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枪王(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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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方十月的中午,空气仿佛变成了黏糊糊的浆液,充盈在这平缓而宽阔的黛彤河谷中,让人压抑和沉闷。闷热的阳光漫无天际地铺在茂盛葳蕤的沙棘林上,使那缀满枝头的沙棘果没有了平时诱人的红艳。河谷的灌木丛表面静谧祥和,却弥漫着令人心悸的杀气。野兔们躲进低矮的红柳丛中,警惕地提防着盘旋在头顶的苍鹰;蓝马鸡、斑头雁、柳鸡们快速地穿行在沙棘丛中,躲避着红隼的袭击;河北边的石崖上,一只猎隼在半空中追击着一只野鸽,在蔚蓝色的天幕上演绎着弱肉强食的古老真理;流经千古的黛彤河,被连日来的恶风暴雨所激怒,波涛汹涌地咆哮着,用浑浊的惊涛拍打着两岸,令人恐怖地裹挟着萋萋芳草和生机盎然的红柳沙棘沿谷而下,用它的残忍和肆虐摧残着一切弱小的生命。

    河北边的沙棘林中,几位解放军指战员伏在马鞍上,子弹上膛的钢枪平放在马鞍上,一边警惕地四下睃巡着,一边不停地抽打着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的马匹,疾弛在那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小路上,全然不顾那些伸手可摘、送进口中立马满口生津的沙棘果。

    沙棘林旁边一条低矮的土崖下,张子龙一伙七八个人趴在那儿,眼睛紧紧盯住前方那片茂密的沙棘林从中一段裸露的小路,期待着满载金银货物的河州脚户哥的马队出现。

    昨天晚上,刘富贵将张子龙叫到庄廓外,神秘地说:“张大哥,我打探到一个可靠的消息,明天有一队脚户马队从黛彤河边经过,褡裢里满是黄白货物,你敢不敢跟弟兄们一块儿去发这个财?”

    “去你的!我们是好人家的儿女,怎么能当抢娃土匪,去抢人家的东西?”

    “得了,张子龙!”刘富贵一脸的鄙夷,“你哄得了别人,可哄得了我刘富贵?你以为你这半年来早出晚归干得那些个事儿别人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胡说!老子干了啥?你再胡说,老子一枪崩了你!”张子龙有点气急败坏。

    “好吧,你就一枪崩了我吧!”,刘福贵讥讽地说,“解放军三令五申交枪,你为啥不交?”

    “我没枪我交啥?”

    “你没枪拿啥崩我?”张子龙步步进逼。

    张子龙嗫嗫嚅嚅不知说什么好。

    “得了,张大哥!”刘富贵亲热地拍拍张子龙的肩膀,推心置腹地说,“咱们弟兄们之间就别说笑了,还是说正经事儿。说实话,我就是冲着你那杆快枪和你老哥的胆量来的,别人我还瞅不上眼呢!再说,肥水不流外人田,这样的好事儿我能忘得了大哥你吗?”

    “这……”张子龙有些犹豫。

    “别犹豫了大哥!”刘富贵胸有成竹地说,“我想好了,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不捞白不捞。‘马没夜草不肥,人没偏财不富’,等捞上这笔偏财后,我们就金盆洗手,回家娶个漂亮的媳妇,好好儿过日子吧!不然,庄稼十种九不收不说,苛捐杂税多得过人的逑毛,就凭现在这个穷样子,驴年马月才能娶上个媳妇儿哩!”

    一席话说得张子龙怦然心动。三十多岁的张子龙体格健壮精力旺盛,每当夕阳西下后,漫漫长夜痛苦地想女人成了他最难捱的艰难之旅。“一天的日子盼不黑,盼黑是又一个人睡哩!”他常常用“花儿”解愁。女人真是一个令人神魂颠倒的尤物,他常常回味着一年前的那次“艳遇”。一年前的一个漆黑的晚上,他们的军营驻扎在了一个农村,那晚轮到他和一个洛腮胡子的强壮汉子站岗放哨。正当他俩闲得无事津津有味地谈论女人的时候,一个年轻漂亮的尕媳妇腋下夹着花布包袱走了过来。欲火中烧的洛腮胡子不顾一切将那尕媳妇拖进了旁边的庄稼地……尚是处男的张子龙那晚沾光初次惊心动魄地经历了一段销魂的时刻。从那以后,女人那温软的肉体那甜润的嘴唇那……常常在他的脑海中萦绕,斩不断、理还乱。每个夜晚,他抱着枕头望着漆黑的天花板久久不能入睡。回家以后,娶个媳妇是他念兹在兹、无时忘之的愿望,也是他昼伏夜出顶着凛冽的寒风去达坂垭豁里蹲守的最大原动力。

    “消息可靠?”张子龙问道。

    “绝对可靠!”刘富贵十分肯定地回答。

    “干!”张子龙一幅破釜沉舟的样子。

    第二天中午,他如期赶到事先约定好的地方时,发现那儿早就趴着七八个人。他们有的拿着铁锨有的拿着铁叉有的拿着镢头,有的拿着半截儿黑刺棍棍。有一个精壮的汉子干脆两手攥着两个精心挑选的石块!

    张子龙将刘富贵悄悄叫到一边说:“你干吗叫这么多人?你不怕事后走漏了风声?政府知道了,这可是掉脑袋的事儿呀!”

    “咳,这怕啥呀!”刘富贵大大咧咧地说,“都是一块儿摸鱼儿掏鸟窝长大的弟兄,现在又隔里隔壁的,应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再说,多个人就多个帮手多一份力量嘛!”

    “帮手个逑!wWw.”张子龙勃然大怒,“就这逑松样子还能是帮手?”他恨不得抽刘富贵两个耳光。

    “来了来了,大家做好准备!”刘富贵看到不远是沙棘从中有一群褐马鸡受惊后骤然飞起,急切地喊道。

    听到刘富贵的喊声,那个两手攥着石块的精壮汉子居然按捺不住,赤条条地跳到路中间,对着骤然从沙棘从中急驰而出的马队大声喊道:“交枪不杀……”那汉子话还没喊完,马队中射出了一串子弹。那汉子还没弄清是咋回事儿,就已经直挺挺地放倒在草滩上。与此同时,张子龙的枪响了,马队中为首的那人骤然中弹,倒栽下马来。那人栽下马的一瞬间,张子龙惊呆了,他看见了那人草绿色的军装和鲜艳的五星帽徽!

    “刘富贵!你驴日的不是说是河州脚户吗,这时候阿么变成了解放军?”张子龙气急败坏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可能我们打错了!”刘富贵一边开枪射击一边回答。看那样子,一点也不像是弄错了。

    “打错了?!你驴日的说得轻巧,这下可把祸闯大了!”

    说话间,后面的解放军已然下马,摆开队形朝这片土崖包抄过来。张子龙倒拖着枪,一转身钻进沙棘林,凭着熟悉地形,一溜烟跑回了家。

    回家后,他将枪藏在青稞草垛中,赶着牛车仿佛没事人一样上山拉青稞捆子去了。等他拉了两趟,夕阳西下时,村子里忽然冲进了两个解放军的骑兵排。他们荷枪实弹,挨家挨户地搜查着询问着。张子龙的心提到嗓子眼上了,想不到解放军如神兵天降,这么快就到来了而且目标准确。他抛下牛车朝家里藏枪的草垛后边跑去,心想抓住了横竖是个死,不如取了枪拼个你死我活。可惜迟了,四个解放军乌黑的枪管从不同的方向对准了他,几个略显稚嫩却不乏威严的南方口音错落参差地吼道:“不许动!”

    张子龙只好乖乖地束手就擒。

    他父母亲抛下了打碾场上的活计跑了过来,母亲扑过来抱着他的腿嚎啕大哭:“我的心肝肉呀,你给妈说,你到底干了些啥事儿呀?”父亲气得浑身发抖恨恨地说:“甭管他,我就知道这杂种不走正道……”说着扑上去狠狠地踢了他两脚,然后蹲在一旁抹起眼泪来。

    “老乡,”一个解放军战士说,“我们会调查清楚的,我们的政策是不冤枉一个好人,但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由于天已经黑了,恐怕路上有什么差吃,解放军们便将张子龙等一共逮捕的十几人押解到了就近的区公所里看押起来,准备第二天一早上解到县城再行审问。

    北方的十月夜晚已经变得非常寒冷了。阵阵寒气从椽子缝隙破门的缝中灌进来,冻得张子龙牙齿格格发抖。他第一次恨死了这个拉他下水的刘富贵。如果刘富贵跟他们在一块儿,他定会扑上去掐死他。他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死罪难逃,然而这家伙却神秘地逃脱了。

    晚上,他被押到了区政府的办公室里,一位解放军军官在青油灯下批阅文件。看见张子龙后,他将一双炬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他一言不发,直盯得张子龙心里发毛不敢对视。盯了大约有五分钟后,突然他一拍桌子厉声吼道:“说,为什么伏击我们?”桌上的青油灯跳了起来,险些灭掉。旁边枪实弹的几位解放军战士也厉声吼,“说!”同时将枪栓拉得哗啦啦直响。

    张子龙的双腿不由得软了下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将事情的前因后果统统倒了出来。“长官!”他几乎声泪俱下,“我真的上了刘富贵的当,真的不知道是你们,不然打死我也不敢来!”不知道解放军知不知道他打死了一名解放军,如果知道了,他肯定死罪难免。

    “为什么置人民政府的三令五申而不顾,私藏枪支?”

    “长官!我实在是想打打兔子、马鸡之类的补补家用。……若不是刘富贵骗我,打死我我也不会干出这样的蠢事来……”

    “你的枪呢?”

    “藏在我们家的草垛里”

    ……

    “好吧……押下去!”张子龙又被押回了破房子。他躺在冰凉的地上,紧紧捆绑的双手有些麻木,他的思维也有些麻木,他觉得他的死期已至。

    不知什么时候,区公所的炊事员煮了一锅洋芋端了进来,“吃吧,山芋烫着哩,多吃几个暖暖身子,……再说,吃饱了也好作个饱死鬼……”炊事员戴一顶破毡帽,青油灯下,一双眼睛迷糊着,仿佛几天几夜没睡觉。但他却在离去的时候,一转身用宽大的破褐褂煽灭了青油灯,然后趁着黑暗迅捷地移到张子龙背后,松开了捆绑他的麻绳。

    半夜时分,张子龙估摸着解放军哨兵开始打瞌睡的当儿,悄悄开了门,和几个也被那个炊事员松绑了的弟兄悄悄摸了出来。转过两座房子时,那几个弟兄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悄悄摸上去,勒死了解放军的哨兵,撸了他们的枪。张子龙知道祸越闯越大了,这会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吓得他赶紧翻过区公所的后院土墙,一溜烟朝家里逃去。想回家拿了那杆枪,和这几个逃出来的弟兄一块远走高飞。要知道,他们已经杀死了三个解放军,共产党是无论如何饶不过他们的。

    走近村庄时,他们看见财主刘福贵家的院子里灯火通明,百十号人家集在他家的园子里。刘福贵站在屋檐下的石台阶上大声演讲:“知道吗?乡亲们!马继援占了兰州了,胡宗南到了天水了,我们的人也占了黛彤川了……”

    “那解放军呢?”

    “解放军?咳,早就打散了,死的死,跑的跑了,现在除了我们黛彤的这几个,就是拿金子也买不到了!”

    人群中嘤嘤嗡嗡地议论起来。今天下午那两排解放军骑兵进村抓张子龙一伙时那神气样儿,根本就没有吃败仗的样子。何况,县城还住着公安大队的好多人马呢,怎么就说死的死了、跑的跑了呢?

    看到人们毫无动静,刘福贵清了清嗓子撩起马褂,跳上一只木凳子,继续说,“夜来晚夕李司令派人来传信,明日青海六个大县十六个小县一造反哩……明天我们去红崖古城设下埋伏,杀了那些解放军,救回我们的人,然后一举攻下县城,我们就立下了头功……以后李司令坐了青海还没有我们的好处吗?到时我一报上去,论功行赏,要钱的给钱,要官的给官,功劳大的,说不定会封个保长,甲长……”

    “不用救我们了,我们已经回来了……”张子龙他们高举着两杆枪了进来,“我们杀了两个解放军,夺了他们的枪回来了……”

    “好样的,这位张大哥不愧是马长官军队里出来的,”刘福贵大喜过望,亲自将张子龙一伙拉上了石台阶,“这就是我们的英雄,我们有这样的英雄,大伙儿再加把力,几个解放军们算什么?”张子龙头脑开始发热,一种成了重要人物、受万人瞩目的尊贵感在全身漫漶,让他陶醉、让他飘飘然有些摸不着北了。

    人群开始噪动起来,这种躁动更让他冲动。他不由自主地扯开噪子喊道“乡亲们,祸已经闯下了,‘进了菜子地、不怕染黄的’咱们就照刘富贵说的干吧,赶跑了解放军我们才有好日子过啊!”

    “解放军没来时,我们过的哪是啥日子?也是连猪狗都不如日子啊!”人群中有人嘟囔。

    “到底去不去?怎么不吭声?……”张子龙用枪点着那些青壮年汉子声嘶力哑地喊道。

    去杀解放军,并不像到大河滩里去射兔儿那么容易,那可是掉脑袋的买卖啊!

    “干不得吧?这可不是耍的,”一个壮汉子说着,转身朝外走去,“去你们去吧,反正我不去,我上有老下有小,没你们那么干散……”

    “妈妈的!”刘福贵勃然大怒,“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日奶奶,给老子吊起来……”张子龙一个箭步冲上去,同他一块逃回来的死党一起三下五除二就将那汉子吊在了屋檐上。“给他点颜色看看!”张子龙知道刘福贵要杀鸡给猴看,便从院里停放的马车上割下半截皮绳,沾着水狠狠地抽打起来,汉子的惨叫声先是像一个极富攻击性的疯子在撕一匹上等的布料,响亮面短促,继而如发情的夜猫子在求偶,凄厉而悠长。

    “娃娃,你怎么能这么狠心,都是乡里乡亲的,……你羞死你的先人了!”张子龙的老父亲突然从人群中颤颤巍巍地挤了过来,跌跌撞撞地扑过来抓住了张子龙抡得浑圆的半截皮绳。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