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中山甄宓(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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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不是甄尧对她说,竹喧一定不敢想象她正身在三国乱世。

    即使是甄尧已经说过了的现在,她也并不十分相信她现在所在的确实是三国乱世。

    看看这一家人侍书弄画、观鸟赏花、鼓瑟击缶、穿金戴银的日子,哪里有一点点身处乱世的样子?说这一家子正活在大唐盛世她还觉得比较靠谱。

    现在应该说什么?真不愧是世吏家族,乱世之中还能保得一份安宁?母亲兄长持家有方,多得挚友亲朋照料是以无恙?

    竹喧看着屋外那片湛蓝湛蓝的天,托腮叹气。

    或许她应该说,果然乱世之中女儿都值钱,只是订了婚事就能谋得夫家庇佑。

    所以夫人才会把“福儿”当成日后荣华生计的保障吧?

    不管怎么说,这种事实已经摆在她面前了。于竹喧而言并没有多大影响,毕竟她还是想要回去的,而且现在福儿不过八九岁的样子,即使定下亲事也轮不到她来出嫁过门——当然这是说她能够顺利回去的条件下。如果不能回去,就表示她会被当成攀亲戚的工具嫁给某某权贵的可能性又提高了许多。

    “战乱年代肯定也不流行孤女事母这一套吧?增加人口才是王道,于是相对而言新生儿死亡率就会大大提高。可怜的小家伙能平安活到八九岁也算不容易了……”对着铜镜里那张满是稚气的小脸一阵嘟囔,竹喧摇摇头,推开那一堆梳妆用的细碎东西,招呼侍婢将饭食送进来。

    甄家富庶,所以饮食菜色也算比较丰盛——这完全是竹喧的主观判断,毕竟她没去过贫苦人家,无从对比。单纯以送到她面前的容器数量和这段时间吃肉的频率来看,菜色和饮食内容应该算是非常丰盛的了,这一切都让她觉得十分满意,当然有一点除外……

    “这个,”她指了指面前一只陶碗,碗里是稍显浑浊的淡褐色液体,零星还漂着少许油花和葱姜,“归你了,拿去吃干净。”

    看着侍婢感恩戴德地施礼致谢,而后捧起陶碗吃得心花怒放的模样,竹喧隐约觉得自己的眉梢在颤动——那碗东西,叫做“茶”。

    她这辈子,或者说上辈子,喝过名茶无数。就算是没有剑南蒙顶石花,湖州顾渚紫笋、东川神泉小团、昌明兽目、峡州碧涧明月、芳蕊茱院萸簝、福州方山露芽、夔州香山、江陵南木、湖南衡山、丘州含膏、宜兴紫笋、婺州东白、睦州鸠坑、洪州西山白露、寿州霍山黄芽、蕲州蕲门团黄,有点碧螺春、龙井、铁观音总可以的吧?最不济也应该是茉莉绣球、当年的普洱,像这种用葱姜爆锅后下花椒大料茶叶煮大米的东西,不要指望她会往嘴里送。

    一千八百年的社会生产力差异还真是要命。

    这么想着,竹喧慢慢往嘴里塞着食物。

    所谓的一千八百年,不过是她这么认定,是真是假还有待验证。但是看甄俨的表现,再综合一下身边侍婢绝对大字不识一筐、某些简单词汇还需要她来解释半天的文化状况,即使她想伪装天真问一句“现在是哪朝哪代哪一年”,恐怕都会变成无用功——这种问题不能拿去问问甄俨甄尧,太容易惹来不必要的麻烦。那么,搞清楚现状的办法就只有诉诸文字,查找人类文化传承的最主要载体:书。

    “福儿”大概是不识字的,不过竹喧能读会写就行了。只是看现在的吃穿住用,所谓的“书”八成还是竹简,不知道这么有钱的家里能不能有比较多的帛啊。想到东方朔抬了上千斤的竹简上殿面圣的惨烈场景,竹喧不由一阵寒战。

    这么小的身体肯定没有那么好的体力,肯定没有啊!

    思量再三,无论如何都没有第二个可行方法,面对被千斤压顶的危险也只能硬着头皮向前冲了。

    做好埋骨书简下的准备,竹喧挥退了侍婢,开始找寻“书房”的所在。

    而最终搜寻的结果,她想象中的“书房”并不是真正的书房,看起来比较接近库房倒是真的。

    堆放竹简的架子搭得很高,上面摆满了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竹简卷成的圆筒。整个屋子里面没有灯,只能倚仗门口射进的光勉强看清竹简上捆绑的白帛上的字迹。也许是因为存放时间太久,有些白帛已经泛起陈旧的棕黄色,上面的字迹也稍显模糊,不过对于竹喧来说,这并不是最严重的问题,最严重的问题是……

    随手取下一卷,迎着光展开在眼前,竹喧的嘴角开始轻轻抽搐起来。

    “这是篆字,这真的是篆字没错吧……”

    虽然一切都好像在她预料之内,但是她好像恰好忘记了这一点。

    如果真的是一千八百年前的汉末,大范围使用的应该是小篆,隶书还在普及过程中。为免篡改,正规记载的文献也应该全部使用小篆。而竹喧对小篆的辨识能力,基本为零。

    “如果都是这个样子的东西,我根本不可能认识吧?”

    捧着竹简,竹喧仿佛看见自己头顶有“文盲”两个大字在闪亮摇晃。

    忽然,身后一阵脚步声响。在堆放竹简的架子之间避无可避,竹喧一阵深呼吸,捧着那卷竹简转过身。只见甄俨手托一盏油灯慢慢走进来。

    看见她,甄俨也是一愣,旋即微笑问道:“宓儿怎会在此?想要读书识字不成?”

    施礼问好之后,竹喧点点头。

    虽然他推崇女戒,但是如果真的是汉朝的话,应该没有所谓“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说法吧?汉末之后,魏晋都是士人横行、文学青年们恃才掐架的年代,照理能培养出这种人类的汉末也不应该十分迂腐才对。

    却不料甄俨脸上突然转成讥讽神色,语带刻薄:“女子当习女工,你几个姐姐都是如此。读书识字,宓儿难不成想做女博士?”

    瞬间,竹喧有种大脚踹在他脸上的冲动——去你娘的女博士,老娘上辈子也没考过博士,读书识字可比做衣服绣花有用得多了,就以甄家这种家世而言,自己家的女儿就算嫁出去了也没什么缝衣服纳鞋底的机会吧?

    不过脸上仍旧是柔和谦逊一笑,躬身答道:“二哥所说虽然没错,可是请二哥细想:自古贤女,有哪一个不是识辨前世成败引以为戒才成就贤明的?不读书识字,福儿怎能辨识前人成败,又怎能成就贤良女子呢?”

    一席话说得甄俨连连点头,直要求闲暇时候亲自教她读书习字。

    “谢二哥指点。”竹喧眼珠稍转,将手里的竹简递过去,“二哥先教我这个吧。”

    甄俨接过一看,只笑:“这都是篆字,你不大用得到,我教你辨识隶书就够了。”

    竹喧心道:隶书还用你教?说不定我认识的字比你认识的还多。

    于是一阵推拒,说她能认隶书,现在只想读古卷。甄俨当然不信,又随意抽出一卷考了她半晌,才满脸惊诧地应承下教她识篆字。

    会认会读,当然还需会写。

    “今日时候不早,二哥只教你写自己的名字吧。”

    说着,清秀白净的青年唤人送来笔砚,写下“甄宓”两字的篆书与隶书。

    竹喧看着那四个字,僵立当场。

    她不是“福儿”吗?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