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景?正在等他。
“去圣果寺。”听完了何众的回报,他就这样直截了当地说道。
圣果寺座落城西,离警务公所并不算远。寺院是明代的古迹,寺中原有双塔巍峨,分东西矗立,为整个省城的制高点,故又名双塔寺。“双峰插云”,原亦是省城一景。后来明清交替的时候,东塔毁于战火,从此只余西边一塔。霍景?一行来到圣果寺前。寺前已有巡警在,按着霍景?的意思,只说是衙门办事,交待寺内僧俗不必惊扰。故此僧人都避在房里去了。霍景?径直便来寺内西塔。
塔高二十余丈,九层八面,气象高拔。霍景?吩咐其余人守在塔下,只带了何众,上到第九层来。
“袁阮二人现在是投在?”
“元宝桥西,高家老店。”何众把西面的窗户推开,伸手指道,“在那边。”
霍景?从袖中褪出单筒的千里镜,用帕子轻轻擦拭,一边说道:“福安客栈,高家老店,他们挑这两家客店来住,中间可是有名堂的啊。”
何众道:“老爷看得再清楚也没有,福安客栈和高家老店都在城西,而且都离西城最偏僻的‘岁寒亭’一段不远,匪人的意思应该是,一旦见机不好,就缒城而出,溜之大吉。”
霍景?点一点头。他擦拭镜面已毕,走到西窗前,用千里镜极目远眺高家老店方向。看了一会,说道:“时候差不多了,何众,点灯罢。”
这九层高塔上,原有油灯共一百四十六盏。据说在从前盛时,是每夜必灯的。何众听了吩咐,将第九层上的油灯都点亮了。从远处望起来,圣果寺上方的夜空中,就象忽然出现了一座光影流离的空中楼阁。
而这,也就是行动开始的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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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应泰和阮曾三离开福安客栈以后,便另换了这家高家老店落脚。二人到了此时,都感到形势不妙,从外面打探了消息回来,急急闩了房门,聚在灯下,低声商量主意。按阮曾三的意思,现在局势晦暗不明,马凤云又敌我难分,为求安全起见,还是先搁下马凤云那头,速速离开省城,方为上策。袁应泰却不同意,觉得虽然事有蹊跷,但要就此咬定马凤云同官府沆瀣一气,暗中设计他们,却也未免牵强。二人正在争执,忽听客栈大门外起了响动,有人“啪啪啪”地用力拍门。二人都静下来。接着听到店家的声音:“来了来了,是什么人?”外边有人凶声恶气地道:“巡警队查店!快快开门!”
二人都是一惊。阮曾三忙吹熄了灯火。
只听前院把门开开,似是有十几人一起涌了进来,有人大声说话:“奉了上头差遣,搜拿两个匪人。店家,这画像上的两个人,你可曾见过么?”
二人对望一眼。袁应泰道:“三爷,这回真是冲着咱们来的!”阮曾三一点头:“风紧,咱们走。”
二人都是刀尖上讨生活的人物,这种场面也见识多了,并不慌忙,黑暗中三下五除二收拾停当,听前院的人声渐渐向后边来了,两人推开后窗户,窗下是客栈的后巷,此时正寂静无人,二人于是纵身跃下。
“走哪边?”
阮曾三还未答话,已听得巷子的一头有喧嚷的声音,有人向巷子里来,脚步声很是不善。阮曾三一扯袁应泰:“那边。”二人从另一头跑了出去。
街面上这时候显然紧张了许多。二人奔了一阵,险险同迎面过来的一小队巡警相遇,好在二人身手敏捷,急忙闪在暗处,这才避了过去。
袁应泰忽然低笑了两声。阮曾三道:“做什么?”袁应泰道:“现在我敢说,是你多心了。”
“怎么说?”
袁应泰道:“这次这些人是冲着咱们俩来的是不?既然这次是真的,那白天福安客栈那次就不可能是玩什么欲擒故纵的花样,只不过碰巧了,巡警队正在那儿办案子,跟咱们八竿子挨不着。还有,要是马凤云透的风,你想想,从福安客栈到现在,可有工夫了,衙门要拿我们,早他妈动手了。”
阮曾三未置可否,只反问:“你说不是马凤云?”
袁应泰道:“你看他们诈诈唬唬的样子,多半还是刚得着的信儿。不是他。……要不是他,那就只能是……”
阮曾三并没接他这话。他默想了一边地形,道:“还好我们是从这头出来,要往那边出去还麻烦了。从这儿下去,几里地就到‘岁寒亭’,那是西城墙最偏僻的一段。袁兄,城里看来不能呆了,咱们连夜缒出城去,再作道理。”
袁应泰亦无异议。二人借着夜色的掩护,直奔岁寒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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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岁寒亭一带,本是前朝的一座园子,后来渐渐破败得不成样子,断壁残垣,杂草蔓生,只余了一座孤亭。亭子后面不远,有一处通上城墙去的马道。二人正要从岁寒亭穿过去,忽见城墙上有十几支火把向这边移来,有人大声说道:“你们给我在这里用心守住了,贼人要是从这里出去,惟你们是问!”
二人隐在岁寒亭的亭柱子后面,心中暗暗叫苦。只听另一人问道:“上头料定贼人会从这里走?”
原先那个声音说道:“那个祈六把什么都供出来,我觉得这个也不会有假,何况这小子还主动过来要戴罪立功。总之,给我小心防范着就是。”
众人齐声称是。
袁应泰悄声对阮曾三道:“还不是他!”
这时上面那声音又道:“你们守在上面,我带一队人,到下面去巡一巡。”说话间,城上火把移动,有一队人顺着马道向岁寒亭这边下来。
阮曾三低声道:“这条路走不得了,我们先退。”悄然后撤,退出岁寒亭。
去路断绝,二人一时都有些茫然无计。还没定下神来,又见左右两翼都出现了火光,闪闪烁烁,向中间围拢来。回头看时,城墙上的几支火把这时也已顺着马道下到城下来了。二人一阵惊慌:难道是中埋伏了?
阮曾三仓惶四顾,见身前有一条暗巷。这时三面敌人已近,不及多想,一扯袁应泰,一起闪进巷子里来。
这条巷子幽深狭长,宽只勉强可容二人并肩而行。二人疾走了一段,听见巷外三面的敌人已碰了头了,有人大声道:“你们进巷子看看,剩下的继续给我搜!”
阮曾三悄声道:“我们得快走,被堵在这里头可就完了。”可他话音刚落,忽然听见前边也有人声响起,跟着便见一盏红灯笼引路,几个人影迎面而来。二人心里一寒,然而身后的追兵逼得甚紧,实在是无路可退,只有硬着头皮向前。
离得近了些,看清楚灯笼后边的也是巡警的装扮,总共却只有四五个人。二人略略松了口气,低头让在一边。果然听为首的一人喝道:“什么人?”
阮曾三道:“做买卖的。”
“做买卖的?这时候怎么在这儿?”
“回老爷,小的两个迷了路,正要赶回客栈去。”
为首那人哼了一声,从边上人的手里取过灯wWw.笼来照,借着灯光,看清楚了袁阮二人的相貌。而与此同时,他二人也把这四五人看清楚了。双方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那四五人认出来袁阮二人,惊呼并不为奇;袁应泰和阮曾三惊呼出声,却是因为:这四五人中间,有一人身受绑缚,显是被其余几人押解来的,却不是祈六是谁!
祈六做梦也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遇上袁应泰和阮曾三,他脸上惶恐已极,立时想到自己会有性命之忧,不禁扯着嗓子喊了起来:“快抓!他们……他们就是那两个!袁……”
“仓”“仓”两声,袁应泰和阮曾三双刀出鞘。
他们俩早就想好了,蒙混得过去那是最好,要混不过去,就只能刀上见红拼他娘的了!哪知对方竟是不堪一击,二人拔刀出来动手,对方只有为首那人横家伙接了一记,然后发一声喊,四五人顿时走得干干净净,只丢下一个捆得结结实实动弹不得的祈六。
祈六吓得浑身乱战,声音都哑了:“袁爷……三……三爷……”
袁应泰恨恨地道:“祈六,你引水带线,出卖弟兄,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今天罢。”他也不多话,手起一刀,直搠入祈六心窝里去。祈六哼也没哼一声,顿时毙命。
自白天知道了祈六贪生怕死,将会党内情出卖给官府的事,二人就恨不得手刃了此人。然而等静下心来,却也想到祈六既已收押在了警务公所,防卫森严,想要杀他谈何容易,况且二人身上还担着别的干系,是以恨归恨,心里却并不存着多少能够杀他的指望,不料今晚在慌不择路之际,竟会兜头遇上这个叛徒,而且轻轻易易就被一刀杀却,二人欣喜之余,心头不禁空了一空。
但这时不容二人细想,前边出了事,后边的追兵自然加快了脚步,火把晃动,有人大声问话喝喊,直向这里逼来。袁应泰和阮曾三不敢停留,向前边飞奔了下去。直到奔出巷口,也没有遇上拦截。二人暗道一声侥幸,料想是逃走的那几人一时没有找到帮手,不然在这样一条窄巷里,前后都断了通路,那就有死无活了。
袁应泰道:“三爷,现在怎么办?”
阮曾三道:“怎么办?杀了祈六,今晚的省城太平不了。有命活到明天再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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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景?在圣果寺西塔上,用千里镜看到了岁寒亭方向亮起的信号。
“祈六死了。”
何众喜道:“这么一来,就为马凤云解除了嫌疑,也逼得他们两个没了退路,只有死命向前了。”
霍景?微微笑道:“解除嫌疑倒不见得,不过在这个节骨眼上,再用外力一催动,教他们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也就是了。”他笑了两声,道:“动用几百人这么大的阵仗演戏给他们看,这两个匪人也算是福分不浅。”
二人笑了一会。霍景?忽然道:“不过,我原是答应饶了他的。”
何众道:“祈六?这种人,杀了就杀了。”
霍景?道:“你道我是可惜他么?呵呵,休说是一个祈六,就是十个百个,捉来尽数砍了,本官也不会有半点妇人之仁。只是我为了让他从实招供,本来已答应饶了他。现在因事从权,虽非我亲手杀他,终归是因我而死……”
何众道:“大人,这祈六犯的事儿,您就算剐了他也不出奇,现在让他这么死,就已经是法外开恩了,更何况,对这种匪人,不必讲什么信义。”
霍景?摇头叹道:“何众,你是我的心腹人,自然是为我说话。不过,这并不只是关乎个人操守而已。圣人有云:‘言必信,行必果’,‘信’这一个字上,看得很紧啊。我大清国以儒学治天下,那些要倒反大清国的乱党呢,则是千方百计地要推倒圣人的学问。从前的曾文正公,正是以捍卫名教为号召,使得天下归心,终于把倒行逆施的长毛子打了下去,才成就了后来同光中兴的伟业。如果象我们这样的人都不再讲求忠孝信义,那我们跟我们的敌人抗争的根本,又在哪里呢?”
何众有些惶恐:“老爷的意思,小的不明白。”
霍景?回过神来,笑道:“不明白也不打紧,只是些题外话。……好了,继续发出信号,就按照原先的部署,让各路紧紧逼住袁阮二人,非要让他们钻进口袋里去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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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袁应泰和阮曾三,犹如丧家之犬,仓惶离了岁寒亭地界。这时想必是祈六被杀的事情发了,大街小巷纵横来去的巡警比原先多了一倍不止。二人无处可以藏身,向城外去的道路又被封锁,只有向省城的腹地不住退却。二人明知这样一来,处境只有越来越险,但当此情境,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二人乱走乱撞,不经意间闯到了一条长街上来WWW.soudu.org。隐约看见长街两头,都有火把闪动,正是两队巡警缓缓向中间会合过来,而且长街通达,一览无余,再无可以藏身之处。
“他娘的,没路了。”
二人都觉得山穷水尽。
袁应泰忽地“噫”了一声:“这条街好熟。”随即二人都注意到了,就在街的对面,有一座门脸不大但气派沉着颇有古风的宅院,门上牌匾,写着四个大字:源盛镖局。
二人都是一愣:怎么跑到这儿来了?两人对望一眼,袁应泰沉声道:“三爷,看来这是命里有缘啊。”
阮曾三咬了咬牙:“好,我们就拿命来赌一把马凤云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