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凄然一笑,接着说,算了,姓方的也没把我怎么样,不就不让我跳舞吗?再说,我想跳舞,他也阻止不了,我还可以去准备车间跳,不是吗?
她把烟递给胡二。
胡二狠狠地吸着烟蒂,说,对,你还可以日妈去车间跳舞。
建军明白了原来是上面不让许惠娟演《白毛女》,难道她犯了什么错误?姓方的领导为什么要和她过不去?这让他百思不解。
在准备车间,在午后的阳光照射进的车间里,许惠娟再次穿上一袭白色的纱裙,在熠熠生辉的光雾里起舞,没有华丽的舞台,没有炫目的灯光,没有人山人海的观众,没有雷鸣般经久不息的掌声,只有这简陋的场地,只有这秋天午后的阳光,只有胡二和建军两个观众。许惠娟沉浸在舞蹈里,身影飘逸轻盈,舞姿优美绝伦,可是在她转身回首之际,建军分明看见她眼眸里一星泪光。胡二和建军一起鼓掌,却透出更加凄楚的落寞。后来,许惠娟向胡二伸出手,说,过来,我们来跳舞。
我不会跳舞的,我只会出口琴。
我教你跳,我教你一种新式的舞。
胡二迟疑地望着许惠娟,慢慢地走近她。
把手放在我腰上,对,就是这里。
胡二搂着许惠娟,那样的姿势使他感到十分别扭,他转头看到建军笑嘻嘻地看着他,忽然不好意思似的松开手。许惠娟拽住了他。
你干什么?怎么不跳了?
这样当着小家伙的面跳舞,不是有点教坏了小家伙?
什么呀,这是交谊舞,以前很时髦的,老上海许多人都会跳,我也是跟妈学会跳的。
交谊舞呀,我知道,是资产阶级的东西,我不跳。
什么资产阶级?跳舞,那时跳这种舞都是资产阶级?告诉你,有一些老首长也会跳这样的舞,他们还跳得很好,我妈陪他们跳过。
是吗?你不是骗我的吧?
我向毛主席保证,我没骗你。
于是胡二又搂着许惠娟,他们在空荡荡的车间里跳舞,建军是唯一的观。许惠娟教的很仔细,嘴里数着数,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开始的时候,胡二显得有些手忙脚乱,不过不久他就和上了她数着的节奏,跳得想那么回事。
多年以后,建军和女孩们跳起交谊舞,还不时想起那一对年轻人在厂里准备车间共舞的情形,许惠娟穿着洁白的纱裙,胡二穿着绿色的军装,一个轻盈飘逸,一个威武雄健,他们的身后是从天窗上射下的光芒,有时他们跳进这光芒里,两人的身影无比鲜亮精彩。
那时,他们三个人都没意识到就算这样的寂寞的舞蹈也不可以持久,一场狂风暴雨即将向两个年轻人袭来。
大字报一夜之间在全厂贴出来,一直贴到许惠娟所住的宿舍,不但如此,一部分大字报也贴到胡二的单身宿舍,大字报上写许惠娟是自绝于人民女特务的女儿,写上胡二和许惠娟是现行反革命,写上他们是一对狼狈为奸的狗男女,写上许惠娟是破鞋,写上胡二是地痞流氓等。
那天早上,许惠娟在宿舍门口见到大字报,当即一阵眩晕,差点摔倒,跟在她后面的女室友上前扶了她一下,随后,放开了她。她神情恍惚坐到单人床上。室友洗漱完毕,去食堂打早饭,没有人和她打招呼,连张卫红也悄悄从她身边走过,只是走到门口回头不无担心地望了她一眼。不久,他们回来,还是没人再搭理她,张卫红将一个馒头递到她手里,一句话也没说。她和那些人从门后拿起工具陆续走出宿舍去山岗那里抬土。屋里只剩下许惠娟一个人,她的泪水滴落到手里的馒头上。她那样长久地静静坐在床边,没有吃馒头,一点胃口也没有。忽然,她想起什么,站起来,走出了宿舍。
许惠娟走在通往胡二集体宿舍的路上。深秋的阳光照在身上没有暖意,却刺痛了眼睑。路边的法国梧桐落叶满地,风过处,到处游走。她发现连那些电线杆上也贴上了关于他们的大字报。她加快了脚步,必须马上见到胡二,现在只有他是依靠。密集的大字报一路贴到胡二的宿舍,许惠娟注意到那里的大字报比她那里只多不少。在昏暗的宿舍弄堂里,迎面遇到一位胡二的室友,他见到许惠娟很是惊讶,说,这时候,你怎么还到这里来?她说,我要见胡二。他说,一早就有人来把他带走了,你见不到他了。许惠娟眼泪立刻掉落了下来。那位室友慌乱起来,说,你也别太着急,也许他们只是喊他去问问话,说不定不久就会回来。说着赶紧从她身边溜走。
许惠娟独自站在弄堂里,忽然头顶上的灯泡晃动起来,一阵黑暗扑灭了她的意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