般的敌人,做着殊死搏斗!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