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既然二人已经闹掰,现在想逍遥也逍遥不成了。
“你要是找到,我就……下台!”这句话反过来就是:要是找不到,你就得滚蛋!
社联主席这次才感觉出骑虎难下是什么滋味儿。
不过,让他宽慰的是,他在这件事上并非信口开河。“三块石头三座山……”确实出自于一个萨满老艺人之口。想起老艺人那种虔诚,那种认真,那种庄重,他觉得自己不会上当受骗。凭着他心中固有的自信,一定能把这个歌谣的谜底揭晓,还关东人一个真相。
从此,社联主席一改往日那种勤政的形象,潜身隐藏了起来。白天,他来到单位,向办公室主任交代几句,便反锁了房门,开始苦苦地思索和钻研了。什么市委会议、政府会议、社会活动、工作汇报……去他的!他清楚地知道,一个被逼到仕途悬崖上的人,是否遵守正常的劳动纪律已wWw.经不重要了。在市委书记的逼视下,他只有找出那“三块石头”,才能挽救自己即将被赶下台的命运。
咣咣咣!他刚刚拿起女资料员送来的《满文老档》,就有人咚咚地擂起了房门。
一定是她,那个妖艳风骚的女人。这个仅有初中文化的骚货,仗着与市委书记的“特殊”关系,竟从市委的收发员一下子被提拔为社联副主席,着实让关东政界的人们瞠目结舌了一阵子!
你开门!你开门!你为什么不开门?……躲在屋子里,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哪?接着,擂门声伴起了狂肆地喊叫。
果然是她。只有她,才这么没有教养,敢把一把手的门擂得山响。
他本想拉开门,冲她咆哮一句:你放肆!可是,一想到目前自己面临的工作重心,还是摇了摇头。嘿,任你风浪起,我稳坐钓鱼船…… 你个老破鞋!
他冷冷地笑了一句,又伏在了书案上。
“萨满是女真人普遍信奉的一种教义。
“萨满教认为宇宙分上、中、下三界。上界是众神所居的天堂。下界是妖魔鬼怪居住的地狱。中界则是人类所在的空间。
“扮演萨满的人,就是人间沟通上界与下界的使者。”
……
社联主席翻阅着枯涩的《满文老档》,眼睛不停地盯着女资料员写给他的“阅读提示”。对于史学、民俗学,他是个外行。让他这个学习财政信贷的人干这玩艺儿,纯粹是扯淡。也怪他,放着好好的财政官员不稳稳地做,却时不时地弄出一篇篇论文、发出一阵阵惊人骇世的议论来。看,官丢了吧…… 别人常常这样说他。他却不这么想。他认为自己丢官的原因并非舞文弄墨,而是市委书记的报复心理。如果他没有这种才能,也许人家会把他弄到一个亏损企业去,或者弄到一个贫困县去。那样,他的下场就更惨了。
老破鞋擂门的声音停止了,走廊里恢复了先前的宁静。没有了噪音,他反倒阅读不下去了。他站立起来,燃起了一支烟,突然觉得自己这样闭门造车也不会弄出什么结果来。他合上书,将“阅读提示”推至一旁,认真地回忆起了与那位萨满老艺人的不期而遇……
太阳出来了,万道金光洒在雨后的树林里。树叶儿涂了一层黄灿灿的亮色,在微风中不停地摇来摆去。
寂静的林丛里,他正带领着社联的部下们漫步。他们要去一个叫孙家伙洛的村子,调查民营企业的发展情况。
本来,他们是乘了一辆小面包车来的。顺着平整整的油漆路,十几分钟就可以从乡政府开进村子。只是,那个女资料员提议让大家享受一下原始森林中免费氧吧的空气,便窜掇他放走了车,一行人徒步爬上了山岗。
这是一片原始生态林。高大入云的杉木挺拔矗立,粗壮的橡树舒展了宽阔的树冠。林地上绿草茵茵,灌木丛丛,溪流澉澉。一颗颗晶莹饱满的樱桃挂满樱树丛,像是在山间缀了一串串红色的玛瑙。
景致美好,空气清新,人们禁不住惬意地说笑起来。
“喂,老夫子,呤首诗好不好?”来到一道山泉边,女资料员趁大家蹲下来洗手的机会,向一位戴了高度近视眼镜的人提了个建议。
“唉,关东搞成这个熊样儿,我哪儿还有一点诗情啊!”老夫子杞人忧天地叹了一口气,借机发起了牢骚。
“哎,咱们不议政事,歌颂一下这大好景色嘛!”大家跟着起了哄,一个劲儿地央求。
“好吧,我来几句关东民谣!”
“民谣?好好好……欢迎欢迎!”
听到稀稀落落的掌声,他的心里不由地泛起了一阵悲哀。自打这位市委书记执政之后,关东被他搞得穷苦苦的。老百姓一个个怨声载道。这老夫子说是唱民谣,实际是想借此机会,散布民间流传的那些个讽刺关东时政的顺口溜了。
“公园破,马路窄,
下岗工人一排排。
市委书记魄力大,
明年就把关东卖……”
哈…… 随着老夫子脑袋摇晃,哗哗的大笑声响彻在林子里。
就在一阵大笑之后,旁边岔路上传来了环佩叮当的响声。接着,在厚厚的木丛掩映下,一队身穿黑衣,腰糸铜铃的民间艺人走了过来。
“嘿,跳大神的!”女资料员看到这些奇服异装的人,眼睛一下子亮了。她伸出那只柔软的手,使劲儿捅了捅他的腰。
“什么?你说什么……”对方的姑娘们一下子愤怒了,“你才是跳大神的呢!”
等他抬起头来,已经看到了对方领头老者那副近似仇视的目光。
“哦,老师傅,对不起……”他责怪地看了女资料员一眼,对领头老者弯了弯腰,恭敬地问道,“请问师傅,你们要去哪儿啊?”
“你们是哪儿的?”看到他谦虚的态度,老者像是消了气,冲他点了点头。
“我们是市社联的。”女资料员牛气十足地又抢先说话了。她紧紧地往自己的主席身上靠了靠,“这是我们的主席。”
“哈……主席?主席就值得你傍那么紧呀?”穿了黑色衣裙的姑娘们看到女资料员贴在主席身上的动作,大声取笑起她来,“没人想从你的手里抢走他呀,哈……”
事后,他才知道,这是来自吉林省的一个很有名气的民间萨满艺术团。今天,他们长途跋涉来到关东,是应亿万富翁孙水侯之邀,在他的老家孙家伙洛搞一场隆重的祭祖仪式。
夜晚的乡村,点起了熊熊燃烧的篝火。高高的索仑杆子竖立WWW.soudu.org起来,方型的锡斗里放置了五色谷物。在一阵响亮的锣鼓和音乐声中,姑娘们穿了花花绿绿的服装,踩着欢快的节奏,跳起了满族民间舞蹈。
为了祭祖,孙水侯特意从关东市内赶了回来。他戴一顶黑呢礼帽,穿一身灰色长袍,脸儿绷得紧紧地坐在主席台上,一副财大气粗,舍我其谁的架式。
“他这架子,是摆给村里头头们看的。听说,他对乡亲很和气。”女资料员靠在他身边,悄悄与他耳语着。姑娘嘴里吹出的那股微微的热气,灌得他耳膜里刺痒痒的。
“哗……”掌声一阵一阵地传来,姑娘们的舞蹈引起了村里青年人的共鸣。他们随着舞乐的旋律用手脚打着节拍,沉浸在一片欢乐海洋里。
“听说,邻村也来了不少人,……有一万多人呢。……嗯,这个舞蹈好,像是民族婚礼上的一对满族男女……”女资料员不住地向他介绍着节目的内容。
实际上,他心里很明白,这些年青貌美的姑娘跳这种舞,只是为了营造一种欢乐的气氛,勾住观众们的目光。真正的好戏,在后头呢……
果然,一阵狂舞欢歌之后,领队的老者出场了。他头上戴着伸展了两枝鹿角的神帽,身穿一件鹿皮缝制的无领对襟长袍,腰上系了几十只叮咚作响的大铃铛,手持一面神鼓,摇摇摆摆地舞动起来。刚才身着鲜艳服装跳舞的姑娘们,此时都换上了紫红色神裙,手里分别拿了单面鼓,在嘭嘭磅磅的节奏里为老人伴起了舞。
老人的舞蹈动作并不复杂。但是,他那形体晃动的神韵,宛如一支黑色精灵在莽莽的丛林里穿过。每一举手投足,都倾注了他无尽的热情,显得轻盈、灵巧而富有爆发力。……舞着舞着,姑娘们忽然合起了手掌,唱诗般地赞美起了佛托阿妈、长女山神。此时的老人抖动着身子,慢慢地仰了下去,那如痴如醉的铃声哗啦啦地响着,让观众们感受到了一股无比的庄严、虔诚和神秘。随后,他的身体又突然跃起,用那副粗犷的嗓音呼喊起了一句一句的满语,像是在召唤远方的神灵,又似在祝福天堂里的祖先。接着,掌声雷鸣一般响了起来。主人孙水侯走上前去,来到一头生猪供奉的祖宗牌位前大礼参拜。礼毕,便笑盈盈地走到老者面前,恭恭敬敬地送上了一个厚厚的红包。
以他多年理财的眼光,那红包里至少有五万元。
就在他揣摩红包的价值时,最奇异的一幕出现了。艺人们为了答谢主人和观众,竟用汉语唱起了一首民谣,那就是他第一次听到的关东民谣新版本:
离开京城出了关,三块石头三座山:
长白山上吼猛虎,千山庙里出神仙,
大雪压住了兴安岭啊,满山的柴禾烧不完。
“咦,奇了!”他听到这儿,禁不住站立起来。这老者唱的歌词与关东流行的不一样啊!这个演唱的版本里,不仅增加了“三块石头,”还把几个关键字改变了。
莫不是……
他看着纷纷跪倒在地,冲着东北方向一拜一叩的萨满艺人们,一个一个的问号地涌向了心头。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