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姜一直都是一个讲道理的女孩,说服她其实不难。
“拿着也没有用。除非你想毒死某个人。”童满说,“带在身上的话,就得时刻小心。瓶子太容易打破,一旦挥发到空气中就麻烦了。”
他就像一个忠诚的顾问,只是摆出事实,而并不提出建议,任由她自己选择。面对尹姜这种女孩时,这是一种聪明的做法。
她看看手里的小玻璃瓶,再看看童满:“你的意思是让我放回去?”
“没有,既然是你找到的,怎么处置随你便。千万别打开就好。”他置身事外的摇晃着脑袋,“别忘了,大家的命都在你手里。”
尹姜想了想说:“我先放回去。等封闭测试结束,出去再交给俄国人处理。”
“嗯,明智的决定。”
“用不用知会其他人,万一谁不知道给喝了……”
“除了你,还有谁会来这儿吗?”
尹姜撇了撇嘴:“你说的很对,再没有第二个人会来这里搞卫生了。”
“就是这样,只有我们三个人知情就够了。还可以避免不必要的恐慌。”
童满成功的使她自愿放弃毒药。玻璃瓶被重新放进角落里的水槽,缓缓沉入水底,再一次被不太清澈的池水吞没。
尹姜拎着吸尘器离开了医务室。
门刚关上,苏小吻就靠近低头沉思的童满。
“你有心事。”
“让你看出来了。”
“放心吧,尹姜不会跟别人说的。”
“我并不担心那个。”
“水槽里的水,是为了掩盖药瓶?”她问道。
“很有可能。”
“而那瓶毒药,并不是俄国人遗漏的,对吗?”
童满转过脸来,端详身边这个带给人压迫感的女生,仿佛想从她冷冰冰的面孔后面发掘出什么秘密。
“自从来到共青城,我就感觉俄国人的财迷无处不在,你看杰米多夫那个老头儿……”他朝水槽的方向瞥了一眼,“3毫升马钱子碱也值几个卢布,他们会忘在这儿吗?不,绝不会。”
“你好像对俄国人有偏见。”
“他们的所作所为由不得我没偏见。”
苏小吻眯起眼睛看着他。
“你的推测还不错,我再给你补充一个证据。”她把手搭上他的肩,“模拟舱的空气和净水循环系统是由我来控制的。在我们进入模拟舱之后,我要输入密码打开阀门,贮水池才向管道内注水。在那之前,舱内的输水管里一滴水都没有。也就是说,在我们进入模拟舱之前,水槽里是不可能有水的。”
“可以排除俄国人了。”童满说,“显然你认为这一槽污水跟水底的药瓶有着必然联系,对吧。”
她反问:“难道你不这么想吗?”
童满欠了欠身。
“是的,我也这么想。可以断定毒药是在我们进来之后才在这儿的。”
他紧接着问了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入舱后才打开阀门?”
“这是操作规程。一切都是为了模拟真实情况――假设我们从长达132年的冬眠中醒来,注入空气、注入净水,然后才进入生态舱开始新的生活。在此之前这里是真空。”
“有别人知道这条规程吗?”
“在这?恐怕只有我知道。这是循环系统工程师的工作。”
童满笑了:“也就是说带着毒药的朋友不知道。”
苏小吻用鼻子轻哼了一声:“是的。”
“可是,仍然有个人带着三毫升毒药进来,并且把毒药留在了这里。这个人是谁呢?”
他突然问:“今天早上苏主任来过医务室吗?”
“他?我想没有。他一直在枢纽舱里讲话,我们不是都在吗?噢,对了,他还去了你的菜园,你们没有一直在一起?你觉得是他带进来的?”
“既然他没来过这个房间,就不会是他。”
苏小吻眯起眼睛,看上去很享受这个排查的过程。
“这么说,只剩下我们六个人了。”
“只剩下我们六个人了。”
童满一字一顿的重复这句话。
他等了一小会儿,想观察一下苏小吻的反应。
苏小吻并没有焦急的踱来踱去,也没有不停的拨弄自己的长发,更没有掏出手帕擦汗,她的手仍然轻轻搭在童满的肩上,沉稳而冷静。
“你很重视这瓶药水。”苏小吻凝视着他,“告诉我为什么。”
“这是一瓶毒药,在危险品清单上标注为剧毒,地道的大杀器。”
“有可能是杀虫剂的原液――我对药物不很了解。不过我想,稀释到一定程度就对人无害了,可对苍蝇蚊子仍然致命。有没有这种可能?”
“我们这个环境会有苍蝇蚊子吗?”
“也许带进来的人不知道。”
童满象征性的点了点头,却明显不是表示同意。
“如果它是一个孤立事件,我就愿意相信你说的这种可能。不过我得告诉你,还发生了另外一件事,如果两件事就像我所担心那样――有某种联系。”他顿了一顿说,“这瓶毒药就是为了杀死某个人,而特意带进来的。”
“另外一件事是什么?”
“昨天,我的老师被人谋杀了,是用瓶子里这种药物毒死的。”
童满的声音很小,却并不妨碍苏小吻听清楚。
她立刻敏锐的问:“苏凯找你单独谈话就是为了跟你说这件事?”
“呃,这不该由我来说的,很抱歉不是由他告诉你,毕竟他是你叔叔……”
“不不不,我并不在意这个。”苏小吻不耐烦的摆摆手,“那是他的公事,我也不认识你的老师,没必要让我知道。”
“你看上去不太高兴。”
“我一直都是这副样子。”
的确,她一直都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凶手为什么要杀死一个教农学的老师呢?”苏小吻好像在自言自语,“如果你的老师没有死,或者死于枪击、死于车祸,总之,任何跟毒药无关的方式――那么这里发现的马钱子碱就可以看作普通的药品;如果我们没有在这里发现马钱子碱,你那位老师的死也可以认为是一次意外,或许是食品安全事故。确认是谋杀?好吧,那也可能是一次与我们无关的谋杀。问题在于,相同的毒药将两件事联系起来,让人不得不相信这是有预谋的。”
“正是这样。”
“考虑到死者偏偏是你的老师,在模拟舱里的六个人中,有五个人都不认识他,让我有理由认为,水槽里的毒药有非常大的可能是为了唯一跟他有关系的人――为你准备的。”
“很有可能。先杀了师父,再用相同的方法杀死徒弟。”
有那么一瞬间,苏小吻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关切,她不由自主似的把头靠在童满的肩上,又立刻挪开了。在她的头发与他脸颊接触的那一刻,一股香气充满了童满的鼻腔,令人欣慰的松柏香味。
“你的处境很危险。我们应该立刻向外界求救。”她果断地说。
他却缓缓摇了摇头:“那样测试就会失败。”
“我们又不是无缘无故的求助,能解释清楚。”
“我们能解释清楚,我们会没事。但这个团队会被认为存在隐患,使得六个人被全部淘汰。到时候我们就去不了二十光年外的格列星了。”
苏小吻低头想了一下说:“至少我们应该把毒药藏起来,那个人找不到毒药,不管他想干什么,也只能放弃。”
童满提醒她:“可是,那样的话,我们就很难知道他是谁了。”
“不知道就不知道吧。”苏小吻无所谓地说。
童满再次提醒她:“那瓶子里只装着四分之三的液体,另外四分之一呢?假如带进来的不止这一瓶呢?”
苏小吻直视着他的眼睛,盯着看了半天,才张了张嘴。
“你说的对。不能打草惊蛇。”
她又说:“可你打算怎么办呢?如果这个人铁了心要害人,就算揪他出来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到头来我们还是会被淘汰。”
“也许,我可以和他谈谈。”童满说,“不过首先,我得知道这个男人、或是女人,他是谁。”
他斜倚着坐在身后的塑钢矮桌上,观察苏小吻的侧面。这个女孩的乌黑长发覆盖了大半张脸,为轮廓精细的五官起到很好的衬托作用。他的目光很容易就聚焦在她的眼睛上,那是一双深邃的美丽眼睛,这双眼睛从不睁大,又长又密的睫毛增添了浓厚的神秘感,将别人对她的一切企图挡在外面。嘴角那颗小痣是这张脸上的精华所在,它就像有自己的感情一样,有时散发出淡淡的妩媚,有时又显得很冷酷,颇具警告意味。
她不信任任何人,同时,她向世人宣布,她自己也是危险的。这样一个女孩子,很多话,可以对她说吗?
她歪着头回应童满的视线。
童满就像发呆一样,思考了足有十分钟。
最后,他胸有成竹的开口了。
“事情没有那么糟,有几个疑点。”
在漫长的等待之后,苏小吻轻轻扬了扬眉毛,示意她准备好,可以听了。
“首先是毒药的来源。苏主任告诉我,上个月有家医院失窃了一批药,至今没有破案。失窃药物中包括马钱子碱。现在我们分析,那起失窃可能跟我的老师被杀有关,也可能跟水槽里那瓶毒药有关。如果失窃的药物大量流入黑市,被人拆分零售,那么在相对短的时间段内,不相干的两个人为了不同的目的有可能买到同一批药。一个为了谋杀,另一个不为任何事,只是把它沉入水底。这是乐观的估计,我们得承认,偶然是存在的。相对的,事情的另一面。假如它们都跟医院失窃的药物无关,那意味着谋杀我的老师只是这个计划的第一步――我就危险了。”
苏小吻点点头,表示她听明白了。
童满继续说:“我的老师是昨天死的,在他当天的饮料中发现了毒药。我们进入这个模拟舱已经七天,而七天之前,我们在你叔叔的训练基地控制之下,没有机会与外界接触。在这里,谁也出不去,不可能穿过国境跑回去下毒,再立刻赶回来,因此谋杀他的人和把毒药带来这里的人,不是同一个人。”
“显而易见。”苏小吻说。
童满整理了一下衬衫的领口,这个动作表明他正准备说一件重要的事。
“我的老师名叫马汉。”
“不认识。”
“他不是教农学的,教农学另有其人。”童满坦率地说,“马汉讲的课叫做‘情报分析’。”
苏小吻眼睛不眨的盯着他。
“你曾经向你叔叔递交过一份关于我的报告,马汉认为我的发展方向在情报学,所以给我开了这门课。每天晚上六点到十二点,比你们要多半个小时。其中五个小时是情报分析课,只有一个小时在学农――别担心,温室栽培我考了满分――咱们的食物不好吃跟我的业务没关系。
“情报分析是一门整合与归纳信息的学科,我感觉没什么用,尤其上了天更没用。他们准备让我怎么用,还没来得及告诉我,马汉就被人谋杀。”童满顿了一顿,咬着牙发出低沉的声音,“想不到在这儿用上了。”
“对余坤你可没这样。”苏小吻小声说。
“你说什么?”
“没什么。”
童满皱起眉头,看着她说:“把毒药带进来的人,这个藏毒者。他是我们中的一个,这是一个想杀死我的人,你觉得他会是谁呢?”
苏小吻想都没想就说:“安在麟。”
“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不是他?”
“他有什么动机吗?”
苏小吻不出声的冷笑了两下。这是苏小吻式的冷笑,也是童满第一次看到她笑,不知为什,令人毛骨悚然的一股寒气逆着脊梁直冲后颈,他从矮桌上缓缓站起,不由自主的退后半步。
她冷着脸,吐出两个字。
“后宫。”
不用再解释了,童满已经明白她的意思。这里有六个人――两个男人和四个女人――如安在麟所说,这是一种不讲人性的科学安排。对于两个男人来说,怎样公平的分配“资源”是个大问题。有个粗暴的方法能一劳永逸的解决问题,就是杀死对方,独占四个女人。独占,在人类繁衍的漫长历史中,从来都是诱人的。
“好吧,我会跟他谈谈……”童满有些尴尬的说。
“不难想象你们的谈话内容将有多下流。”
童满立刻换了个话题。
他环顾着这间医务室说:“藏毒者为什么要把毒药藏在水槽里呢?它在角落里,很不显眼,这不假,但这个房间里还有更适合藏东西的地方。如果把它塞进那堆支架的钢管里,或者卡在药柜与墙壁的夹缝中间,尹姜就发现不了。”
“冒着被发现的危险。他一定有充分的理由。”
“或者他根本不怕被发现。”
童满并没有被这个问题困住,他接着说:
“如果我想得没错,藏毒者还需要一件道具才能使用这瓶毒药――一支注射器,或者类似吸管的东西。这是马钱子碱,通过空气传播,皮肤接触、吸入、口服,都能致死。任何一个不想把自己毒死的人在摆弄它的时候都会避免泄漏。在提取毒药的时候,他会把吸管从胶皮瓶塞上插进去,用滴注的方式控制流量,几个毫克就足够了。这根管子他可能带在身上,也可能藏在某处,对我们来说,找到它将非常有利。”
童满走到水槽前面停住了。
他低着头,几次想伸手,又缩了回来。
“你想把药瓶捞出来?”苏小吻站在他旁边说。
童满点了点头:“我想再确认一下。”
“那就捞呗。”苏小吻饶有兴趣的看着他。
童满低头怒视这池漂浮着油污的脏水,痛苦的皱起眉头。
“你只要把袖子挽起来。”苏小吻故意的说,“可能会弄脏手腕的部分,过后冲一下水就好。”
童满转过脸来,严肃地说:“你就不能帮我捞吗?”
“你是不是忘了?我是个女生。现在你要我帮你做的事,通常是女生向男生提出的。”她毫不留情的讥讽道。
童满脸红了,下意识的在空裤兜里摸索着他的白手帕――他忘了,那面手帕被他留在了俄国旅馆的背包里,他的随身物品是一时冲动带进来的素描本。
“我刚才说了很多,连国家机密都告诉你了。”他面向着苏小吻,“用那些话,来换你帮个忙都不行吗?”
对这位掌握了情报分析的技能、有着异于常人的记忆力、温室栽培的年轻专家、即将飞上太空的国家栋梁、预备航天员童满来说,宇宙中再没有比面对一小汪污水更令人为难的事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