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加站在堂前,静静地凝视着床头那位苍老而安详的女人――他的乳母,孙氏。
太医诊了半晌脉,面色灰白:“陛下。”
撒加望着太医,太医缓缓摇头。
一股寒意沿脊梁迅速遍及全身。
撒加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长叹一声,低低道:“寡人……知道了,你下去吧。”
撒加默默上前,坐到床边,握住孙氏的左手:“……娘……”
孙氏缓缓睁开眼,颤声道:“陛下,可别这么叫……老身……老身当不起啊……”
撒加含泪道:“您别这么说,在这世上,没人比您待寡人……待我更亲……孩儿心里,您就是娘亲……比亲娘还……”
“傻孩子啊……”孙氏颤巍巍伸手,抚过撒加的面颊:“有你这份心,嬷嬷……死也知足了……”
“孩儿……”撒加道:“不让娘走……”
“老爷、夫人在那边……在那边等着我,”孙氏摇摇头:“等了二十几年了……还有隆儿……?儿……他们都在那边,”孙氏指着空荡荡的墙:“在那边……”
撒加象被烫了一般,松开手,站了起来。
“你……怎么了?”孙氏看着撒加:“脸色……这么白……不舒服吗?……”
撒加默了一阵,又坐下来,孙氏伸出手,撒加握紧它。
“嬷嬷……也不想走……”孙氏含泪道:“都说真龙天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这么些年,你人也瘦了……瘦了……这么多……你打小就没了爹娘……嬷嬷一走……这世上就剩得你一个,连个知疼着热的伴儿都没有……你――你……”
“方才太医说了,”撒加道:“娘天年……未尽,以后的日子……还长……”
“嬷嬷没有用……”孙氏道:“就是活着,也……也帮不了你。隆儿又去得早……不然的话,也能给你分些忧……”
“娘……”撒加默了一阵,道:“加隆……加隆是――是孩儿……”
“那些事儿……也怪不得你……”孙氏流泪道:“这本就是掉脑袋的事儿,要怪……也只能怪隆儿他太轻率……叫人抓着了把柄……可他最终……竟连个囫囵尸首都没有……”
“是孩儿――”撒加咬咬唇,道:“是孩儿不甘久居人下,出此下策。”
“你――”孙氏睁大眼:“你怎么能……”
“是孩儿不义……”撒加含泪道:“请娘责罚。”
“手心手背都是肉……”孙氏叹道:“你叫嬷嬷……叫嬷嬷说什么好……”
撒加低头不语。
“嬷嬷不怪你……也没法怪你……”孙氏淌下泪来:“隆儿……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比自家孩儿更亲三分……嬷嬷知道,他也不会……不会怪你……可九泉之下,见了老爷夫人……老身该……怎么交待……”
“别说了,娘……”
“嬷嬷要走了……”孙氏道:“去地下陪隆儿和?儿……”
撒加猛然握紧孙氏的手:“孩儿不准娘走,娘,孩儿还没有――”
孙氏默默摇头,撒加黯然。
“还没有……”
孙氏目光一黯,阖然长逝。
撒加搂住孙氏,潸然泪下。
夜。
撒加披麻戴孝,坐在冰冷的地面。
“陛下,太史来了。”
“宣――教他……进来吧……”
撒加只是颓然坐着,沙迦走上堂来,撒加也只是微微转动一下干涩的眼。
“微臣――……见过陛下。”
“免礼吧……”撒加道:“寡人……我知道你恨我……不情不愿的礼数,大家都别扭,少一番,是一番……”
沙迦默然不语。
“不久之前,”撒加道:“有人对寡人说,寡人身边,永远都不会有正人君子……可这些日子,寡人却特别想找个正人君子……聊一聊……寡人思来想去,这朝堂上的正人君子本也没剩两个了,能跟寡人说句话的,怕也只有你了……”
“臣……不敢当。”
撒加伸手指指面前的地面:“太史……请坐这儿吧……”
沙迦并不开言,盘膝坐下。
“寡人看了你父叔写的书,”撒加道:“他们把寡人写得……实在歹毒,什么卖弟求荣,什么弑杀忠良……你笔下呢,怕也好不了吧,弑君篡位,大逆不道,末了,还要加上一段段儿的口诛笔伐,是不是?”
沙迦不语。
“怎么不说话?”撒加道:“抬起头来,看着寡人,是,还是不是?”
“臣,只知述史,不敢妄评。”
撒加扬扬眉:“哦?”
“斯事已矣,今复何议?沧海横流,大漠无言。”
“你――不议……”撒加道:“可天下人会议。寡人这一路,血雨腥风,就是这么走过来的……不干净,也干净不了……可如今,静下心来,寡人就在想,寡人做的这些事儿,天下人,能谅解吗?后世的人,他们又该怎么说寡人呢?”
沙迦默默望向撒加。
“说吧,说实话。”撒加道:“你放心,寡人既当初没杀得了你,今日就――不会杀你。寡人今天,只想……听句实话。”
沙迦摇摇头:“逝者如流,刻舟行远。千秋万载,君侯将相何其之多,能各有吊客几何?”
“你是说――”撒加冷笑道:“寡人一生叱咤,尚不足为后人道?”
沙迦平静的望着撒加。
“大胆!”
沙迦傲然不语。
“太史……到底是明白人。”撒加忽然长叹一声,道:“这庙堂上的事,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到头来,也不知谁为谁做了嫁。今儿你得势了,拉一帮人,打一帮人,明儿墙倒众人推,古往今来,莫不如此。千秋之后,人指着史册说,他们那是在――唱大戏。”
生旦净末丑,寡人……我又算得哪一角?
撒加闭上眼,忽然自嘲一笑:“寡人听闻……太史抱着史册在典水边上哭了七天七夜,实实……不像今日这般想得通泰的人。”
“臣亦曾闻陛下举剑逼史,欲诛此戏文之笔。”
撒加笑起来,神色却显出悲凉。
“日中则移,月满即亏,自古皆然。”撒加叹道:“而今志得意满了,烦心的事竟一桩接一桩,没个完。只道是南面为君,广有天下,可也买不到后悔药。”
“陛下……后悔?”
“那得看是什么事儿了。”撒加默了片刻,忽然又笑了一下:“今日的寡人,或许不会杀了你的父叔――弑君篡位,做都做了,再装门面,也是穷讲究。可有的事儿,有的人……”撒加默了半晌,抬眼望向加隆的灵牌:“便是――明知会悔,再来千百次,还一样会那么做。”
沙迦默然。
撒加站起身来,向神龛上供奉的牌位走去。
小的时候,有个算命的先生说,你我是两条孽龙,翻江倒海的种。
时至今日,我也没法相信,你会就这么简单的死了。
不过,那倒无所谓。
我这半生,杀的人,太多,结的怨,也太多了,加隆,你不过是其中之一。
冥冥之间,自有天罚,我或早或晚……是不得善终的,但那已经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了。
既做得弄潮儿,浪尖上行走,便是给浪吞了,也该无怨无悔。
――你听着,撒加,你把我害到这一步,我就是死也恨你。但是,我不会怪你。
没人比我更了解你,撒加忽然想,我们都不是甘居人下的人,哪怕要踏着彼此的尸体前进。
我不那么做,你迟早也会那么做――我只是快了一步。
如若当初,死的人――是我
――我也一样不会怪你。
撒加伸手去抚加隆的灵牌。
“生不能五鼎食,死当五鼎烹――寡人……就是这样的人,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儿。”
次日,晨。
“天亮了?”撒加按住汗涔涔的额头:“寡人记得方才躺下不久,这天……它怎么就亮了……”
“这天……才刚亮。”随侍仆射道:“陛下,龙体珍重――”
“不歇了。”撒加起身道:“反正也睡不着,更衣吧。”
仆射应了一声,按剑侍立一旁,婢女们鱼贯上前。
“寡人昨儿恍恍惚惚的……”撒加道:“好像召了什么人来着?”
仆射小心翼翼道:“可是太史?”
“太史?……”撒加想了一回,道:“好像是他。寡人……跟他说了不少话――不少话……”
撒加顿住话头,忽然皱起眉来。
仆射心惊胆寒的垂下头。
“你――”撒加道:“去太史那儿瞅瞅。”
“是。”
“等等。”撒加咬住嘴唇,低声道:“不许惊动任何人,任何人――都不许惊动――懂了吗?”
仆射点点头,悄无声息去了,不多时,仆射归来,自怀中取出一筒书简。
“陛下,太史伏在案头睡过去了,裨将没敢惊动任何人。”
“太史……”撒加上前一步,取过仆射所呈书简:“也不知道?……”
“太史也不知。”
“当真不知?”
“回禀陛下,”仆射道:“裨将以为――太史大人,怕是要到晌午才能醒过来。”
“你……”撒加看着仆射,以眼色询问,仆射点点头,撒加舒口气,低声道:“做得好。”
撒加回身到案前坐下,展看书简。
看了一回,撒加将书简掷在地面,拍案而起:“该死!”
仆射一怔。
撒加负起手,愤怒的来回走动:“他敢这么写……――寡人要杀了他!……杀了他……”
仆射小心询问道:“陛下说的……可是太史?”
“还能有谁?!”撒加拂袖,勃然大怒道:“他胆敢――胆敢……毁谤寡人……毁谤……”
仆射默然,上前一步,抱拳道:“裨将――这就去杀了太史……”
“回来!”撒加怒道:“谁教你去杀太史?!”
“裨将死罪……”
撒加背着手,局促不安来回走着。
“你――”撒加指着仆射,咬了半晌牙,方才指着地面书简道:“你……你把这谤书给寡人烧了……烧了……不,把这谤书……――放回去,对,放回去,不可让一人知晓。”
“遵旨。”
“慢着――”撒加忽然扬手止住仆射。
“陛下,还有何吩咐?”
撒加低头想一回,道:“你把这册子放回去……寡人的旧褂子,叫人拾掇一件,给太史披上。”
“陛下,这……”
“就这么办吧。”撒加伸手揉揉太阳穴,疲惫道:“现今这世上,能把寡人气成这样的人也不多了,好道是物还以稀为贵呢,就――由得他去罢……”
仆射领旨而去。
“陛下,请用茶。”
撒加猛然扭头:“你说什么?!”
婢女娥儿道:“陛下喝杯茶暖暖身子。”
“用茶……”撒加呆了一回,方才伸手接过茶盏,饮过一口,道:“这茶倒是清凉,提神。”
说着,将茶盏放回原处。
娥儿接了茶,方欲施礼退去,撒加忽然道:“你……昨晚可有听见什么声儿?”
娥儿一惊:“此处夜间确不如宫里清静,声响也杂,不知陛下指的是?”
撒加伸手去捶肩膀,默了一阵,道:“寡人听着……倒象是谁家女孩儿哭了……可这四围也没个乡邻,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
娥儿道:“夜间风大,想是山里头的小兽冻着了――婢子在乡下的时候,曾听老人们说,山里头的小兽叫唤起来跟婴儿哭没个两样的……”
“你说的……”撒加想了一回,道:“有理,有理……”
正出神处,侍从入来奏道:“陛下,太卜在外候旨,陛下今儿可摆驾还宫?”
撒加向娥儿一摆手,娥儿忙托了茶盏退去,出得房门,几乎站不住,靠在墙边,长舒一口气。
“还摆什么驾……”撒加道:“没心情。你们去雇辆旧车,趁着这身衣服,顺路去集市走走。”
侍从应一声,施礼退去。少顷,雇得一辆半新不旧的马车,撒加整衣登车,挑起细竹卷帘,马车往市集一路驰去。
“那宅子……看上去怎么这么眼熟?”
“禀陛下,”侍从笑道:“那是光政家宅。”
“光政?……”撒加道:“这名儿听起来倒顺……”
“陛下忘了,”侍从道:“当日艾俄罗斯就戮,多得这位光政助力。小人还记着,那日陛下一高兴,还收了个义女……”
义女?……寡人在世上……还有个义女……
撒加一呆,一时也不知是何滋味,思忖一回,道:“你这一说,寡人倒记起来了……她……也该有一岁了吧?……”
侍从掐指一算,道:“约摸一岁有余。”
“来都来了,”撒加道:“就去看看吧。”
光政闻讯,大惊失色,又不敢表露,只得举家来迎。
“平身吧。”撒加环顾一眼,见商姬面露惧色,怀中一团不安分的东西不住挣扎,最终啼哭起来。
“这个孩子……”
就是寡人……所收的义女?……
撒加默了一阵,道:“寡人既已收做义女,欲带她还宫,各位……意下如何?”
光政强颜欢笑,只得点头应承。
商姬黯然,泣下不止。
“寡人亦知母女情深,”撒加道:“可准夫人随时入宫探望。君无戏言,夫人勿忧。”
商姬含泪谢恩。
撒加问道:“她……可有取名?”
光政道:“草民不敢作主,还请陛下赐名。”
“太卜,”撒加道:“你来瞅瞅,这孩儿命相如何?”
太卜闻言,上前接过孩子,凝神细观,大骇,面色灰白:“这――这……”
“怎么回事?”
“禀陛下,此女……此女……乃是天煞孤星,万不可留。”
撒加冷笑道:“难不成她还克父?”
“岂止克父。”太卜道:“克家,克国,甚于克天下――”
“胡说八道!”
当日杀婴,撒加原是心中有愧,闻言,自然疑是前朝遗老借题发挥,不由得大怒。
太卜骇然,伏地战栗不止。
“太卜如此忠于旧主,”撒加冷冷道:“怎么不去地下尽忠?”
“臣失言……陛下恕罪……”
撒加冷哼一声,目光如电,直视向太卜放在地面的幼女。
天煞孤星……
幼女无邪的爬在地面。
克家……
幼女摇摇晃晃直立起来。
克国……
幼女迈出一步,跌倒,扭头去望撒加,咯咯微笑。
克天下――
幼女向撒加爬去,伸出手,含糊不清呀呀道:“爸……巴……”
撒加怔住了。
她……叫寡人……叫我……
死一般寂静。
我……有女儿了?……撒加听到一个声音说,我有女儿了!
他忽然觉得什么都不及一个女儿来得宝贵,至于太卜说过什么,俱是忘了。
幼女又笑,呀呀道:“爸……巴……巴……”
撒加闭上眼,长叹一口气,终是弯腰将幼女抱起来。
“天定胜人,人定――亦能胜天。巫卜之说,信则有,不信则无,不必太过在意。”撒加道:“此女既始于布衣,不可忘本,就赐名纱织吧。即日起,册封为怀婴公主。”
次日,阿布匆匆入宫。
尚未进殿,两个婢女端盆子出来,见着阿布,忙拦住道:“先生请留步。”
“陛下呢?”
“昨儿小公主闹床,陛下哄了一晚,刚睡下……”
阿布愕然。
“先生是没见着,小公主一喊陛下,陛下就高兴得什么似的……”
“岁把的孩儿,刚学会个字儿,还不逮谁管谁叫爸啊?”
“你啊,这可算是嫉妒,有本事你叫一个试试?”
………………………………………………
阿布转动四轮车,默默离去。
冬,夜,揽星宫。
“陛下。”
“是阿布啊。”撒加道:“这么晚了,是出什么事儿了么?”
阿布摇摇头。
撒加慢慢踱步,大殿之内,月光如洗。
“以往,陛下的心思,阿布虽不能全中,可也总能贴着点边儿。”阿布开言道:“可这一回,阿布却怎么想也不明白,陛下收养光政之女……”
“王女之死,也有纱织的一份。”撒加面色一寒,道:“如若寡人不得好死,她也要陪葬。”
“是吗?”阿布道:“如若陛下千秋万载,陛下又作何打算?”
“咱们太卜不是说了么?这小妮子命犯克星,克家,克国,克天下,天意已决,岂人力所能挽回?”
“巫卜之说……陛下当真相信?”
撒加默然。
“哀王惠生得糊涂,死得也糊涂,”撒加道:“可这个糊涂人儿临死,却说了句明白话。他说,孩儿啊,你泉下转生,生生世世,都莫再生于帝王之家。”
阿布默然不语。
“千秋万载,那是臣子们唱来好听的。江山轮流转,指不定哪天就转到谁家了。”撒加道:“阿布,你说说,有朝一日,寡人的儿孙们……是不是也会这么恨生不恨亡?”
阿布默了半晌,终于闭上眼,点一点头。
“父传子,子传孙……”撒加道:“这些日子,寡人一直在琢磨――这御座,当真是块传家的宝贝吗?寡人思来想去也想不明白……糊涂了……所以寡人就想,倘百年后膝下无嗣,这御座,便传了纱织也无妨……那也是她的命,是――天意。”
“所以陛下……”阿布朦胧一笑:“可阿布总觉着,陛下――不是这般放得下的人。”
“拿得起,放不下……寡人……是放不下。”撒加道:“可我这心里头,空荡荡的,就像这深宫幽院,除了几根大柱,什么都没剩下。”
“陛下……”阿布道:“变了。”
“变了……”撒加道:“大概是吧。”默了一阵,撒加道:“夜深了,怪冷清的,睡不着,咱们君臣聊聊吧。”
阿布摇摇头:“阿布此番,是特来向陛下辞行的。”
“你……”撒加愕然:“要走?……”
“阿布所学,不过钩心斗角,尔虞我诈,钻营排挤而已,都是些登不得大雅之堂的东西。陛下大事已定,所需……该是相国史昂那样的人,那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国之栋梁。阿布……只会祸国罢了。”
撒加注视着阿布。
“况且,阿布跟随陛下,是仰慕陛下一身冲天豪气。”阿布又道:“而今的陛下,就像一条湍急的河流,转一道弯,就忽然进入了平原……您……已经不是那个令阿布仰慕的陛下了。”
“你――”撒加轩眉一昂,双目冰蓝,如电:“胆敢弃寡人而去?!”
“陛下方才说……胆敢……”
撒加傲然注视阿布。
“是了……该知道的事儿,阿布知道;不该知道的,阿布也知道得太多。”阿布淡然一笑,道:“古人说的好,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今陛下功成名就,阿布能作的事儿,也没了,现今,要杀要剐……也是迟早吧……”
“你……走吧,”撒加默然,半晌,方才道:“走吧,寡人不会杀你,也……不拦你。”
阿布转动四轮车,向殿门滑去。
“阿布。”
阿布停住车。
“你说寡人,不是放得下的人。”撒加说道:“寡人也告诉你,你也不是耐得住平凡的人!”
“大概……”阿布仰起头,默默吁出一口气:“是吧……”
静默,除了车轮嘎吱作响,不久之后,这单调也消失在暗夜中。
走了……都走了……
“孤家寡人,”撒加独坐在台阶上,怔怔瞅着月下自己的影儿:“孤家寡人。”
“陛下,请用茶。”
撒加猛然扭头:“你说什么?!”
红衣婢女大骇,战战兢兢道:“奴婢说……陛下……请用茶……”
“用茶……”撒加默了半晌,却不接茶,问道:“小公主呢?”
婢女道:“想是睡去了……”
“哦――”
撒加怔怔伸手托起婢女下巴,不经意道:“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回陛下,奴婢叫做媚儿。”
“媚儿?”撒加道:“人如其名……你啊,坐这儿,咱们……来说说话儿……”
两柱香后,媚儿喜滋滋飞出宁寿殿。
婢女娥儿迎住道:“老天爷哟,你可算出来了,担心死大家了。”
媚儿笑道:“有什么可担心的?陛下问我名儿了,还说我长得娇媚,就像名儿一样……”
娥儿松口气道:“没事就好。”
媚儿道:“你说,陛下是不是看上我了?”娥儿瞅着她,媚儿喜道:“陛下说啊,媚儿,人如其名。你啊,坐这儿,咱们来说说话儿……”
娥儿忙掩她口道:“别想入非非了,去,把茶倒了。咱们做婢女的,本本分分才是正经――”
媚儿冷哼一声,端了茶去了。
一个时辰后。
“知道陛下说我什么吗?陛下说啊,媚儿,人如其名――”
娥儿望了媚儿一眼,扭头不说话,媚儿哼了一声:“你呀,板着个脸,这可能讨得什么好?”
娥儿不说话,媚儿捋捋袖子,又牵个婢女道:“喂,知道陛下说我什么吗?”
婢女不语。
“不说话,可我也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媚儿冷笑道:“你们啊,是吃不着葡萄反嫌酸。”
瞅得四下寂静,喜滋滋自语道:“我告颂你们,陛下说啊,媚儿,人如其名。你啊,坐这儿,咱们来说说话儿……”
说毕,心中欢喜,掩齿偷笑不已。
“什么声音?”撒加从梦中惊醒。
媚儿骇然,怔住,不敢答话。
撒加环顾婢女,一个个噤若寒蝉,撒加举手按住汗涔涔的额头。
刚才……好像是婴儿的哭声……那毫无疑问是个女婴。
“你们,可听见哭声了?”
“禀陛下,”媚儿松口气,忙答道:“奴婢什么也没听见。”
“没听见?……不对……你再听听……”见媚儿一脸茫然,撒加勃然大怒:“没听见?!这么大的声响你没听见?!欺君大罪,拖出去,杖毙!”
“陛下饶命――饶命……陛下……我是媚儿――是媚儿啊,陛下!――……”
撒加转过头,盯着剩余的婢女,怒道:“你,你――……还有你,听见什么没有?”
“禀陛下,”婢女们齐刷刷跪倒,脸色煞白:“奴婢们都听见了。”
“对,我就说……这么大的声儿,没理由听不见的……谁?!谁家孩子没个管教的……纱织……小公主呢?小公主哭了,除了她没别人了……去,把小公主带来。”
婢女们抖成一团,竟忘了应话,娥儿猛醒不是头,忙应道:“是,婢子这就去。”
行个退礼,举灯便往沁馨阁奔来,只见沁馨阁早熄了灯火。
娥儿入得门来,悄声问道:“小公主呢?”
嬷嬷道:“睡着呢。”
娥儿道:“赶紧弄醒了,带去见陛下。”
嬷嬷道:“岁大的孩儿,醒了不还得哭翻了天。”
娥儿道:“姑奶奶哟,哭翻天可就好了,她要是不哭,咱们一干人今晚可都没命了。”
嬷嬷听得蹊跷,一问,唬得魂飞魄散,慌忙掐醒纱织,抱着奔宁寿殿来。
“寡人就说,”撒加道:“果然是小公主哭了。”
纱织泪眼汪汪的四下环顾,见着撒加,破涕为笑,伸手要抱。
撒加伸手接过,缓口气道:“天可怜的,看把咱们小姑娘哭的,嬷嬷怎么当的?该打,该打。”
那嬷嬷何等精明,忙道:“老身该死。小公主哭着闹着只要陛下,老身想陛下已然就寝,不敢惊扰,正没奈何,可不,陛下竟已知了。”
娥儿忙道:“还是陛下圣明,婢子们就是闻得声响,也一时没想过来。”
撒加微笑道:“是你们不济。”
嬷嬷忙点头称是。
“好孩子,”撒加哄道:“父王累了,乖些,跟嬷嬷睡去。”
纱织不听,伸手去抓撒加的长发。
“这是王命……是圣旨,听见没有,是圣旨。”
岁大孩童哪理会什么王命圣旨,纱织咿咿哦哦着,不悦的伸出小手去擂撒加的脸。
撒加沉声道:“你――竟敢抗旨?!”
纱织咧嘴咯咯笑起来,又伸手去扯撒加的面皮,一干婢女看得目瞪口呆,嬷嬷慌忙跪倒:“陛下,小公主年纪尚幼,不懂事……”
“胡说八道,”撒加道:“天不怕地不怕,这脾气,像我。”
又哄了一阵,纱织玩困了,打个哈欠,终于放弃了撒加的面皮和头发。
撒加将纱织交给嬷嬷:“带她回去。”
嬷嬷慌忙抱回纱织,一干人如蒙大赦。
“等等,”撒加又叫住嬷嬷:“小公主留在这里,你们,把小公主的摇床搬过来,就……放在……放在那儿。”
嬷嬷忙应承,一面哄着纱织,一面吩咐下人们将摇床搬来。
纱织咂吧咂吧嘴,渐渐睡去。
撒加细细听了一回,喃喃道:“终于……安静了啊……”
一面缓缓躺下,挪上被子。
不多时,又坐起来:“你们,把灯都点上,全点上。你,你,还有你,掌灯站在这儿。”
没声了?……没声了。
“累了。”撒加喃喃着躺下:“可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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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246年,乾鼎元年,秋,圣国王撒加乳母孙氏薨,追封为孝慈太后。
哀王崩,撒加常闻女婴啼,召太卜,占问吉凶。太卜占曰,必是失祀之鬼神,求赦于君。撒加闻言,乃阴令人寻王女并艾俄罗斯尸骨,趁夜移至梓山王陵复葬,复大赦天下。
秋,撒加微服巡京郊,至光政府邸,接怀婴公主还宫,赐名纱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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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馆。
纱织蹑手蹑脚遛进来,扮个鬼脸儿,偷偷绕到沙迦背后。
沙迦扭头一笑。
纱织嘟起嘴道:“又被你发现了,没意思。”
沙迦微微笑道:“那臣日后就装作没发现好了。”
“那就更没意思了。”纱织凑上来,攀着桌子道:“在忙什么呢?”
“臣在整理前朝的史册。”
“你们都有事儿可作,”纱织道:“父王也是,这阵子老也见不着,一点都不好玩。”
沙迦叹一口气道:“典水泛滥,赈灾事大,确不容疏忽。”
“泛滥?!”纱织吃了一惊,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扭住沙迦袖子道:“我听人说,典水一泛滥起来,就有好多的人没房子住,可是真的?”
沙迦点点头,眼中透出悲悯。
“真可怜……”纱织道:“咱们宫里有好多空房子,我去告诉父王,把他们都接进来住。”
沙迦一怔:“这……”
“不行吗?”纱织嘟起嘴:“父王真小气。”
沙迦笑起来:“这……倒不能算是小气。”说着,伸手抚抚纱织的头:“放心吧,赈灾的粮草已经发放下去了,今年的水患比往些年小,相信不久就会缓解了。”
“真的?”
沙迦微微一笑。
纱织歪头想一想:“我要是父王,就造好多好多的大房子,让所有没房子的人都住进来。”
静默,沙迦听到自己灼热的呼吸声。
“公主,”沙迦忽然提起笔,正色道:“您可知道,您――这是在对谁说话?”
“我知道,”纱织咯咯笑道:“沙迦叔叔是写故事的人,父王最怕的人就是你。”
沙迦一怔:“怕我什么?”
“怕你把他写成坏蛋。”
沙迦捻笔一笑,并不作答。
“可我不怕你,”纱织道:“我最喜欢故事。你写吧,我知道这会是个好故事。”
“公主……知道?……”
奈姬自门外伸出小脑袋,悄声唤道:“公主……”
“我就来。”纱织撒腿跑到门口,忽然回头笑一笑:“我就是知道。”
沙迦默然。
纱织奔出去,遥遥传来女童们嬉闹的声音。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书僮希瓦抱过一叠卷章来,叹道:“话是好话,只可惜了,虽是养在龙池,到底是尾凡鲤,终入不得九重天。”
“放这儿WWW.soudu.org吧。”沙迦出了一回神,喃喃道:“便不是龙种,怕也是尾难得的变种鲤鱼……”
希瓦一怔。
沙迦却回过神来,拾过一根简,书道:乾鼎三年七月乙卯……
“父王!”纱织汗津津跑进宁寿殿内殿:“父王?……”
不在?……
内殿空空如也,九龙衮袍挂在架子上,胸襟前绣云龙衔珊瑚珠熠熠生辉。
纱织停住脚步,专注的去望那颗硕大的红珊瑚珠子。
她上前数步,伸出手,小心翼翼的去碰那粒珊瑚珠,冰冷的触感让她浑身一震。
她直直伸着手,嘴角露出朦朦胧胧的微笑。
外殿中,奈姬旋了一圈,望着空空的龙椅,忽然咯咯笑起来。
奈姬偷偷爬上龙椅,咳嗽一声。
一殿女童俱笑起来。
“笑什么?”奈姬笑嘻嘻道:“寡人在上,你们还不都跪下?”
女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一拥而上,将奈姬按在龙椅上,伸手挠她胳肢窝。奈姬不禁痒,一面嘻笑,一面告饶不止。
“都给我住手!”
女童们一怔,纱织双目圆睁:“奈姬,你也下来!”
奈姬默然,从龙椅上溜下来。
纱织慢慢走上前去,伸手按住金丝龙垫。
“这是我的东西,”纱织道:“谁也不许碰。”
纱织扭头望向奈姬:“你也不行。”
纱织攀上龙椅,伸开双臂,左右看一眼,龙椅太过宽大,左右扶手俱是够不着。
纱织左看看,右看看,微微一笑,将手端放在双膝上。
“好了,”纱织微笑道:“寡人在上,你们都来朝拜吧。”
殿外游廊。
“这世道,国难最好发财。”撒加冷笑道:“贪了这么多,还谁也不知道,你这个监察御史做什么去了?究竟是眼睛瞎了,还是良心黑了?!”
御史大骇,叩首道:“陛下恕罪。”
撒加挥手道:“拿下。”
撒加瞟一眼谏议大夫,道:“桂郡的缺儿,你着人处理一下。”
“臣领旨。”
“灾患如此,”迪斯道:“皆因人事不修,人事不修,上天才降下灾祸――臣倒以为,这是老天在警示陛下。”
撒加顿住脚步:“你又瞅谁不顺眼了?”
迪斯道:“陛下说的哪里话?臣一心为国,绝无假公济私之意。”撒加皱眉不语,迪斯道:“臣听街坊流言,当今天下,揽星宫内有陛下,揽星宫外……却还有一位太上皇。”
“谁说的?!”撒加皱起眉:“……光政?”
迪斯微微一笑。
“他敢这么说?!”
“他倒未必敢说,”迪斯笑道:“不过,臣以为,无风不起浪,那光政到底怎么想的,那就说不准了。”
“好啊,”撒加不怒反笑:“不用一枪,不费一矢,仅凭脐下三寸就能改朝换代,一本万利。什么叫做无商不奸?这就叫做无商不奸!”
言迄,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谏议大夫惊出一身冷汗,低声问迪斯:“将军,您说……陛下的意思是……”
迪斯冷笑道:“还不明白么?无商不奸,这年头,你当老实正经人能富甲三地?!”
谏议大夫恍然道:“谢将军指点,下官这就……”
“我看哪,”迪斯摆摆手道:“这事儿还是让修罗经手好了。天下人都知道,咱们的国尉修罗秉公执法,疾恶如仇。”
谏议大夫伸出拇指道:“还是……将军大人英明。”
宁寿殿。
撒加听得殿内女童嘻笑,长舒一口气,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他止住侍从,伸手轻轻推开殿门。
殿内,女童嘻笑着跪了一地。
纱织端坐在龙椅上,神色玩劣却端庄。
武王?!……
撒加浑身一震,仰头望去,武王绮罗的幻象退到阴影中,消逝不见。
幽暗的青光落在纱织身上。
纱织缓缓伸出手,朗声道:
“众卿――平身!”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