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猿鸣三声泪沾裳


本站公告

    长昭心中了然,却还是问道:"那些姐姐……"

    粗犷汉子抚着小长昭的头,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这些女娃娃……是要卖到好人家去的,给人家做媳妇,穿金戴银。还有的可以进军营,去服侍军爷、服侍很大很大的官,飞上枝头变凤凰。"忽然汉子捏了捏小长昭的脸蛋,笑道,"你这小模样倒也生得俊俏,如果是个女娃娃,不晓得好多人排起长龙队来娶你。"

    长昭眼中懵懵懂懂,内心却如同刀割。

    汉子口中所谓的"好人家"无非是迎来送往的风月场所,蜀州娱乐业本就不发达,而眼前这些女子姿色平庸,加之正是兵荒年间,哪里还有要买新姑娘的窑子?可怜的她们十有八九也只能送到江都水师作军妓任人践踏蹂躏。

    进了军营的女子,那个男女比例相差可就大了,又有几个能活着出来?

    更何况,眼前这些怯弱的少女大的不过二十出头,小的大概只有十三四岁,她们父母于心何忍?

    只听到船工老石飘渺不定的声音流散在微微湿润的空气中:"我那甜丫……被送往了汾州军营,谁知她现在是生是死……"话已至此,他再也不忍说下去,一张老脸老泪纵横,好不凄惨。

    他垂头掩面低低呜咽:"这世道,还让不让咱老百姓活啊?!"

    粗犷汉子啐了一口,捶胸顿足、义愤填膺道:"罪魁祸首还不是那些狗娘养的绿眼狼,凉州到现在还没收回来!"

    绿眼狼是中原人对枭狼人的蔑称,因为他们眸色碧绿,如同暗夜幽狼,生性野蛮嗜血残忍好战,所以才这有了这个难听的外号。枭狼人的领域里有华域大陆面积第一大的沙漠--大西漠,而大西漠常有枭狼群出没,枭狼是枭狼人的信仰,他们自称为枭狼神的后裔。

    长昭思至此,忽然咬牙切齿恨恨道:"他们是枭狼人又怎样?我们中土人士乃是龙之传人。狼虽凶残,何堪与龙斗?终有一天,我中原铁骑将踏平枭狼的北狄王城,将他们赶尽杀绝。那时候,枭狼民族只会出现在史书之中!"

    孩子稚嫩清灵的声音此刻却冰冷彻骨,如同金玉断裂,铿锵有力,自有一番隐潜在骨子里的排云滔天之势。本来如此不和谐的两种气质巧妙地融汇在一起,竟是相得益彰了。

    此刻坐在舱内的一位青衣公子喝茶的动作猛然一滞,青蓝色的眼眸迸射出腾腾杀气。

    长昭自是早就注意到了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年,虽是一身朴素的青衣,但懂些门道的人都知道那是可是浣花云锦,袖口领口处绣有芙蓉鲤鱼,晕针、纱针、点针、覆盖针技法十分独特而精湛,绣画合一、精巧细腻。

    青衣公子不过十七八岁,面容恬定淡然,气质优雅,一看就知道非富即贵,纯净的娃娃脸上的一对深渊般的瞳仁缓缓流动着精锐的光芒。

    瞧了那么一会儿,长昭忽然觉得这青衣公子不像是冲着自己来的。

    顺着那公子的目光寻去,只见悬崖峭壁上竟然蛰伏着十来个黑衣人,他们在大自然的掩映下纹丝不动,若非长昭眼尖,定然也是难以瞧出的。

    青衣公子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手持折扇佯装作一副悠悠然的仪态行至船头,但见脚下江流滚滚,浪声搏击着他的耳膜,宽大的衣衫被大风鼓动得猎猎作响,似乎随时都可以乘风而起。

    突变,陡生!

    一支箭翎漆金、通体乌黑的箭羽遽然向青衣公子直直射来,速度快得惊人。彷佛是黑色的流烟划破长空,狠狠撞击在了青衣公子的这扇上,那股强劲的气流连离青衣公子几十尺的长昭都能清楚地感知到。

    救了青衣公子一命的扇子随着噼啪一声脆响脱离了他的右手,残缺破损的扇身死死卡住箭羽坠入湍急的江流,可见方才那一箭之险。

    青衣公子面色不改,坚如磐石,身临长风立于船光,更显他风姿卓越,恍若神祗。

    粗犷汉子大惊失龟,连忙厉声喝道:"有水贼!"

    船上的人闻此乱成一团,押送少女的那群男人抄起了家伙,一个个凶神恶煞,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面露凶光。长昭细察这些人的肌肉纹理,知道这些人也是常年练武的铁汉子,货真价实的过着在刀口上舔血的生活的人。

    "嗖!嗖!嗖!!!"三箭齐发,少年挥掌劈出,势如破竹,雷厉风行。

    刹时,江水翻腾,水柱拔地而起窜高百丈,化作螣蛇形状呼啸向岸边山崖上袭去,排山倒海,气势磅礴,惹得高猿长啸,凄风嘶鸣,寒树悲泣。

    长昭顿感身子一轻,水流灌进她的口鼻,她不禁在心中大呼:天要亡我也!

    原来,长昭竟是被卷入水柱之中,而且身处蛇头处,她睁眼偷觑,那些黑衣人已摆好阵形,只待对蛇头合力一击。

    立于最前方的黑衣首领身材魁梧,一张轮廓深邃的脸如刀削斧凿而来,他的瞳孔中闪过一丝狠绝--眸光幽闪,居然就这么直直袭了过来!

    长昭面上哇哇大哭,指尖之间却偷捻着一根细细的牛毛银针,蓄意待发,随时可以了结了眼前那个黑衣首领的性命!

    不过是,看谁的速度更快罢了。

    可是一旦出针就会暴露她的身份和行踪,华域大陆上各路密探星罗棋布、防不胜防,到那时她又该如何自保?

    此时,长昭的额上已沁出一滴冷汗。

    但听一声义愤填膺的"好狠的心肠!",长昭觉得眼前青色飘过,转眼她已落入一个人的怀中,而那人的嘴角却溢出了血丝。

    "哼--贼子,爷从凉州追你到三峡,还不快从实招来,凉水岸边那坟头是不是你挖的?"

    闻此,长昭怵然一惊--是不是他挖的?是我自己爬出来的好不好!

    看来这些人是冲着自己来的。

    她的葬身之地是何等隐僻,这些黑衣人难道是埋葬自己的那人派来的?

    亦或者,她的坟墓早就被某股势力发现了?

    "这位仁兄,你追杀在下不说,还对在下栽赃陷害,实在是有违公道!"青衣少年眉毛扬起一个与他那张娃娃脸完全不符的、邪魅的弧度,"本人熟读圣贤经卷、奉行君子之道,打扰死者灵寝这等龌龊下流之事,是断然不会做的!"

    黑衣首领冷哼道:"中秋前后十数日,只有你曾经过那地方。加之你来历不明,我们不得不疑,劳驾公子随我们走一趟了!"

    青衣少年朗声大笑:"那要看看你们有没有那个本事!"

    "好大的口气啊。"黑衣首领正说着,铺天盖地的黑影向青衣少年冲来,一道道寒光自他们之间若隐若现,犀利耀眼。

    青衣少年怀抱长昭,以古怪的武功路数连拆几招,可那些人人多势众,他孤军奋战还携带了一个拖油瓶,终究是敌不过的。

    窝在青衣少年的怀里,长昭只觉得天旋地转日月无光,心想再这么打下去她一定会成为史上第一个晕死的人,于是她索性趁着黑衣首领一剑刺向青衣少年之时,朝黑衣首领狠狠扎了七针。

    黑衣首领捂着屁股,面露痛苦之色,动作明显一滞,让青衣少年占了先机,不幸被一掌拍飞。

    其实,长昭刚从坟里面爬出来没几天,身无分文,只好沿路乞讨了些女红用的绣花针,也就是说她的针是没有毒的,但要是眼疾手快心狠扎准了穴位,其威力也不容小觑。

    想必那黑衣首领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栽在一个小毛孩手里。

    有了长昭的襄助,青衣少年三下五除二就解决掉了剩下的几人。他出手不重,无意伤那些人的性命,看得出来他是个有仁爱之心的君子。人们纷纷走过来感谢他大义出手,他也只是一脸谦卑,在众人之间周旋得当。

    长昭顿时对他多了几分好感。

    人群散开后,青衣少年舒了口气,眼带笑意摸了摸长昭的小脸,亲昵地问道:"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长昭被他这一声"小妹妹"骇得连退几步,一溜烟就缩回了老船工的怀里,蹭了蹭石老船工颇为扎脸的下巴。

    青衣少年三不做两步走到老石身边,恭敬地问道:"老爷子,这孩子是您的?"

    "不是。"老石眼中流露出一丝怜惜,"娃儿是偷着上船的,跟了我们一路。"

    粗犷汉子道:"这年头,边关打起仗来,像他这样没爹没娘的孤儿多的去了。若都能像英雄你这样武功高强就好了,还能保家卫国、建功立业。"

    "唉……"青衣少年长叹一声,眼神深邃地看入长昭迷人的冰蓝色眼眸,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这孩子,不容易啊。"说罢,他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继续自斟自饮、观赏两岸雄伟旖旎的三峡风光。

    山势回转,一条条在风雨中颤抖地蜀地栈道贴着石壁,粗犷汉子忽然对着老石道:"老石,咱们又到这儿了。"

    长昭微微抬眸,笔直的峭壁之上,凹进去几个小石洞,光溜溜的岩石和石缝间的杂草之上,斜放着一只小木船,船面上已长满了绿油油、毛茸茸的青苔。

    风卷动着老石的胡须,他眼中泪光盈盈,喃喃道:"婆娘,你睡得好不好?入秋了,你冷不冷?"

    江水翻腾起来,惊涛拍岸,气势磅礴,嶙峋怪石上的古柏微微颤抖,高处的猿猴拉长了嗓音叫唤,声音连续不断,非常凄凉怪异,空旷的天地间回荡着猿鸣的回声,悲哀婉转,很久很久才消失。

    忽然听到老船工站起身子,挺直原本佝偻的腰背唱到:

    "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泪水纵横、老态龙钟的他眸光黯然,沉寂如同死水,带着厚重巴渝情的歌声凄神寒骨,彷佛嘹亮入云。

    江中隐隐有白鳍豚露了个鳍,猿啼声愈发响亮,粗犷汉子索性仰躺在地上睡下,不一会儿又传来了鼾声。

    老石低下头来对着长昭的眼,满脸温情。

    夕日欲颓,染红一江碧色秋水。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