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玩儿会嘛,刚来就走?”女孩一边尽情扭动着身子,一边把脸贴在肖志军耳畔。当肖志军用手揽在她的腰上去拖她时,女孩肆无忌惮地笑起来。那种笑声事实上更像是鼓励肖志军再用力些。肖志军另一只握住女孩手腕的手暗暗加了劲,终于让女孩感觉到了疼痛。
“你的劲儿真大,”从舞池中下来后,女孩趴在肖志军朵边说:“从今以后我什么事都听你的,好吗?”
肖志军挎着那个女孩从舞厅出来,在街边站了没一会儿,一辆亮着顶灯的皇冠牌出租车正好从不远处驶来。女孩从肖志军怀里挣脱出来,蹦着伸手去拦那辆车。
2.姚德生喜欢在夜晚的街头巡游,尤其是那种较繁华的街区。在街道两旁霓虹灯的闪动中依次能看到酒吧、商业中心、购物大厦、歌厅、娱乐城等等晃来晃去的建筑。他知道如果他不想去飞机场等活儿,那么在那些晃来晃去的建筑物里晃来晃去的人才是他的主顾。这时候,姚德生看到前面一男一女正在招手拦车,犹豫一下,然后靠边停了车,探头去问:“去哪儿啊?”
“不远。”那个年轻男子说着为女伴拉开了后面的车门,然后自己拉开前面的车门,坐上了副驾驶座。车开动后,男人回过头问:“咱去哪儿啊?”
“听你的,我无所谓。”女孩说。那个女孩妆化得很艳,脸长得有些妖冶,尽管她的粉扑得很厚,但却无法掩饰她眼神中偶尔流露出的孩子气。姚德生觉得猛一眼看上去她有些像电影演员马小睛在某部电影中扮演的角色。
男人转回头,像是冲姚德生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容我想想,师傅,您先开起来吧。”
姚德生笑呵呵地问:“刚玩儿完出来?”
“嗯。”年轻男子点点头,笑了笑。
“那是你媳妇?可以啊,挺漂亮。”司机从反光镜中盯着女孩看了两眼。女孩正利用空间描眉画目,极为认真。
车向前开动着。从一座立交桥上拐了个弯,由东城向西城驶去。那个坐在我旁边的爷们看起来也就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当然也可能三十出头,不可能再大了。方头方脑,留板寸,白白净净地有些书卷气,一路上我除了自顾自地闲聊,心里一直在猜测他的职业,怎么看都像是个正派的从事文化工作的人,可那个女孩却像只鸡,当然也许不是。不知为什么,那两张脸当时就在我脑中留下了清晰的印象,虽然那时候我没有一点儿不祥的感觉。
3.当肖志军告诉了司机目的地后,司机立刻抱怨道:“这趟活儿不好拉,不走字。”肖志军没应声,他的脸冲着窗外,低着头,似乎在想什么心事。
司机一路上都在自说自话,不管对方是否在听:“什么人最黑,哥们儿你说?”
“警察,”司机不等肖志军回答自揭谜底,“也真是难为他们了,甭管多热多冷的天都得杆似的在路边戳着,能不黑嘛,都跟张飞似的。瞧,晚上还有人,不定猫哪儿呢。”
肖志军不说话,闭上眼睛,脑子里乱轰轰的。
司机见自己的玩笑没有起到效果,脸上有些不高兴,换了副口气,“其实最黑的除了警察就是司机了,尤其是我们开出租的,天天在外头跑,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事儿没经过?你说是不是?嘿,哥们儿,别着了呀,要不我也该犯困了。你说我们……”
“老实开你的车吧!”肖志军睁开眼,恶狠狠地顶了他一句。
因为很突然,司机愣了一下,然后脸彻底拉了下来,不再开口说话。
肖志军也把脸别到一边,似乎在看窗外流逝的街景。我在汽车的反光镜中可以看到自己的脸,我平时很少照镜子,不知为什么我从很小的时候就一直认为没有人会喜欢我这张面孔,说实话连我自己都不喜欢。我叫肖志军,我是那种喜欢在夜晚出没的人。我的朋友刘泉就是这么说我的,说我和他一样是夜晚工作的人。但我和他不一样,他是一个作家,从小就喜欢写东西,没想到现在终于写了出来,我呢,我没什么爱好,我从小就不是个好孩子,现在……我成了一个害怕明天的人。现在我靠抢劫为生,过会儿我就会抢这辆出租车。小打小闹。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大多会老老实实地掏钱出来。他们大多有老婆孩子,要养家糊口,不会为一天的车份玩命的。他们像我一样,欺软怕硬,就这么回事,受了老婆的气会拿乘客出,受了乘客的气会拿老婆出。你可以看到有一辆摩托车在跟着这辆车,那是我的朋友郭勇,我只有这么两个朋友。而能认真说说话却只有刘泉一个人。……北京的街景很漂亮……我想我快要完了,刚才司机提到警察让我心烦意乱。我讨厌警察,他们也讨厌我。我父母也讨厌我,我从小到大他们一直为我操心。只有刘泉他们不讨厌我。关于最近频频发生的抢劫出租司机的事据刘泉告诉我说已经上了报纸,警察正在全力缉捕。肯定是真的在全力缉捕。当然,也许不是。刘泉告诉了我几个报纸上列举的案例,其中有一个我想是我干的,其余的和我没关系。我想这也许是我干的最后一次了。但除了抢,我不知道我还会干什么?至少最近这一段我不能再干了。
出租车在城西一条较偏僻的小街停下来,肖志军下车后手扶在打开的车门上,回头笑着问那个女孩,“要不咱把这车抢了吧?”
“成啊。”胖嘟嘟的妖冶的女孩无所谓地说。
“听见了吗?”肖志军低头冲车里的司机说。
“什么?”司机嘴里轻声咕哝了一句,面对自己今天的坏运气有些难以相信。
“快点,哥们儿,没难为你的意思。”肖志军从后腰掏出了一把大号的弹簧刀。刀锋在弹出时恰到好处地闪了一下寒光,帮着司机下了决心。
司机指了下风镜上的挡光板:“都在上面呢,多少合适自己拿吧。”
“谢谢。”
“不客气。”司机这时候竟然还小小地幽默了一把,他看着肖志军的眼神让肖志军搞不清楚对方在想什么,是怎样一个人。
“下回开车别那么多废话,真应该给你们嘴上都带上个嚼子。”肖志军恶狠狠地说完,砰地一声关上了车门。
车迅速地启动开走了。
肖志军把那一沓钱收好,提着化妆包下车的女孩显然还没有从懵懂中缓过神来,她惊讶地看着肖志军,说:“你真把他抢啦?”
“不是你让我干的吗?”肖志军点了一支烟,然后恶作剧地把烟往女孩脸上吹了口。
“真够容易的。”女孩脸上渐渐显露出羡慕的神情。
“比你们挣钱轻松吧?碰上个底气足的怎么也能干上一气吧,碰上个老外没准折腾一晚上?”
“德行。”女孩白了肖志军一眼。
“现在轮到你了,把你兜里的钱也掏出来吧。”
女孩好奇地看了肖志军一眼,然后笑了:“开什么玩笑?你不带我去你那儿玩了?你还没要我呢?”
“要你干嘛?谁知你有病没病?掏完钱快滚!”肖志军恶声恶气地。
“我今晚上还没开张呢,你是第一个客人。真的,我没钱。”
“少废话,要让我自己动手搜出来破你的相。”
女孩:“北京这么小,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我可不是好惹的,知道西城五兄弟七姐妹吗?让那五只狼知道了你就完了。”
肖志军轻蔑地撇了下嘴角,笑了,刀在女孩脸上晃了两晃。
女孩气馁了,慢腾腾地从衣服里掏钱:“总得给我留我个车钱吧?这么晚了。这片儿我人生地不熟的。”
肖志军一把夺过那几张纸钞,“行了,你走吧。告诉你别乱说去,否则下回再见你就死定了。知道吗?”
这时候一辆摩托车驶来停下,摩托手扔给了肖志军一个头盔。肖志军回头冲女孩笑:“今儿我没功夫。下回有缘碰上我会付钱给你的。”
“流氓,流氓。”女孩委屈地大叫。
摩托车“突突”叫着开走了。
“流氓,流氓,下回碰上我会叫人弄残了你们。”那只“鸡”跳着脚一声比一声高地骂了几句,然后安静了下来,一个人茫然地站在原地。我叫李小红,被嫖客抢了钱对我来说还是第一次,从前不给钱的倒是有不少,唉,从前我在一家商场当导购小姐,后来我不想干了,太累,一站一天脚都要肿了,不习惯,我一个朋友在化妆品批发部,飘柔海菲丝力士等等各种洗发水香皂卫生巾护肤霜都比市面上便宜,二十多岁的女孩子,用这些东西都跟吃似的,我本来想从那个朋友那儿批发点儿,便宜卖给同事……后来……其实有了第一次也就不怕第二次了,现在我想的是我该怎么回家,我这么走下去也许要一直走到天亮了。最好能走到一个有舞厅的地方……
4.郭勇把摩托车开进一家小区。肖志军看他把摩托锁好后,笑着说:“你们老爷子要知道他给你买的摩托车用来干这个,会怎么想?”
“管他呢,爱谁谁。”郭勇一副无事于心的样子,“回家睡觉还是怎么着?”
“去泉儿那儿吧,今儿他媳妇夜班。”
“他儿子三岁了吧?”
“三岁还是四岁?忘了。倒省心,放在父母那儿丫好像从来不管似的。”
“孩子大了咱一定得告诉他他爸那时候是多么不想要他,为了做了他差点儿离婚。”
“没错。”肖志军大笑,笑完问:“你们家老爷子也不催你结婚?”
“结什么婚呀?没劲,跟刘泉似的?”
两个人从小区走出来,站在街边,说着话,直到来了一辆夏利,两个人开车门钻进去。
5.刘泉坐在一盏调档台灯前正在写作。他忘我地趴在一摞稿纸上,像是只孵蛋的母鸡一样专心致志。旁边还有两本打开倒扣的书,显然是在看看、写写。这时候,敲门声响起,刘泉放下笔,叹了口气,不言声,那边敲门声愈演愈烈。刘泉只得站起来,边向门边走边粗声粗气地问:“谁呀?”
“开门,开门就知道了。”
刘泉打来门,肖志军和郭勇大大咧咧地晃了进来。
刘泉:“操,好容易清静一晚上想写点东西。这不是毁我吗?你们丫的。”
郭勇:“屋里没别人吧?”
刘泉拦他们,“有,有。今算了吧。”
“我看看,要是有人小心我到你媳妇那儿告状。算准了你媳妇今儿夜班了。”
“我知道了,你丫就是一针儿爷。”刘泉抢先回到里屋,把桌上的稿子收进抽屉里。
“还怕人看呐?”肖志军笑:“我们又不是你媳妇,送我们眼前我们也不看呀,我们不识字你又不是不知道。”
“操,你说你们丫干嘛来呀,三缺一,回家睡觉好不好。”
“我们给三儿打电话了,一会儿就到。”
“嘿!嘿!”刘泉喝斥郭勇:“你丫别在我们家乱翻成不成?操……”
郭勇满不在乎地继续翻弄一箱录相带。“有什么好的呀,看看,看看。”
“没好的,都特没劲,都是别人的。都是我给别人录的,卖钱的。操!”刘泉见劝说无用,只得妥协:“原样放好啊,别让我媳妇知道你们来过了,她最烦你们了。知道吗?”
“知道。”郭勇满不在乎地说。继续翻动着,看着名字,终于找到了一盘,往录相机里塞。
刘泉住的是一室一厅的房子,房间和厅都不大。一张大床两张沙发及一排组和柜占去了房间的大部分空间,走动的余地很小。
郭勇起身时失手打碎了组合柜上的一只杯子。刘泉无可奈何地叹气,“操,你丫就作吧,你丫就毁吧。”念叨着去外屋拿条帚扫地。
肖志军听到门外楼道脚步声,指挥郭勇:“三儿来了,开门去。”
刘泉笑:“三儿就是这点好,喝酒、提麻甭管什么时候,随叫随到。丫媳妇是好,也不管他。”
肖志军:“哪敢管他呀,早给打怕了,丫也就这点儿出息。”
6.小屋里烟雾迷漫,四个面无表情的人围坐在昏暗的吊灯下。刘泉一边码牌一边说:“哎,肖志军,我问你,在号里警察打人吗?”
“干嘛呀?”肖志军点根烟,问。
“问问,正写到这儿了。”
“嗯……怎么说呢?”
郭勇粗气粗声地插话:“不打,就是有时候用电棍击你。”
刘泉笑:“就是说还挺文明。”
肖志军:“电棍文明啊?!啊天你丫试试就知道了。电流大一点能弄残了你。等会儿,五万碰。”
郭勇:“我都摸牌了。”
肖志军瞪了他一眼:“放回去!谁让你摸的?”
“里面什么样啊?”
“三万。没什么两样。”
“那你跟我们一块干吧,有这胆儿吗?”郭勇看看刘泉。
“不是没胆,这也没什么怕的,反正我自己的生活也没什么可留恋的,挥手自兹去,可是操,这写作吧,特毁人,心里老惦着,明知没什么戏,再加上我媳妇,要是我出事了,我媳妇怎么办啊?”
片刻,刘泉看看肖志军:“你们丫不缺力气,干个正经差事不成吗。那年暑假咱一起去键身房练崐,就你们俩一直坚持下来了,我好象是第一个不去的,就去了一个星期,当时好象崐还有那谁呢,叫什么,伍楠,丫好象也没坚持下来。”
“有他吗?”
“有,我记特清楚,当时丫也没坚持下来。唉,那时候是谁和他好来着,三儿吧,那时候你们俩是不是老在一块?现在也没联系了?”
三儿:“早没联系了,高中一毕业,他不是就去南方上学了吗,后来见过,现在他在一家医院,医生了。”
肖志军:“上学时候我好象还帮伍楠打过架呢,为一女孩,郭勇,你还记得吗?当时有你吗?”
郭勇:“有,在校门口和高三那帮吧,当时是高三那帮孙子非要磕伍楠的女朋友,伍楠当时急了,吵吵半天,后来约了架丫那天没来。我他妈那天挨了一砖头,在胳膊上。”
刘泉:“那女孩是那个谁吧?刘欣吧?扯蛋,她跟本不是伍楠的朋友,丫也是单恋人家,我不是语文课代表吗?当时在年级办公室处理的时候我在呢,老王问她么,到底是跟谁,架是为你而打起来的呀,到底怎么回事?当时她哭了,告诉说打架的人她一个不认识,净他妈这事儿。你们俩当时是不是一人一处分?后来也没撤吧?当时还挺当回事呢,早知道根本不往档案上记,当时真应该多折腾折腾。”
郭勇冲肖志军笑:“当时你差点和老王打起来吧?我记得老王在班上拍桌子,印象特深,告要论打架,文革时还没你们呢?”
肖志军推了牌,脸上露出那种天生罪犯的阴狠与愚蠢相:“操,现在丫再敢这么说捏死丫的。”
7.天亮了,刘泉和肖志军打开窗子散烟,然后一边趴在窗口看楼下的街景,一边闲聊。
刘泉:“我认识一款,想找个保镖,你去不去干?到时候你可别动人家的坏心思,不合适,而且肯定得栽你知道嘛。”
肖志军:“知道。哎,要是我真动了坏心思干了呢,摸到你这条线上你会不会抖出我来?”
刘泉笑:“我当然得抖你了,你他妈这么不仗义我还替你顶雷?我傻呀我?!”
肖志军笑:“行,我算认识你了。”
刘泉:“哎,说真的,我跟那孙子提过你,说你小时候是北海体校的,得过散打亚军,到时候你别说露了。”
肖志军摇头,微笑。
刘泉:“还有,你丫说话也得注意点,别那么多脏字。”
肖志军:“我不就跟你嘛,咱谁跟谁呀,跟别人不过这个。”
那天早晨打完牌,其他人都赶在我老婆回来前走了,肖志军留下帮我打扫了一下,然后和我在窗口聊了会儿天。我晚上写完东西,常常在早晨打开窗子散烟,我住在这个城市边缘的一栋十七层高楼的第十五层,我在我的许多小说里都写到了那种居高临下观察我--我们--生活了许多年的这座城市的感觉。我这样写道:如果我的想象是一架摄像机的话,那么这架摄像机将飘浮在城市上空,由北向南均速滑动。这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北京街头。我们的眼睛依次能看到钟鼓楼、景山、故宫,能看到二环路,能看到一片林立的高楼。二环路上塞满了各种各样的汽车,它们像玩具一样,一动不动。这时候的二环路像是一条环绕城市的彩色飘带。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