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5 相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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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拈花寺是边城唯一的一座大寺院,虽不如名山大寺的佛相庄严,也不及省会之地的香火茂盛,但就省内而言,也是一座颇有名声的古刹。朱老太太七十冥寿的水陆道场,便是在这里办。老太太生前是善信之士,在世的时候过生日,一切寿筵、堂会,俱都免了,只在家里办一堂延生普佛的佛事,念念寿经便罢。以后遂成惯例。但这一次的情形有所不同,总把子朱乾振和会里分掌职司的几位当家一商量,都觉得这次长枪会是借了人家的地头,办起事来,于礼数上不能不多加小心,宁滥毋缺,绝不能让人挑毛病,说一句“长枪会自家办事,把别家的兄弟当外人”,那就不好了。最后商量来去,定下来一个折中的方案:在拈花寺办三昼夜的水陆道场,并施善举,摆“罗汉斋”以供众人;到正日子上,则还是一切按世俗的规矩办,就在原来县衙门后园子的戏台跟前,广搭彩棚,设摆寿筵,办堂会唱戏,招待边城的各路宾朋。

    所谓“罗汉斋”者,指的是米饭、馒头加大锅烩素什锦,设在拈花寺正门外的空场上,远近的穷苦百姓听到风声,都聚了来,把这一片挤得水泄不通。贺西雷好不容易才挤过人群,进得寺来。

    进了寺门,往左去便是偏殿。离得还远,就听见抑扬的诵经之声,并着磬声、木鱼声,以及铛、锅、鼓、忏钟等等板点之声,袅袅传来。偏殿里遍设香灯蜡烛,光影摇摇,轻烟漫漫。殿上供奉的是西方极乐世界阿弥陀佛佛像,像前一侧是朱老太太的神主牌位,案上供着三堂时令鲜果,素制糕点。殿中僧众,各着法衣,手持法器,立于供案左右,垂眉合掌,齐诵经文。总把子朱乾振跪在供案前的拜垫上,闭目合什,神情虔诚。

    贺西雷在偏殿外先合什为礼,向殿上拜了一拜,然后轻轻咳嗽一声。朱乾振回头见是他来,知道有事,把头点了一点。稍顷,僧众把经文诵完一遍,齐诵“南无阿弥陀佛”,朱乾振向佛三叩首,起身退出殿来,问:

    “什么事?”

    贺西雷把戏本递给朱乾振:“这是班子递上来的戏本,让咱们点今天的戏码。您拿主意罢。”

    朱乾振一边看戏本,一边道:“你专门跑一趟,不会是专为让我点戏罢?”

    “不是。”两个人沿着殿下的廊庑往后面走,贺西雷低声说道,“今儿个一大早,城东口的茶楼上,咱们有十几个弟兄,和春山堂下面一帮子人,为了争几个座位,动起手来了……”

    朱乾振见贺西雷面色不善,已猜到了几分:“有人死伤了?”

    贺西雷阴沉着脸道:“他们人多,咱们好几个弟兄都受了重伤,可麻烦的是,死的那个,偏是春山堂的人。”

    朱乾振一皱眉:“谁领的头?”

    “‘小白玉堂’。他知道闯了祸,是自己投来刑堂的。我差了两个弟兄陪他,过来看老大是怎么个意思。”

    朱乾振一时沉吟不语。贺西雷道:“小白是老大的爱将。但这个事情和做寿一样,不光得让自己人高兴,一多半还为的是给别人看呢。”

    朱乾振叹道:“这个我岂有不知。好了,别的戏你来定,大轴的我就点这出《八本雁门关》罢。这出戏又叫《南北合》。咱们长枪会从北边下来,借它西南边城之地来做一番大事,但愿能借这个吉祥名目,两家真正合成一家,和和气气的才好。”

    ※※※※※※※※※

    两人说着话,从后门走出拈花寺来。今天是边城的大日子,虽然寺里加了警戒,等闲人不得入内,寺外却人头攒动。两人随着人流向前,忽听路旁一片喝彩之声,循声望去,乃是一个卦摊,一群人围着一个游方的和尚,正在听他谈相。二人走近去,站在众人后面看,见那和尚样貌清奇,又不见有什么江湖习气,并非一味同人说好话的,谈吐间颇有见地,便停下来听他说话。

    那和尚正说完一个,一抬头,看见了朱乾振,微微一怔,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来,道:“这位施主,可要看个相么?”

    朱乾振一笑:“师父有什么教我的?”也不推辞,分开人群坐下。那和尚认真看他面相。朱乾振随口问他:“师父哪里来的?”

    那和尚道:“贫僧惠施,游方四处,偶然到此,在这边摆一个摊子,结一个善缘。”他看了片刻,说道:“足下面相威重,声有虎音,当是大贵之人,应有将军之份。”

    朱乾振笑道:“师父看错了,我只是个平头百姓,哪里做得大清国的将军?”

    和尚摇头微笑:“施主休瞒我。你面上风雷纵横,正是统领千军万马的气象,何况现时现日,便做将军,也未必是大清国的将军了呢,呵呵。施主之相,外俗内清,是大贵之格,时运或者在今年便到。阁下今年是否是四十二岁?不到五十岁上,即可封疆拓土,为一方的首脑……”贺西雷在后面听得面露喜色。朱乾振却神色不动。那和尚接着说道:“只是,须肯听贫僧一句话,可惜阁下未必肯听。”

    “什么话?”

    “施主一定不肯听,贫僧何必多言。”

    朱乾振道:“便说说看,又有何妨。”

    和尚道:“我看阁下堂堂汉子,是义气深重的人,很多事情未必肯做,但阁下非常之人,受制于此,行事不免束手束脚,反而不好。所以贫僧要说的,便是‘贪’这一个字。若是他人,贫僧总劝他勿贪,惟有阁下之相,反要劝你贪。因为阁下其清在骨,可里面贵了,对外面就有所妨碍,若是肯贪,里面贱了下来,外面反而可以加升,此所谓此盈彼绌,此绌彼盈,就是这个道理。便如当年三国时候WWW.soudu.org的刘玄德,若不是他肯毁损名誉,先借了荆州,后占了益州,何来后来蜀汉的基业?”他说到这里,目光炯炯,直射到朱乾振的脸上。

    朱乾振“呵呵”笑了两声,神色不变,道:“师父论相论理,都与别个不同,受教了。”竟是不接这和尚的话头。他看卦摊上写的卦礼,每卦乃是二十文钱,便从囊中取出一把钱来,数了二十文给他,也不另给什么赏钱,起身便走。

    贺西雷从后面跟上去,道:“老大,我听那和尚说的,很有点意思啊。”

    朱乾振微微笑道:“是么?这样,你陪我附近走一走,待会咱们再回来,到时候你再看。”说着,大步走到前面去了。

    贺西雷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跟在后面,两个人慢慢走了一圈,回转到原处时,却见卦摊已经空了,那个侃侃而谈的惠施和尚,更加踪迹不见。贺西雷奇道:“这就……收了?”

    朱乾振道:“你不觉得那和尚来得突兀么?他自称是游方的和尚,可你想想现在边城的形势,一个等闲的僧人,走到这里来做什么?”

    贺西雷这才省悟:“对啊,那他是……wWw.”

    朱乾振道:“我们长枪会人多势众,移师来到边城,一山二虎,有些人未免就会寝食难安了。如果我料得不错,这人必是春山堂万延春派来试探我的,故意用言语挑动,看我是否有吞了边城的意思。刚才确实弄得我有些进退两难啊,若是赏钱给他,说不定就引起误会,可开口斥责呢,又太着相了,一样会引起猜疑。想来想去,只有老老实实按他卦摊上写的,给了他二十文卦礼,连一个子儿都不敢多给。唉,这一文钱在我手里,从未有如此之重过。我们两大会党合为一处,是想做一番大事出来,真要为着我多给了几文,最后竟致两家破脸,斗个你死我活,咱们可就沦为千古笑谈了啊。”说到这里,不由得摇头苦笑。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