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血染中秋红颜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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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域大陆,天仪凉州边陲。

    建文四十年(万历804年)的建酉月似乎显得特别长,秋风萧瑟,凉水岸边,一家毫不起眼的小酒肆迎着惨黄的落日,酒肆黯淡的深渊色旗旌在阴沉沉的苍穹之下无力地喘息、呻吟,其声猎猎,宛如招魂。

    一阵马嘶声盖过了这种低喘,破空传来,正在饮酒的黑衣少年缓缓眯起眼,黑曜石般的眸子射出锐利无比的寒光,让人心底发怵。

    约莫有二十余骑兵,身穿枭狼族的戎装,裸露着大半个健硕结实的膀子,气势汹汹,如风而至。深邃的五官、碧绿的瞳仁显示了他们与中原人迥然不同的血统。

    酒家内的伙计们陡然间慌乱了起来,一时人心惶惶。人们不知所措地抱头鼠窜,也在酒肆内歇脚的那父子三人,正欲携了包袱准备逃命。

    黑衣少年冰冷地抽动了一下唇角,绝美的脸上没有一丝暖意。他缓缓抽出一把绝世宝剑,银白的剑身散发着数九寒雪天的寒光,却掩不了那一丝嗜血的殷红,映得残阳亦如血,彷佛是一团地狱烈焰在剑身上灼烧不止,却凭空生出涔涔寒意。

    骑兵已经近了,炽热的黄沙随着马蹄的一次次扬起、落下而蒸腾翻飞跳跃,奏着死亡之曲,杀机顿现,慑人心魄。

    领头模样的粗犷男子面目狰狞地笑着,猛然将大刀扬起,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砍下,刀起刀落间,不带一丝犹豫,正在逃跑的父子一行中年岁较长的孩子,还没来得及惨呼,已被生劈成段,临空腰斩。

    血雨纷飞,凄艳炫目,染红了黄沙一片!

    “平儿!我的儿啊……”撕心裂肺的哭喊,令人闻之侧目,外貌是名大夫打扮的男子,背上背着药箱,悲痛地惨嚎,几乎咬碎了牙齿。他悲愤的含着眼泪,却又不得不拉着年幼的小儿子拼命躲闪、逃避。

    十二三岁的小男孩,被如此惨烈的场景吓得已经不知道哭喊,如被雷击,呆立木然。

    又一柄大刀落下之前,黑衣少年身形一闪,幽冥般的身影犹如鬼魅瞬间飘移而出,留下空中一抹残影——静如处子,动若脱兔!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只见寒光闪处,那个头领的人头也爆出一片红晕,鲜血和着脑浆四下飞溅……原来死亡,从来不会对任何人另眼相看,任你九五之尊还是贩夫走卒,不过都是一样下场。

    四周人们恐惧的惊叫,此刻才轰然响起,一列骑兵也顿时乱成了一盘散沙。悍马嘶嘶,灰尘弥天。

    “和儿,快到爹这儿来!”父亲把孩子揽在怀里,背部却挨了乱马上骑士一刀,一排骨头险些被这力道砍断,血液奔涌而出,一身蓝衫变得大红,孩子终于压抑不住放声大哭。

    面无表情的黑衣少年手腕一动,空中明晃晃地出现几朵剑花,缤纷耀眼,在夕阳的余晖下如同忘川血红的曼珠沙华,散发着嗜血的冰冷气息。

    只是这种冰冷,却是因狂热的血气而燃烧!

    美丽的剑花在一瞬间无限扩大,宛若夜空月影,荡漾扩散开来,似乎和沙漠上空的烈日合二为一,光芒大绽,灼目到晃花了每个枭狼骑兵的绿眼。

    只是在风起风停的那一刹,却仿佛死神驾临了人间,令时空易位,时间静止……凉水之岸横七竖八地猝然多了二十来具尸体,除了那个头领外,其余人皆是一剑割喉,毫无临死挣扎之机可趁,死态狰狞可怖。

    剑痕如薄丝,温柔如春风拂面,但是那一抹温柔,却同时带走了这么多人的生命!

    黑衣少年低头瞥了一眼幽光凛凛的长剑,上面不见一丝血迹,光洁如初,盈盈有如秋水流动,映照出他波澜不惊、平稳无波的冰冷黑眸,一如千年寒冰,不动分毫。

    “多谢少侠救命之恩!蓝某人何以为报……”大夫拉着孩子跪下来向黑衣少年连连磕了三个响头,却也难掩心中的悲恸。

    “带孩子速离此地。”黑衣少年虽然觉得这大夫有些眼熟,但还是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

    此时,他的目光已飞射到凉水彼岸。

    圆滚滚的落日渐渐西沉,静静流淌的凉水里仿佛流淌的是将士们的血液。这一副惨烈绝伦的修罗杀场,谁能想象仅仅发生在刹那之间?

    父子忍着眼泪,带着亲人的尸身含泪离开。

    “皇后娘娘,明夜中秋,臣……能救出她么?”喃喃地说完这句话,黑衣少年朝酒肆早已吓得痴傻的小二丢下一锭金子,再次踏上漫长的征途。

    中秋佳节,枭狼王宫。

    云断雨残,满天星辰也不似往日璀璨夺目,圆月将清辉投向南国,似乎也如人一般,颦眉忧叹这一场不幸的战争。

    一场中原大国天仪与朔方强族枭狼之间的战争,而战争的源头,是一个女人。

    自古红颜皆祸水,只是又有几人能够想到,这旷世的一战,只不过是因为一个年仅十岁大的小女孩?

    今日,天仪崇正帝挥师北上,已兵临城下,枭狼都城岌岌可危。

    地面上一滩可疑的血迹已经干涸,看上去却触目惊心。

    被锁在殿内的小女孩一身破破烂烂的银紫色汉家宫廷装束,锦衣鸾纹却显示出她高人一等的身份。而此刻,她正蜷缩在角落里,狼狈的小脸上尤带泪痕,墨色眼眸里平静如一汪死水。

    脚踝处传来隐隐痛楚,那是昨夜拼死反抗挣扎时扭到的。

    她心头一酸,眼泪再度流了下来,楚楚可怜,晶莹的泪珠落在披散的长发上,一路滑到发梢,轻巧地滴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微不可闻的细响。

    “娘亲……城姐姐……这是哪里?丫头很怕,真的很怕……”

    她嘤嘤呜咽着,紧紧环抱住自己,娇弱的身躯不住地像筛糠一样剧烈颤抖,“你们一定不愿意接受丫头了吧,现在的丫头好脏,真的好肮脏……”

    “咯吱”一声,殿门开了,一地清冷的月光洒在地面,几个人出现在门口。

    小女孩的眼瞳骤然放大,充满了惊恐,她揪住自己的衣领口,努力遮掩住那些带给年幼的她阴影和耻辱的痕迹。

    为首者是一个形容猥琐的中年男子,剽悍犷野而且充满了霸气,浓密的胡髯掩住了他的大半张脸,鹰钩鼻下的薄唇扯出一个淫邪诡异的弧度,墨绿色的眼眸残忍得像暗夜凶狼。

    此人便是枭狼王胡霸。

    紧跟其后的是胡霸的两个儿子,枭狼大王子伊邪烈和二王子伊邪炙,还有一位容貌异常昳丽的靛眸少年意欲进入,却被伊邪炙拦了下来,只是好奇地往殿内张望,目光在触及小女孩的那一刻骤然一亮。

    小女孩瑟缩了一下,仇恨的目光恨不得在胡霸身上剜一个血淋淋的洞。

    “小公主,你的父皇亲临城下来接你回家了,不出去看看吗?”胡霸阴险地笑着,他伸长了恐怖的魔爪想要抓住那纤弱的身子。

    女孩咬住惨白的嫩唇,泪水顺势滑入口中,掺着苦涩的咸味,时刻提醒她不可以掉以轻心。

    “你骗人,你是魔鬼,你这个疯子!疯子!”女孩儿尖声叫嚷,“我不会听你的,永远都不会!”

    大王子伊邪烈负手笑道:“小公主脾气还蛮大,有趣,真是有趣!”

    胡霸的声音如幽灵般骤然炸响:“你怎知孤是魔鬼?”他细细打量着这张绝色倾城的容颜,心脏猛地揪痛,忽然张狂邪肆地大笑,“是啊!孤就是魔鬼!是你父皇母后逼孤在先,把孤逼入地狱!她不该负孤,你看到北狄城南的那一片废墟了吗?当年孤倾尽国力在那里建起一座奢华无比的汉式宫殿,名作苑宫,可是现在,它只剩焚毁后的残垣断壁!啊哈哈哈哈……”

    胡霸笑到泪流满面,手指哆嗦着指向南方:“你看到了么?那里是苑宫,再过去就是你的国家天仪。你听到了么?你的父皇在攻城,他想破我枭狼——做梦吧!今夜沙暴来袭,他们都将死无葬身之地!天亮以后,崇正会死,而天仪只会存活于史册之中了!哈哈哈……小公主,你是不是也跟孤一样高兴啊?!啊哈哈哈哈……”

    “你……卑鄙!”小女孩儿牙关打颤,恨恨地骂道,“你禽兽不如。我天仪盖一中原泱泱大国,岂是一朝一夕就能为你所吞?!”

    “哈哈哈……愚蠢!”胡霸仰天大笑出门去,背影阴郁可怖,他伫立在大门口,朗声道,“一战定成败。再大再强的国,建立与灭亡都不过是弹指间的事情,长昭公主这么聪明,怎会不懂得这个中道理?”

    “罢罢罢……”小女孩眉宇间竟透着大彻大悟的了然,她连声叹息,眼底盛满了绝望,“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大王子伊邪烈一听,流露出贪婪的神情,对着胡霸拱手道:“父王,儿尚未立正妃,不如……”

    “烈儿,你尚不够格。”胡霸转过脸来,阴森森的笑容好似地狱修罗,突出的颧骨更是衬得他邪恶无比,“她是孤的,谁也别想跟孤抢。就算是孤的儿子,也绝不能!如果你还想保住自己的储君职位的话,就收起你对她的心思。这是那个女人欠孤的,她本该付出那样的代价。而这一切,就用她女儿的一生来补偿!哼……什么高高在上的长昭公主?!什么冰清玉洁?!她现在,只是一个肮脏得连蝼蚁都不如的贱货!”

    小女孩儿早已料到自己的命运,出身皇族,乃帝嫡女,受尽荣宠,如今却身陷囫囵,面临可怕的凌辱,真是云泥之别。

    她不由苦笑。

    这一笑,竟是倾国倾城,绝美凄然,让所有人都为之一愣

    “你……笑什么?”门外早已傻了眼的靛眸美少年突然开口颤声问道。

    “中原有一句话,叫作‘士可杀不可辱’。我身为天仪公主,怎可献身于敌国之人?实乃国之大辱、万民苍生之不幸,我又有何颜面苟且偷生?”小女孩儿清越的童音划破宁静的夜空,尖锐得刺耳,像无数根针扎入每个人心中,她笑靥如花地向前走去,与一脸惊愕的胡霸和仍是痴傻的靛眸少年擦肩而过,举手投足间彰显她身为来自中原大国的一名公主的显赫地位和无上的荣耀。

    她仰望夜空,月圆如镜,饱满美好。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继而,她徐徐攀上城楼台,面朝南方,临风含笑,风姿卓越。

    待到胡霸反应过来,只听他暴喝一声:“回来!”

    可惜,一切都晚了。

    “胡霸。”小女孩儿回眸一笑,似水温柔中蕴含刻骨冰凉,那倾城容颜此刻显得明媚而飘渺,“我要让你后悔一生一世!”

    明晃晃的皎洁月光反射到胡霸的碧眼上,他下意识地闭眼,黑暗来临之前只看到小女孩儿细嫩的脖子多了浓艳的一笔。

    星辰般耀眼的双眸在一瞬间黯然失色,如同死灰。

    轻盈的娇躯羽毛般坠落,城楼下策马而来的黑衣少年正巧接住了她,一脸震惊。

    她睁眼笑着,笑出了人生最美丽的春天。可惜,她还没来得及认识这位奉命来解救她的黑衣少年。

    她的离开太早,太突然,毫无征兆。

    他满眼都是刺目的殷红,朵朵罂粟悄然在心头绽放,印在地面,忽而翩飞,旋舞至空中,最终归于尘土。

    大片大片的红色似烈火般瞬间将她年轻的生命燃烧殆尽,银紫色的华裳宛若夏花,嫣红自花瓣上渲染开来,由深至浅,层次分明,仿如杜鹃啼血那一刹那的凄丽,美得让人心惊。

    黑衣少年怔怔地盯着她那张绝美的小脸,良久不语。正此时,城楼上万箭齐射,他缓过神来抽出宝剑,抱紧她调转马头飞奔,一滴眼泪不由地滑落。

    不知道一路狂奔了多久,直到朔风刮得他面如刀割,他才停了下来,回望遥远的北狄城。

    他抱着永远睡去的小女孩儿穿越大西漠,渡过凉水后,已是又一轮初生的朝阳。

    很幸运,昨夜没有夜观星象时预测到的沙尘暴,而他们也很顺利地回到了天仪境内。

    小女孩儿的尸体已经冰冷,彷佛沉睡一般,肌肤柔嫩如初,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就像是在竭力释放生命最后的美丽。

    “公主殿下,臣烨救驾来迟,愿您能魂归故土。”他亲手挖出墓穴,亲手一抔一抔地填土,双手鲜血淋漓。

    她被葬在燕城外,矮矮的美人冢上,无字碑茕茕而立。这里绿草如茵,相信她不会寂寞的。

    十五岁的少年擦着血和汗仰起脸来,黑眸正对着烧灼得绚烂华丽的落日。

    黄昏时分,金乌坠地。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殊不知……

    一夕,凤离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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