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下眼镜,揉揉自己不堪重负的眼角,施少暄以一种近乎于迫不及待的姿态扯下脖子上的领带,素来对象征典雅庄重的领带这种男人的领间艺术持怀疑态度的他,一向固执的认为脖间的这条男人的丝巾是男人对自己的画地为牢。
毕竟系上领带的男人在严谨庄重和舒适随意上往往按照惯例别无他法的要选择前者,而这种与他性情格格不入的自我约束生活方式,恰恰是他坚决抵触的虚伪和做作的面具人生。
随手将领带扔到桌角最阴暗的角落,施少暄提起外套,走出自己那片狭小的办公区域,宽广豪奢的办公室中清净宁和,那些衣冠鲜亮的同事们早随着门边那口哈沃米勒落地钟准确的报时而蜂拥而出,这座西洋古典风格装饰华丽的超大型办公室,在这群都市白领看来完全可以与禁锢灵魂的恶魔囚笼相提并论,只要时间与金钱等价,他们绝对不会多付出哪怕一秒钟。
提着外套,施少暄顺着过道缓步走向门边,有些眩晕的大脑使他暗暗决定回到家第一件大事就是狠狠的睡一大觉,上午刚刚上交的那份关于太原街商圈投资的企划书耗费了他几乎最后一滴心血和精力,通宵达旦的数据堆垒分析令他在睡梦中都是挥之不去的数字,再继续下去,他丝毫不怀疑在很短的时间内自己就会彻底的疯掉,他拥有超过常人几十甚至上百倍的忍耐力,但这并不代表面对枯燥乏味的阿拉伯数字他仍然可以心平气和安之若素。
经过办公区域间隔起来的总经理办公室,那扇绘有欧洲顶级抽象画的水晶玻璃门轻轻被人推开,一个面含浅笑戴着一副卡地亚金丝眼镜的女子低声唤住他:“少暄,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占用你至多五分钟的时间。”女子的声音很柔,但柔中也带着施少暄刻意细查之下可以觉察的清冷和孤傲。
揉着后脖颈,施少暄随意的耸耸肩,眯眼凝视着美女微微笑道:“如果萧总你的办公桌上有一杯清雅香醇的安溪铁观音,我就不介意为这份诱惑义务奉献五分钟。”他的笑容很干净,配合同样干净淡定的面容,洁白无暇的牙齿,使笑容看起来很隽永。
美女错愕,似乎很难接受这个名义上的下属对自己这般赤裸裸的勒索,呆望着这张与英俊绝对无缘的男性面容,自然下垂的齐耳头发很柔,很顺,令她这种常年花费不菲来保养秀发的女人也生出艳羡,甚至妒忌的心理,脸颊挺苍白,但不同于病态的那种惨白,鼻梁架着一副黑框的塑料眼镜,挺廉价,款式不算特精致但也不至于太古董,普通的树脂镜片厚度可观,令他隐藏在镜片之后的眼神很难被人看清楚。
素来注重上下级谦恭礼仪的她突然发现自己很难对拥有干净笑容的这个下属真正动气,眨了眨隐藏在眼镜后面的那双漂亮的秋眸,女子回身走向办公桌一角的煮茶器具处,失笑道:“你是第一个敢这样跟我说话的职员,感觉很新鲜。”
施少暄伸着懒腰随步走进这间与外面大办公区装饰迥然不同的雅致房间,滴水竹盆栽、横幅水墨《溪山行旅图》,顶级青花瓷的釉白鱼缸,堆满经史传记佛道典籍的琳琅书架,处处彰显出最纯粹的中国古典文化底蕴,甚至那位美女上司身上剪裁得体的苏丝套装,耳垂上长长的流苏耳饰,都有意无意间渲染出一种清逸的中国风。
施少暄静静坐到办公桌旁的藤椅上,托着腮帮看着女子素手烹茶,突然觉得这种闲适的感觉很好,很适合于在浮躁喧嚣的俗事背后寻求一份平和的净土,心里琢磨着自己有没有必要在家中找间房子也这样典雅的装修,然后闲暇时煮一壶清茶,平心静气的读读书、养养性。
女子纤细柔嫩的十指鲜花般动作,烹茶时的神态安宁而娴静,对火候和细节有着近乎于苛刻的一丝不苟,等扇灭红泥小炉,清雅淡醇的茶香已经弥漫在这古典悠远的氛围中。
女子拈起一张纸巾,轻轻拭了拭鼻端的wWw.细密汗珠,在两只原陶的小茶盏中注入七分茶水,递给施少暄一盏,拈起另一盏送到鼻端深深嗅了一口,微微眯起秋眸,似乎心旷神怡心满意足。
等她再次张开眼睛时,施少暄已经将茶盏递到了她身前,盏中茶水涓滴不剩,微笑向她点头:“茶很好,没有辜负这极品的名茶,火候、份量和器具、氛围无可挑剔,谢谢。”
女子接过茶盏笑道:“再来一杯么?”
“不用了。”施少暄轻轻抚摸桌上的那方上好端砚,笑道:“唯美的珍贵之处就在于它的独一无二,下一杯我可不保证我会不会收回刚才对你的赞赏,好了,说正事吧。”
女子秋眸中一抹激赏一闪而逝,懂得对诱惑浅尝辄止的人绝不至于俗不可耐。
饮尽盏中清茶,女子放下茶盏顺手拿起桌上的文件夹,一边翻阅一边道:“我仔细的分析过你的这份企划书,正像你刚刚赞我之言,对太原街商圈的市场把握和潜力预测在数据上你做的无可挑剔,我相信即使是我爷爷背后的那几位资历学识、实际经验高人一等的专业智囊也很难将这份报告做的更完美更精确,但惟独在报告里,你似乎是忘记了一点。”
“风险?”站在书架前随意翻阅一本绝世孤本《伴花楼》的施少暄淡淡道:“在波诡云谲变幻莫测的商场,机遇的背后永远隐藏着风险,我并不是没有顾及,而是因为我的性格使然,我总是习惯于刻意的去回避那些或有或无虚不可知的危险,自然,我只是计划的策划者,具体执行与否好像与我无关吧?”
女子抬起娇颜,对施少暄稍显无礼的反问微微有些隐怒,哼了哼道:“在工作中带上浓重的个人性情色彩是不理智的坏习惯,对于这次太原街商圈投资我们萧氏集团是势在必得,所以,我希望你可以重新考证论据后,根据现实和风险评估重新再细化一下报告,而且,最好在三天后能够放到我的办公桌上,有问题么?”
放回那本《伴花楼》,施少暄揉着后脖颈走回藤椅,笑问道:“这间办公室以前是萧老董事长的吧?”
女子迷惑,一时间似乎很难适应他的跳跃性思维,凝视着他道:“是爷爷的,怎么了?”
“没什么。”施少暄提起外套,看着对面墙上临摹完美的《溪山行旅图》,叹息道:“现在的年轻人距离这些厚重而有些晦涩的中国古典文化越来越远了,在这个外语比国语重要的时代,吃麦当劳和肯德基长大的这一代多半更沉迷于魔戒和哈利波特,而对堪比国粹的《诗经》和《史记》往往一知半解,甚至根本就是茫然不知,这不能不令人扼腕叹息。”他没有愤世嫉俗的畸形爱国觉悟,只是在这间古典文化氛围凝重的房间中,他突然有些黯然的感慨而已,在追求经济和物质条件的路上,中国这个历史灿烂的古国得到的越多,似乎有些东西失去的就越明显,等价与否,却很少有人去驻足一顾。
女子有些呆滞,凝视着施少暄那张有些伤感和沧桑的削瘦面庞,聆听着蕴含着一丝淡淡惆怅的言辞,心神中突然有一抹奇异的悸动,对这些社会上的现实以往她习惯于随波逐流理所当然的选择接受,从来没有像施少暄这样理性的去剖析,细细思量同龄的一些朋友所作所为和处事兴致,她突然明白了现实背后隐藏的这个濒临遗失殆尽边缘的传统和文化的弥足珍贵之处。
施少暄提着外套走向房门,在门外回头向呆滞不动的女子笑道:“谢谢你给了我一个辞职的好理由,另外,再告诉你,机会永远不会对畏首畏尾的人青眼相加,你可能不懂,但我相信你爷爷萧董事长会懂,所以,那份企划报告最好是可以送给萧董事长亲自过目。”
女子有些惶急的起身召唤道:“等等,我没有故意为难你的意思,……”
施少暄挥挥手,不稍停留的径直走出豪奢华丽的写字间,绝决而执着。
女子半伸着手,小脸上有些惋惜,更多的是一抹刻意压抑的感伤,半晌,长叹口气颓然做回椅中,凝视着那份策略上只攻不守的企划报告怔怔出神……
走出写字楼,施少暄长出一口气,穿上手中那件廉价的休闲西装外套,眯着狭长的黑眸遥望着西边天际漫天的晚霞,良久,才转身融入川流不息的行人中。
他不是一个可以为他人意愿而委屈自己的人,从某些方面来讲,他可以说是一个相当固执的另类,在现实和自由的天平上,他往往更倾向于后者,十几年充满刺激和血腥的经历,铸就了他在严酷的逆境中更习惯于义无反顾的背水一战,确切说,在整整二十八年的人生中,他从来没有在任何人或事面前低过头。
所以,面对那位表面平静随和本质骄傲自负的萧大小姐,他可以做到淡然处之,最后,更可以极其潇洒的直接将她炒鱿鱼。
踩着自己的影子,施少暄缓缓的由西向东用脚步丈量着自己的目的地,穿过人群拥挤的公交车站,他精明的近乎于恐怖的眼光瞥见一个身材削瘦的长发少年用一只灵活的手从一位衣饰光鲜的女子挎包中麻利的掏出一个艳红色的女士钱包,动作娴熟,手法行云流水无懈可击,事实上除了施少暄之外,女子周围几个急于蜂拥向公交车的路人都没有丝毫的察觉,优雅完美的一次扒窃行动,施少暄心底暗暗激赏。
他脚步不停的走过公交站点,对这种司空见惯的龌龊勾当他向来缺少见义勇为的冲动,与觉悟高低无关,对一个见惯了卑鄙的、虚伪的、阴险的勾当和经历过太多血腥、狠辣和黑暗事物的人,这种微小的罪恶的确不值一提。
走过主街中段,顺步拐进十字相交的一条小巷,最后,在一家东北菜馆前驻足停下,秋末冬初的晚风寒意彻骨,在这个地处北方的国际都市中这种严酷更被渲染的淋漓尽致,缩缩脖子,施少暄推门走进这家取名为“张记”的骨头馆。
菜馆内六、七张桌子,狭小的空间装饰简朴的近乎于寒酸,只是在天棚顶悬挂一圈玉米穗子和沿壁悬挂的几本装裱整齐的小人书,彰显出菜馆格调的与众不同。
一个身材高挑气质恬静的少女,脑后拖着一条油黑的长辫子,正系着围裙在细心擦拭一张桌子,一套颜色和款式都有些陈旧的廉价淡青职业套装在她身上硬生生穿出了一股娴雅的韵味,曲线优美的身体弧度令人侧目,对那些某方面特殊旺盛的男人们有着不小的诱惑力。
少女眼光瞥见含笑走进的施少暄,眼睛一亮,放下手中的抹布迎上前去接过施少暄脱下的外套,笑道:“今天好像有点晚了,爸说你有可能喜新厌旧吃好了别家的菜式而不告而别了。”
寻了张桌子坐下,施少暄摘下眼镜擦拭镜片上的雾气,没有眼镜的遮饰,他的眼睛狭长,漆黑,昨晚整夜没睡的他眼角没有半点红血丝,奇迹般的清澈明亮依然,他促狭道:“别家却未必有芷云你这样的秀气姑娘供我秀色可餐,所以思前想后我还是被迫踏进张记,你知道,我一向对就餐时的视线享受相当挑剔的。”
“又来取笑我,”少女芷云小脸上凶巴巴的威胁道:“信不信一会儿我在你的菜里面另外免费奉送几只活体的佐料?吃的你毕生难忘?”凶巴巴的小脸上,眼角的一抹雀喜却将她心头的那份欣悦泄露的一览无余。
施少暄哑然失笑,很可怕的威胁呢。
“丫头,不许胡闹,”后方厨房传出一个清朗的声音:“快过来帮忙。”
芷云孩子气的向施少暄做了个满含恫吓的鬼脸,甜笑着跑去后厨,留下施少暄匪夷所思的瞠目结舌,二十好几的大姑娘,应该与这种天真幼稚绝缘了吧?
戴上眼镜,自己倒杯热茶,施少暄将粗瓷茶杯握在手中汲取那抹微不足道的暖意,凝视着窗外的飘零雪花,心神闲适宁和,这种淡淡的温馨,浅浅的温暖,对于他来说都是一份值得珍惜的珍贵体验,这种懒洋洋的感觉他觉得挺好,与小资的略微颓废状态不同,他突然觉得这种平淡中的轻松和闲逸才是应该为人推崇的真正小资情结的休闲和消遣。
良久。
一个相貌温文尔雅,身材削瘦匀称的中年男子托着餐盘从后厨中走出来,走到桌前放下手中的餐盘,望着窗外微有诧异的道“下雪了?今年的雪花飘得似乎稍微早了一些。”虽然地处东北严寒之地,但刚刚进入十一月份就飘雪花,不能不说是个几十年不遇的异事。
施少暄回过头来,捏捏鼻梁,笑道:“老天爷偶尔发发脾气,犯不着大惊小怪,天有不测风云,大致如此。”
看到餐盘内的几道精致的菜品,他奇道:“张老板对老客户酬宾折扣买一送一么?我可还没有腐败到一餐要七八道菜下酒的那种奢侈程度。”
中年男子笑了笑,掏出一盒红云烟,抛给施少暄一支,自己点燃一支深深吸一口,烟雾缭绕中,微笑道:“今气异常,都这个点了,你还是唯一的一名顾客,自然需要奉若上宾,你知道,做生意嘛,开张和不开张有很大讲究的。”
施少暄点点头,没有点燃那支烟,只是将烟在手指缝间飞快的转动,灵活娴熟,毫无凝滞和失误,看着中年男子张老板将六道菜和一壶温热的劣质白WWW.soudu.org酒摆到桌上,揉揉眼角笑道:“老板有兴趣陪我对酌两杯么?半年来在这里用餐每次都是一个人,想想也真挺无趣。”
张老板看他一眼,随即解下围在腰间的围裙,笑道:“这顿饭算我请客,正如你说,对你这样忠实的老顾客,偶尔也应该适当的搞搞优惠,否则,很容易门可罗雀。”
施少暄笑笑,提起酒壶在两支小酒杯中注满温酒,递给坐到对面的张老板一杯,道:“芷云姑娘呢,如果不介意,就一起来吧,我可从来就没有把自己当成外人。”
张老板接过酒杯同施少暄轻轻碰杯,轻笑道:“这孩子皮得很,一点也没有大家闺秀的潜质,成天疯疯癫癫的没个规矩,看来这辈子是与淑女这种高雅的名词绝缘了,有些地方,你还要多担待些。”虽然满嘴的懊恼和淡淡的呵斥,但他满脸的欣愉和眸中不加掩饰的宠溺却令人很怀疑他这番话的可信性。
后厨布帘轻闪。
绷着小脸走出来的芷云姑娘恶狠狠的凝望着怡然自得的父亲,施少暄一眼瞥到却更愿意装聋作哑袖手旁观,心里估计这位可怜的张记老板看来是免不了遭受一场惨绝人寰的温柔蹂躏了,芷云这小女生发起雌威来可不容小觑,几月前他就曾亲眼目睹一位身上有些小光环的不入流纨绔公子哥在芷云的冷语和刚出锅的热汤里狼狈不堪的落荒而逃,那个时候,这位平时娴静温婉的小女生完美身躯里蓬勃的杀伐气息,连他这个见惯血腥的人都不由自主的感到一阵怵心的寒意。
芷云姑娘刚刚脚步轻柔的走近他们这一桌,突然目光诧异的望向窗外,瞬时间有些呆滞和更多的难以置信。
施少暄好奇的扭身向窗外看去,入眼微微错愕动容……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