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正川博士终于与妻子陈笑铃在美国哈佛大学博士后公寓里签署了离婚协议。大事虽然已经搞掂,郝正川心情并不轻松。虽然感情和情绪都说不上痛苦,但精神的、理性的困扰是抹不开挥不去的。他由“为什么”到“他妈的”又由“他妈的”到“这到底是为什么?!”如此这般地在纸上推演了快一个星期了,还是不知到那个“他妈的”到底是“为什么”。其实他也没有那么痴情那么专注以至于一整个星期都在研究这事,但这是不用研究它就自己不停地杂乱地没命地往脑子里钻的问题,他想不去想也做不到。后来他想也许那第一次约会就是倒霉的开始,就彻底错了。那是一九九八年九月在青岛――
九月底的青岛已是秋意渐浓,阴沉的天气加之迅忽靡离的海雾更使郁闷的氛围令人挥之不去。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郝正川走出了中心计算机室,走下了这德国殖民时代遗物――哥特式实验楼。他一舒倦眼,茫然无力地投向远处天空的目光,就象他鼻子呼吸着空气一样,漫无目的、毫无意识。他似蹙非蹙的眉宇,合着清瘦白皙微扬着的脸庞,透析着他思绪弥远、无以比邻的孤寂。海洋学界泰斗唯一的院士楚天明的爱足郝正川博士,尽管在海洋环境资源所内大多数人都在心里默默高看他一眼,可是谁也不能真正体会他心中有多少惆怅和无奈。这近半年来,说愁恨,何止销魂锁骨;说无奈,何止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只觉得,身如泥濯,已被千万只脚践踏;心如豆腐,已被千万把刀切割;神志如草秸,已被千万星火燎烧。
不管郝正川心情怎样,只要有人介绍女朋友,他还是得要去。就象做生意的人一样,只要已经开业了,不管生意上实际是赔是赚,只要有生意谈,还得要谈;只要有生意做,还得要做。除非你从此关门,改弦更张,不再做这买卖。做生意义赔大了,的确可以关门息业。然而郝正川谈朋友谈得倒霉透了,难道他能从此不再受那窝囊气,抱定独身主义,潇洒到老?不瞒大家说,郝正川今天晚上又有一个约会,时间是六点半,地点是青岛二十五中门前,对方姓陈。郝正川现在就走下楼来,向浴室走去。然而,他绝对不是因为今晚有约会而激动得平静不下来,开始早早地梳洗打拌,而是想到介绍这个约会的李处长给气得,胸气难平,不如干点别的,调节一下心情。
昨天上午郝正川在实验楼门口碰到了宣传处的王干事。
王干事问他,“小郝,最近怎么样?”
郝正川说,“说不上什么怎么样,也没有什么不怎么样。”
王干事与郝正川说不上是朋友,但同一个研究所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别人与别人之间多少总要客气一点,但王干事和郝正川不知什么原因,反正用不着客气。郝正川的事,其实王干事并不知道多少。但这并不妨碍王干事的热情,他一副乡里乡亲知根知底的样子问郝正川,“最近有没有情况吗?”
郝正川在真人面前也用不着说假话,何况他这人天生就呆直呆直的。他说,“最近没有。”
王干事说,“你的情况我一直记得,我和我对象(青岛人管老婆叫对象)说过,我也和我办公室她们说过。没有,行。我要知道一下情况。不然,我让人家忙豁,不能白忙豁了,是不是?哈哈!没有,不用着急。这东西就这样,你不知什么时候就――。哈哈,对不对?”
郝正川说,“谢谢,”说完他走开了。
王干事这样的关切有好几次了。尽管这样堵在大门口就问人家有没有女朋友这样的事,郝正川或多或少还是有些尴尬,好象大人逗小孩,“今天你小鸡鸡玩丢了没有?”。尴尬归尴尬,郝正川心里还是感激王干事的。王干事并不光是嘴上说,行动上也是帮忙的。上次郝正川见过的十三中的临时美术老师就是王干事办公室的李秘书介绍的,李秘书说得清清楚楚,是王干事关照她留意的。王干事绝对是一个不错的人,每次碰到郝正川都会热情地打招呼。王干事不是一个简单的热心人,他不仅为人热情,而且似乎很能与人知心。也许是因为他经常摇笔竿子的缘故,所以他有时能揣摩到别人心灵中很深处的东西。郝正川不喜欢别人莫名地高看他一眼,不分原由地就硬要认为他好象有多少现存的好处似的,不知那些人是真心的羡慕还是妒忌。他也不喜欢象楚院士等元老级人物那样,总觉得他对人生百态有多么幼稚,“你们这些孩子”!前一类人不敢与郝正川深谈,怕一谈就露出自己有多么浅薄。后一类人郝正川不愿与之深谈,他受不了他们莫名其妙的优越感,故作高深的样子。在郝正川看来,他们只是熬足了年头,熬出了一点名分和虚荣。尽管他们端坐在博士生导师或研究员的高位上,实则已经被知识更新的浪潮淘汰得和科盲差不多。王干事显然不在两类人之列,他总能主动和郝正川打招呼,并且不卑不亢。以前王干事和郝正川也就是点头之交,可是有一次,就仅仅几分钟的话,他们就似乎比点头之交近了许多。
大约在半年多前,有一次郝正川在前面走,王干事从后面赶上来了。他和郝正川攀谈起来,他问,“小郝,怎么样,是不是有些情绪不大高?”
郝正川方才注意到王干事,他说,“王干事呀,你好。情绪不太高?什么意思?说不上有什么情绪不太高。”
王干事说,“我随便问问噢,是不是谈朋友谈得不太顺?”
郝正川反问,“你怎么知道的?对,算是不太顺。你怎么知道的?”
王干事拍着郝正川的肩说,“小郝,大哥比你大这么多年岁,就没有一些过来人的生活经验?你搞的什么数学模型咱们一窍不通,难道咱就没有一些――不能白活了那么些年岁嘛?对不对?”
郝正川说,“王干事是高人,大概是瞒不过你的火眼金睛。怎么,你是不是有许多谈朋友谈得很不顺的经验。”
王干事说,“多少有一点,谈朋友这事很顺的不多。”
郝正川说,“大多数人还是比较顺的吧?不是有一见钟情一说嘛?一见钟情也许比较少,大多数人总体上还是比较顺。”
王干事说,“一见钟情?怕是太理想了,实际生活中恐怕没有。我看大多数人都要有那么一翻折腾。”
郝正川说,“不会吧?难道你老兄当年被折腾得人仰马翻,死去活来?”
王干事说,“小郝这博士果真不一样,还真是出口成章。我觉得大多数人都有一翻折腾,我自然也不能例外。”
郝正川说,“王干事这么一表人才,还愁没有美女趋之若骛?怎么,难道当年还有过过火焰山的传奇?是过火焰山还是爬雪山过草地?”
王干事说,“噫,你小子这口才还挺牛的嘛。谈朋友就要你这样的好口才。我算一表人才?你是不是挖苦我?还是用词不当,有些夸张?”
郝正川说,“一表人才用在你老兄身上正可谓恰如其分,你自己心里有数。”王干事一米七二左右,不说英俊魁梧,再怎么挑的人也挑不出他的茬来。
王干事说,“小郝,行,你这么一夸我心里美滋滋的。我跟你说吧,不管什么人,不管你多优秀,哪怕十全十美,要折腾还照折腾。你老弟,大博士,还不够优秀?这东西和优秀没关!”
郝正川问,“和什么有关?看来我可以取点真经,今天。”
王干事说,“我这样的人能有什么经可取,你抬举我,不敢当。”
郝正川说,“你这些话就挺高深的,你应该把你的宝贵经验发扬光大。”
王干事说,“你要愿意听,我经验只有一条,这东西就得讲缘分。”
郝正川问,“什么经验?我要仔细听听。”
王干事说,“是吧,说了你也――你们科学家,不讲迷信,是吧。但这东西,我觉得就是这样。”
郝正川说,“这话‘糙’理不‘糙’,话虽然简单,但道理深刻,我要好好领会。”
王干事说,“你不信不要紧。怎么样,现在是不是还有朋友在处着?”
郝正川说,“没有,不久前散了。”
王干事问,“怎么样,要不要帮忙?”
郝正川说,“真是亲不亲,故乡人。我现在正需要你这样既有热情又有高深水平的人帮忙。”
王干事问,“小郝你什么地方的人,你是不是江西人?我有印象你好象是――难道你是成都人?”
郝正川说,“这不要紧,主要是感觉,我一见你就觉得象故乡人。”
王干事说,“我可以帮你关心关心,我对象在中学工作,有时候人家老来问我们这里有没有高学历的人要找朋友。有时候有机会,有时候没有,这事情很难说。我会帮你留意。”
昨天有些怪,郝正川和王干事大概有些走缘,上午在实验楼门口碰到一块,下午又在研究所大门口碰到一块。
王干事远远地就开始打招呼,“嘿,小郝。”
郝正川应声,“你好,王干事。”
王干事指着身边的所内的另一个人问郝正川,“小郝,器材处的李处长你熟不熟?”
郝正川伸手过去,“李处长,你好。”
李处长接握郝正川的手,“郝博士,你就是跟着楚老头读博士是吧?”这人实在有些“糙”,在海洋环境资源研究所乃至于海洋学界称楚院士为楚老头的人并不多见。他接着又问,“你不太出海是吧?”
郝正川答,“我主要是纸上练兵,还没有出过海。”
王干事说,“小郝是搞理论的,不然的话,大概出海的人没有不熟识我们李处长的。”
李处长说,“我算个什么,现在我们所,就是郝博士他们的天下。”
郝正川说,“其实也知道是咱们所里的人,只是不知道是哪个处室的。”
郝正川有些纳闷,王干事怎么给他介绍什么李处长。管他什么长,只要不是研究所副所长一级,郝正川患不着要认识他们。郝正川在处理所内人际关系的原则很简单,没有道理的事,他不会找谁去开后门;应该要办的事,谁敢无理料难?他们如果敢料难,他就一定会捅到楚院士那里去。楚院士讲原则,轻易不出面,可是对他的学生,他看得和孩子一样宝贝。只要原则内的事,如果他的学生挨人欺负,他一定会出面。他出面的初衷肯定不是去帮学生解气,而是觉得他有责任去说直话、去讲道理、去匡扶正义,但结果肯定是帮学生把气解了。楚院士的声望那是不用说的,上至国土资源部科技司的领导是经他提名才得以委任的,下至环资所,实际上两任所长都是他指任的。现在环资所副所级以上的领导有一半都是他的嫡传弟子,实际上他就是无冕之王,太上皇。
李处长半睁半眯着眼,似笑非笑地说,“郝博士,认识!郝博士的大名我挺熟的。博士,好,很有出息。”
郝正川不知怎么的,感觉特别别扭。好象青春少女碰上了一个陌生的胖得和水桶一般粗细的醉汉,虽然对方只是嘻嘻哈哈打招呼,并无占便宜之意,但少女的反应往往是和被调戏了差不多。郝正川说,“幸会,李处长,你们聊吧,我还有点事。”
王干事说,“等等。”他转向李处长说,“老李,你上午说的那个情况――你把情况给小郝说说。”
李处长咋了一下舌说,“唔,我那情况?”他停了两三秒钟才wWw.转向郝正川悠悠地问,“郝博士,你多高嘛?”
郝正川从不忌讳自己有多高,他在很多场合都坦言多自己的身高是一个遗憾。李处长今天这一问,郝正川说不清是害羞还是愤怒,脸已经涨得微红。他方才明白过来,李处长大概是有一个待字闺中的千金。李处长也就四十出不了多少的样子,不太可能有那么大的闺女,或者就是他什么亲戚的女儿吧,郝正川这么想着。他很想走开,他很本然地觉得,他和李处长的什么人大概找不到感觉。
王干事替郝正川回答,“呃,就这么高嘛。你――你看看,你那什么情况嘛。”
李处长流露出真诚的惋惜情神,他微微摇着头说,“我那,怕那小蟊(青WWW.soudu.org岛人称青春少女)比较挑。”他接着又说,“不是我什么人喔。人家那条件确实很好,长得什么的,在外企工作。”
王干事有意要岔住李处长似地说,“这,你不好说――”王干事那意思,“没准人家就能谈到一块去呢”。王干事相信,婚姻这事,什么情况都没个准。
李处长又问郝正川,“你家做什么的?”
郝正川有些明白不大过来,只有问某人是做什么的,问人家家是做什么,怎么回答?他家兄弟姐妹那么多,各做各的。郝正川说,“我家是江西农村的,现在差不多做什么的都有,现在基本上都不在农村。”
李处长摇头的幅度更大了,他说,“农村的,怕是够呛。”
郝正川心里愤怒了,“真是莫名其妙,农村的怎么啦,难道现在我还要回农村去工作?”这是心里话,郝正川并没有说出来。郝正川就要转身走开。
李处长说,“我去联系联系看看吧。”
郝正川轻蔑地说了一声,“谢谢”,转身走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