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家长里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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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伏饺子二伏面,三伏烙饼摊鸡蛋’。快来喽,进屋吃饺子了。”楚嫂围着围裙从厨房出来,向几家张罗招呼着,吩咐老大儿子李陆军说:“去屋后菜地叫你石叔叔别干了赶紧回来洗手吃饺子。凉饺子不好吃。”

    她回头朝厨房里训斥丈夫:“老李,煮饺子时候你能不能不要老是揭开锅盖看呀?开锅煮皮,闷锅煮馅,老掀锅盖煮不熟馅,一会儿全煮掉皮了。”

    “海军他妈,你看我这次包的饺子一个都没煮烂。”李殿臣边搅动锅里的饺子边洋洋得意对老婆夸耀。

    “哼!你包的饺子是怀孕怀的葡萄胎——肚里没真货,你要是不在面里搁馅儿,直接下面疙瘩就更不会烂了。”

    “我先尝一个,感觉一下馅咸甜。”他以筷子夹住饺子塞进嘴里,“嘘、嘘!好热!”被烫得呲牙咧嘴。

    “活该!敢抢先就别怕烫嘴,让你等得了饭熟,等不及盛饭。说呀,咸淡如何?”

    “嗬,老婆好手艺,真香!”

    “哼!用你夸?”她眉宇微皱,心里却是惬意舒坦,转身转钻进厨房。

    李奠臣咧着嘴从厨房出来,对雯志鹏悄声说:“女人就是这样,你夸她两句,她就比驴子拉磨干的还欢实。”

    “老大、老大!怎么不言语?噢,他去叫振亭了。老二,空军!你去办公楼叫贡伯伯过来吃饺子,就说饺子已经下到锅里了眼瞅就要捞起锅了。”楚嫂忙碌着,穿着丈夫退役下来的短袖圆领口汗衫,里面没有像人家妇女那样戴上乳罩把奶子裹得紧绷绷的,她汗浸透湿的宽敞衣衫紧贴腰身,左右两只硕大无朋,羊垂奶般的奶子显现无遮,沉甸甸抖擞晃动,黑枣般紫色乳头清晰凸印在汗渍胸衫前。她张扬大声呼唤孩子、咋唬大人,张罗让外勤家懒的丈夫收拾桌椅碗筷。盘盛饺子摆在桌上,单等老二海军跑去叫来总务处长贡玉远,大家开饭。“老二,路上跑慢点,小心摔倒。别着急别着慌,吃了饺子还有汤。”干瘦的李殿臣伸脖探看,嘱咐着被老婆催命似的赶着往外跑,又急着赶回来吃饺子的老二空军。

    屋外,李文娴喂过自已孩子,轻轻放在藤编童车上,推摇着哄了两下。她转身抱起四肢朝天乱抓乱蹬,嘴里咿咿呀呀刺耳哭闹的李殿臣老三儿子,嘴里哄着:“噢噢,宝贝别哭了,阿姨喂你吃个饱。”

    她掀起衬衣露出另一边充涨的奶子,慈爱地将奶头塞进小海军的嘴里,搂着李家的儿子轻拍着说:“嗷嗷,乘宝宝,咱吃饱了快大长,开军舰,打老蒋。”

    石振亭扛着锄头从菜地回来,一脚泥浆。他拧开水池自来水龙头,“哗哗”冲洗头上汗珠,拍打裤子上泥点,擦净胶鞋上污垢。

    雯志鹏从躺椅上向挺了挺身子,皱眉捂鼻问道:“石助理,你又担粪浇菜地了?”

    “是,浇了点水肥。有收无收在于水,多收少收在于肥。”

    李殿臣在厨房对忙碌的妻子感慨说:“老楚啊,石振亭两口子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一对好人哟。”

    “明眼人都看的出来,这还用你说?让我看,你这辈子也就交了振亭这么个实在朋友。”

    “志鹏不是个好朋友?”

    “我可没说啊。你别废话了赶紧去洗葱舀酱,马上要端汤上饺子吧。”

    李殿臣从厨房里端出两大盘热气腾腾,香味袭人的饺子,吆喝着:“来哟,好受不如倒着,好吃不如饺子。”他将盘子放在室外矮桌上,四处张望问道:“贡处长还没来?”

    总务处长贡玉远也是和三个年轻军官一起从总参调来的,不过他是总参情报Y部的人。他年龄最大、衔级职务最高,对三个年轻人关照有加,自然也就成了三个年轻人遇事咨询的老大哥、主心骨。

    贡玉远祖籍山东青岛,他原是三野司令部情报部参谋,随大部队进城后他也和一些党政军高级干部一样,喜新厌旧,与老家山东的黄脸婆离了婚,在北京城里找了个年轻的洋学生媳妇。总参筹建地处塞外中蒙边境上的军情学院时,他被从Y部调院任总务处长。可他媳妇赖在北京娘家,死活不愿到寒风刺骨,飞沙走石的塞外来充军。可军人是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况且国家值多难之秋,百废待兴,正是军人用命之时,他不能不来。现在他在塞外宣口孑然一身,与年轻貌美的妻子分居两地,天各一方。

    福人自有福相。贡玉远心广体胖,脸白齿郜,肥颈耳垂,背面显腮,神似弥勒佛佛相。外人猛一看,直觉上就认为他不是个将军也至少是省厅级以上的大官。

    当年部队参加修建北京官厅水库时,场面人山人海,他晚到了,脱衣服、捋袖子,一铁镐头下去,只听“咣当”一声,翻土一看,嗬!刨出来的是一个大号两头翘的前朝金元宝。果然是有福人,自是拾粪捡豆,弯腰见金。有一次出差,他穿便浓带着穿军装的助理石振亭乘火车赴京。车厢里接踵摩肩人满为患,连过道都沙丁鱼罐头般拥挤。他身着干部军便装,没挂军衔也看不出多大官来,老实巴交的石振亭挤前忙后四下寻觅想给首长找个座。而凸腹肥颈的贡玉远则手举香烟,翘着二郎腿端坐在七号车厢车长室里与满脸唯谨的列车长闲聊,也不知他说了些什么,反正是列车长毕恭毕敬拉着他和石振亭到软包席腾出两个位置,安顿好铺位接着又送来了单做的饭菜。临末了到北京站下车时,车长还把炊事员和休息的列车员都叫来让总参“首长”接见一番。

    出北京站往总参南池子内部招待所走的路上,石振亭憨笑地问他:

    “贡处长,刚才在火车上,你又吹嘘你是北京的大官了吧?要不怎么会一下子就安排那么周到了?”

    “没有,我根本没就说话。列车长问我是北京哪单位的?什么职务?我就一直微笑,眨眼,不吭声。最后我只背手挺肚说一句‘有事你问我的助理员吧’。他就死活认定我是北京的‘大干部’,非要屁颠屁颠的全给咱安排了。”贡处长一本正经说。

    却说贡玉远挺腰凸腹,渡步而来,众人上桌,还未待楚嫂招呼,几个亲若兄弟的战友毫无客气,狼餐虎饮,如风卷残云,直把几盆饺子和桌上的大葱、大蒜都吃个干干净净才打着饱嗝将勺箸放下。

    春去秋来、冬逝夏至,星移斗砖,天狗白驹。一晃几年,三个军官家庭的儿女长得和房前栽下的窜天杨一样快,眨眼间就从嗷嗷待哺、呀呀学语长成了调皮倒蛋、四处惹祸机灵鬼似的学龄前儿童了。

    父辈是建国前后曾在公开或秘密战线上浴血战斗过的军人,属于共和国缔造者的最未行列,也是从千疮百孔废墟上着手创业的开拓者。他们的下一代石兵、李海军和雯晴是红旗下生、红旗下长,本该毫无疑问是生在糖瓶里长在蜜罐中。孰料,天有不测风云,一场突如奇来又旷日持久的灾祸从天而降。

    正是:壮士慨然抚长缨,塞外相约戍边营。

    闲来阔谈吹胡笳,欲将刀剑传后人。

    究竟是何灾祸降临?且听回分解。麟肝凤脯榆虬吊兔教授求

    鞍马倥偬郊乡遣觅保姆来

    六十年代初,中国遭天灾人祸。一时间,各地饿殍遍地,十室九空,老幼相搀,挈妇将雏,道殣相望,外出逃荒避难的人群络绎不绝。老百姓饥不择食开始尝试寻吃花生壳、红薯秧、秸秆、玉米芯、移谷壳、河里水草,山上观音土。四野树叶捋尽,树皮剥光。军队系统也遇到极大困难,为了支援地方老百姓减灾荒、少饿死人,部队军官、战士的口粮是一减再减,军人服务社柜台、货架上早就没有可以充饥的东西了,定量供应的土豆、红薯、玉米棒子等粗粮已经算是桌上的圣餐了。由于饥饿,大院里已陆续出现干部、战士脸脚浮肿、夜盲腿软,常有出操时突然昏倒的现象。一些军官害怕库储军供粮没营养、定量又低会饿病夭折孩子,纷纷动员随军妻子办理退役或辞去公职,携婴幼儿返乡回老家投奔亲属,躲避灾难,以求活命。

    石家夫妇也将儿子送回到妻子娘家——那个以前富的流油被称之为“天府之国”的成都平原,躲避饥荒,暂保温饱。

    石振亭每天下班去学院允许的“三边:墙边、屋边、地边”开垦出几片自留地,他挥汗舞锄,种下甜菜,收获后熬成糖稀装进瓶罐储存起来。他有几次饿得眼冒金星,上班路上晕倒,他腿肚浮肿发亮,一捺一个深坑,军医劝他吃点糖即可恢复,但他最终也没舍得打开糖瓶用嘴舔一下,还是找机会托出差的战友将糖罐捎至四川成都岳父母家给儿子吃。可怜天下父母心呀!

    大院家属区四号平房院拐角第一幢砖瓦平房就是石振亭家。石家西靠石砌小院围墙、东邻卫生处车医生家。家居二间半,一间主卧房,一间外室连着厨房灶间,总面积不过三十多平米。门口外倚墙建有一个放煤柴禾棚。南面,两排平房之间除有条石子小径外还有一片公家给各家统一划分的自留地。石家夫妇勤快,把这块鸡窝大小的菜地伺弄的比儿子石兵还要整齐。地里一年四季不误农时,没有闲过。春夏种的有青菜、苦瓜、西红柿、紫茄子、红辣椒,豆角爬得围墙上到处都是,甚至还种过沙地西瓜。秋冬天想办法种上“洋姜、干葱、过冬蒜”。有教授家种的是菊花、芍药、美人焦,开花时节姹紫嫣红,而农村出身的石振亭不喜欢花花草草、喂鸟养鱼,他喜欢捡口惠而实至的东西种。他朴素地认为,这年月嘴腹要比眼神;实际要比精神更显得重要。

    后院窗外有一棵百年树龄的老榆。树冠如盖,虬枝纵横,连墙带院落遮住了很大一片,春夏枝叶披发,暗吐清香,徐徐生风,引来满院阴凉。屡遭风蚀雨剥,树干嶍皱起伏、疙瘩疤瘤无数,支干上既有磊柯多节的原生枯枝,也有生机盎然的再生新芽。满树榆钱榆叶随风摇曳,习习作响,主干昂耸有如红鳞巨蟒;枝叶参差,恰似琼楼玉宇、雪松压顶。树旁数米闻清香氤氲燎绕,人若近旁听瑟瑟如临仙境。老辈子人常说:“房屋,前宜槐枣,后宜榆;东榴金,西柿银。最忌讳的是门前栽桑,院中植杨,屋后栽柳。讲究的是‘前不栽桑,后不栽柳,院中不栽鬼拍手(杨树)’。因为,杨树民间称‘鬼拍手’,刮起风来,杨树叶子‘哗哗’响,燥得人心烦,也易为入室偷盗者遮音。桑与‘丧’音近,民间忌讳;柳与‘流’谐音,有金银外流之嫌。”

    每临春天,榆钱挂满枝头,一串串,成嘟噜,沉甸甸,翻飞腾挪摇碎着点点金光,炫耀自己的财富。真可惜的是不能真抵钱用。整个平房院的邻居都携筐带杆来勾拽榆枝上榆钱、榆叶,回家摘洗干净拌上玉米面蒸着吃能顶上好多天,省下不少粮食。秋冬季节,老榆古朴苍郁,铁干虬枝,人饿到最急的时候还会来剝榆树皮回家煮着吃,也能顶上个把星期饥饿,只是吃多了那煮得粘粘滑滑的榆树皮会损脾伤胃,吐出绿色粘液。可以说,这老榆树差不多是住家户的救命之树。

    有诗为证:日遮蔽盖夜阑珊,未到秋来叶已残。

    不若杨柳舞婀娜,只为邻人解忧寒。

    石振亭不嗜烟酒,唯一爱好是星期天、节假日去太平河撒网下钩,上大马山上端枪打猎,无数只野鸡、野兔、狐狸、獾子偶尔还有野狼成了他的枪下鬼魂。

    他枪法出神,曾是总参射击队的队员,家中抽屉里、樟木箱底到处都塞有射击比赛中获奖的奖状和奖杯。一支“五六”式半自动步枪让他玩得泻心应手,出神入化。他在100米距离上卧姿、跪姿几乎枪枪十环,遗憾的是当时中国没有参加国际奥运会比赛,否则奖项非他非属。59年,总参内部系统组织业务队员射击比赛,他一人独获半自动步枪“立姿”、“跪姿”、“卧姿”三项冠军。当场,军委副主席、国家体委主任贺龙元帅亲自奖授予他一技捷克制造的民用小口径步枪和二百发子弹。见枪他见比妻、儿还高兴,每天把枪擦的磳亮,将扳机位置、标尺、准星高度调来瞄去,爱不释手。

    时光倒流,往回几年,石助理与军人服务社出纳李文娴结婚那天,后勤部、处首长,同志、战友们纷纷前来新房恭贺新喜,不料却都吃了闭门羹。原来是新郎趁星期天硬拉着新娘扛着枪爬上大马上,钻林沟、翻山脊去打野鸡、野兔去了。傍晚回来,小俩口各提一只野山鸡。石振亭挤眉弄眼对战友说,是一人打了一只。娇纤文弱的李文娴只是满脸红霞,光眠嘴笑而不语。当晚,新娘围上围裙下厨红烧了一锅浓香四溢的野板栗红烧山鸡块,以招待来贺喜的首长、战友和平时与丈夫工作相处不错属下工人。有:贡处长、李殿臣、雯志鹏、财务处华志阔处长,营建助理员李忠厚,还有水泵房工人赵森林、电工班电工司大伟、车队司机大老李,大家喜气洋洋聚在一起,嗑瓜子、吃花生、含果糖,伸筷子叼吃板栗红烧鸡块,喝鸡杂零件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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