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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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小荷被葬在一个荷花池旁。当夕阳的余晖斜铺满地的时候,暮凡在她的坟前用笛子吹了一曲挽歌。

    笛声吹得悲凄,吹得寒凉,吹得天地都为之动容。

    我想,小荷现在一定在听他为她吹的笛,一定笑得极为幸福。于她,这便已知足。

    暮凡将手伸给我,对我说,漓月,我是时候回宫。你,可愿随我一起去?

    我没有回答,反问道,暮凡,我想去一趟江南,你可否陪我?

    他说,好。

    我一直很想去江南看看,看看十四岁的暮凡所说的地方,看看爹与娘相遇的地方,看看拓风出生的地方。

    我不知道自己会否太任性,因为暮凡一日不回宫,危险便存在一日,三皇子绝不会就此作罢。我只知道,我的要求,暮凡从不拒绝。

    江南的水,比曼河还要缠绵。江南的女子,似水般灵动,脸上不经风霜。江南的小镇,仿若多情人睡梦中的海角天涯。

    我和暮凡共撑一把伞,在缥缈的烟雨中行走,看酒旗在风中温柔地飘摇。

    他携我的手,刹那间,似已地老天荒。

    然,我总是在睡梦中惊醒,拓风失去鲜活的脸,自脑海中久久徘徊。在江南,我寻不回他的影子。他的气息,仿佛已离逝多年。

    我想,天荒的尽头,也许是矗立的断崖。崖下,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自深夜走至暮凡房中,来作最后的,无声的道别。

    他熟睡得甚是安稳的脸,像是孩童,看得我心酸一片。

    暮凡,至天明,你会看见我留下的信笺。

    你和我,早已遗失八年的岁月。八年的路,太漫长太漫长。我们再也无法寻回。我走。你莫思、莫念。

    二

    如此过去,又是许多年。

    我傍水而居,一个人守望岁月。我的居室内,挂着伴过我八年的剑。当年,它沾过很多人的血。三皇子,是血溅其上的最后一人。我说过,他若敢要了拓风的命,我定会要了他的命。

    如今,我的剑已不再锋利,此世今生,我都不会让它再见到这个世界。

    居室前的小河,清澈见底。有鱼儿,总在水中浮浮沉沉,戏耍于水草之间。

    我有与我娘一样长一样柔软的秀发,但我却不能像她一样痴痴地看着长发在水中的倒影。我如何有勇气,看我当年墨黑如金的秀发,现却白似霜雪。

    当月华初上的时候,我会在门前的空地上起舞。银发在风中翻飞,衣裙划出完美的弧度。我的舞,像暗夜盛放的优昙,那么凄美,那么孤独。

    每每这时,总似有优美的琴音在身后响起。恍惚中,我好似见到拓风就在跟前。一如多年前,他抚琴,我起舞。

    心殇,无边蔓延,不能欲罢。

    某日傍晚,外面大雨滂沱。正在室内抚琴的我忽见一男子站在门前,浑身淋得湿透。他问我可否让他进屋避雨,于是我将他请了进来。

    他接过我递过去的方巾,一边擦脸一边看我,眼神犀利得似剑的锋芒。

    他的穿着打扮以及他自发的气质,都告诉我他并非一个普通人。并且,他手上的佩剑让我不甚自在。

    他凝视了我很长时间,忽然笑出声来,话语充满戏谑的味道。他说,段漓月,真不曾想,你竟会沦落至今天这种地步。

    我皱眉,细细打量他。剑眉星目,气宇轩昂。然,于我来说是太陌生的面容。

    我问他,你是谁,为何会认得我?

    他微微一笑,说,你真的不认得我?

    我迷茫地摇了摇头。

    他的笑容消失,面容冰寒。他说,你不记得我,我却永远记得,那个夜晚,你在我面前,残忍地杀了我娘。

    我一惊,睁大双眼看着他。我叫道,文释,你是段文释?!

    笑容自他唇边浮出,他说,你还念得我的名字,真是我的无上荣耀。

    我笑得苦涩,道,世事竟如此这般兜兜转转。真不曾想,你我还能见面。

    他冷哼一声,拔剑出鞘。他说,你杀了我娘,就想从此消失在我眼前?世上没有这么便宜的事,你种的恶果,还得由你吞下。

    外面风声雨声骤急,纸糊的木窗被撼动得吱咯吱咯地响。

    我直直地看着他的双眼,淡笑道,好,你若要杀我替你娘报仇,就动手吧。

    他看了我良久,突然将剑收回,苦笑道,我要杀你,你至少也应该表现出害怕的神色才是,如此这般淡定从容,让我觉得好没劲。

    我愣在原地,一时没弄懂他的话。

    他哈哈大笑,说,不杀你,为何反倒呆住?

    我不解道,我杀了你爹,杀了你娘,你难道就不恨我?

    他盯住我的双眼,话语淡淡。他说,那也是你爹。

    我僵住,将双唇紧紧咬住,一时接不上他的话。

    他清澈的双眼似穿透我的灵魂。他说,我就是不懂,你当初为何能狠下那份心,毕竟是骨肉至亲。我,不要学你。

    心口一紧,眼中泛起了水雾。文释,他居然还念我是他的至亲。

    这些年来,心虽已沉静,对情对恨一事,不再似当初那么执着。然,我仍是无法原谅我爹。总觉得若不是他,我的人生就会是另一番境遇。我身边的人,也不至于如此不幸。

    今日才明白,原来我一直不肯原谅的,只是我自己。

    背负着红尘往事的包袱,走得沉缓,如今,终于甘愿放下。

    不曾想到,最后将我从多年困缚的桎梏中救出的人,居然是当年差点死于我手中的小鬼,段文释,我的弟弟。

    我看了一眼窗外飘摇的风雨,对他说,文释,风大雨急,今晚就留下来吧,明天再赶路不迟。

    他答得爽快,那是再好不过。

    三

    文释的饭量极好,看他吃得滋味,我觉得甚是心安。

    我问他,你现在正于何处谋职?

    他说,我是御前一品带刀侍卫。

    饭菜在嘴里,已难以下咽。我犹豫了一会,问道,他可好?

    文释抬头看我,一脸疑惑,问,谁?

    我轻吸一口气,说,暮凡。

    他埋首继续吃饭,话语含糊不清地从众多饭粒中挤出。他说,皇上啊,挺好。就是太过挂念你,相思病有点严重。

    心又不管不顾地疼了起来,觉得这落雨的夜,有点冷。

    文释抬眼看我,说,要不,明早随我一起回宫?

    回宫,我?

    你不用担心,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他依然爱你爱得深切。

    我笑着闭眼,心里的苦却浓得化不开来。

    我从不怀疑他的爱。只是,这深似海的爱,让我无法泅渡。有他的岸,我抵达不了。我们,从来就是隔岸观望的两个人。

    见我沉默,文释也不再多言,吃完饭倒地就睡。

    天明,我为他送行。我知道,这一别,我们不会再见面。我的过去,从此与我完全割裂。

    我说,文释,有一样东西,你替我交给暮凡。有些话,也劳你转告他。

    将东西交给文释,将要说的话嘱托完,便剩下道别。

    我又细细将他看一遍,然后笑道,路上,走好。

    他看着我,眼中竟有淡淡的悲伤在流转。

    他说,自此一个人,要多保重。阿姊,文释就此拜别。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