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枪王(十一)


本站公告

    民国二十六年秋天,马步芳某某师某某团某某连连长张子龙奉命在兰州外围与大规模挺进的解放军在一个光秃秃的黄土山梁上展开了拉锯战。战斗进行得很激烈也很残酷,双方伤亡非常惨重。第三天傍晚时分,解放军的炮弹如同盛夏午后的冰雹,呼啸着铺天盖地地倾泻在他们的阵地上,使张子龙他们顿时有了一种天塌地陷的感觉。张子龙抱着头,像一只刺猬似地缩在简陋的工事里,心中呼喊着老天爷。老天爷也许被隆隆的炮声震聋了耳朵,没听见他们凄惨的嚎叫声,却让一发炮弹不偏不畸地落在他的身边。一阵钻心的疼痛骤然而至,张子龙像一只骤然遭到打击的响尾蛇,挺了一下身子,望后倒了下去。倒下去时,他看见如血的残阳正挂在天边,像一只破碎的蛋黄浸在一滩鲜血中。

    不知何时,他的三魂七魄悠悠从阎王爷那儿回转到阳世三间。他发现他躺在一个低矮的农家土屋里,连同一群鬼哭狼嚎的伤病员一溜摆在一些破门板上。一位留着乌黑短发、胳膊上套着红十字袖章的年轻解放军女战士正给他们换药。张子龙张连长心中悚然一惊,一种凉嗖嗖的感觉顺着脊梁骨浸淫而至,仿佛一下子掉到了一座奇寒无比的千古冰洞:“完了!这下全完了!”这个念头电光火石般地击得他的头脑一瞬间有些麻木,接着又让他异常清醒。他知道,等待他的将是查明身份后的枪毙。他的双手粘满了太多太多的共产党解放军的鲜血。不说在这几天的战斗中,他指挥他的连队一次次地将解放军的突击打退,让解放军们一次次丢下十几具尸体无功而返。单是前几个月,他在看守五名从前方转来的解放军俘虏时,那个漂亮的女共产婆就是死也不从他,让他在士兵们面前大丢面子。他一时大怒,就将那些人赶到一个土窑洞里,指挥部下泥封了洞口,活活饿死了他们。这事儿要是被解放军知道了,不活剥了他的皮才怪呢!

    张子龙准备逃走。

    在解放军的后方医院

    里,张子龙得到了很好的治疗。四五天后,他终于能拄着拐杖下地走路了。他原本伤得不重,只是在大腿上嵌进了一块炮弹皮而已。做了手术,敷了药,伤口很快就愈合了。前方战事非常吃惊,不断有伤员源源不断地送来,为了能腾开床位,医生告诉他他即将被送到战俘收容所里。

    张子龙害怕极了。他拄着拐杖,装着随便活动的样子,在这个破败的村庄里转悠,寻找机会想溜之乎也。机会终于来了,有一天傍晚,他一不留神就躲进一个牛圈的草垛中,静静地等到天黑后,一瘸一拐地钻进庄稼地里朝太白金星所在的方向一路逃窜。七月的庄稼地,如同北方的青纱帐南方的甘蔗林,给张子龙的逃跑提供了天然的屏障和保护。饿了随手掰几只苞谷棒子揉几把麦穗,渴了俯身河沟饮几口溪水。第三天,他大着胆子摸进了一个村庄,村庄里连一个人影也没有。清晰可闻的隆隆炮声和炒豆般的枪声,早将老百姓惊到深山老林里去了看看村庄里到处烧焦的门板,打烂的家什以及室内的狼藉和散乱,不难判断出这些村庄不止一次地遭到了败兵的洗劫。张子龙化了很大工夫,才从一家看来家境不错的人家的破箱子里找到了几件衣服,换下了他那身让他心惊胆战的破军服。

    换了民服的张子龙胆子大了起来,大摇大摆地行走在官道上。官道上,马步芳的败兵不时地溃退下来,当官的大都骑着高头大马,马背上的行军褡裢鼓鼓囊囊,装满了趁火打劫来的细软物件;当兵的,大多拖着二尺八的步枪,勾肩搭背狼狈不堪,走着的日天捣地,站着的老马歇蹄,蹲着的猴子下棋。张子龙夹杂在败兵当中,瘸三倒四地很快来到湟水河边。湟水河流到此地,全然没有了它上游的清澈与湍急,仿佛变成了一泓黄澄澄的死水。但这却潜伏着极大的危险!河面上,好多尸体静静地栽在那儿,蚊蝇叮咬在开始腐烂的肥大尸体上面吃得体壮膘肥,像以往那些打了胜仗后参加庆功宴席的达官贵人,有些在阳光下拖着硕大的身躯欢快地飞翔,恰如吃饱喝足后翩翩起舞的将军。张子龙看见这些,有了呕吐的欲望。好多骑马的家伙来到河边,犹豫片刻后,便打马下了河。其实河并不深,只淹到马鞍那儿。马们甩着尾巴,喷着响鼻,在河面上激起一圈圈涟漪,很快地渡了过去。那些河中不幸毙命的冤大头们之所以命归黄泉,是因为他们回家心切,贸然涉河,涉到河中间时,便陷进河地淤泥中不能自拔。连日的战斗和逃奔加上饥饿,已经让这些败兵们精疲力竭了。

    张子龙同那些败兵们一起,坐在河边可怜巴巴地看着那些军官们目不斜视地打马渡河而去,对他们顺便捎带他们过河的乞求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仿佛他们都是一些聋子瞎子或者是毫无感情的冷血动物,漠然的神情让张子龙心寒的同时感到了彻底的绝望。绝望的张子龙决定孤注一掷。他坐在河边,眼睛睃巡着,像一匹潜伏在草丛中的非洲猎豹,只要发现目标,便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

    机会终于来了,一个军官骑着一匹健壮的铁青马过来了。那家伙满脸横肉一脸倨傲,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张子龙站起来朝那人招招手,又指了指河中心,一幅无限神秘的样子。那人“吁”地一声勒住马,好奇地问道:“日奶奶尕娃啥事?”

    “长官,我知道这河的渡口,别的地方是过不去的!你看那些弟兄……”他指指那些尸体。

    “渡口在哪儿?妈的,有屁快放,老子还忙着赶路哩!”那人蛮横地喝道。

    “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我才能告诉你。”张子龙开始讨价还价。

    “啥事?”那人居高临下地问他。

    “借你的马用一用!”

    那人冷笑了一下,立马识破了他的阴谋,“干啥?”

    “我想过河。我先骑你的马过了河,然后把马赶过来,你再骑了过去!”

    “哈哈哈!”那人大笑起来,“日奶奶尕娃,你好奸呐!你想骗我的马?”

    “不不不长官,我真的只是想借的马用用......”

    “你骑着我的马,过了河一溜烟跑了,老子在河这边叫不应,叫地地不灵,眼睁睁地等着解放军上来取我的性命?”

    “不不长官.....”张子龙急了,心中却恨恨地骂道,“狼的心里没下来,羊的心里倒下来了!”

    “妈的,你骗不了我,骗我的人还在他大大的腿绊跟里转精着哩!”说着便勒转马头欲下河。

    “长官,那你就行行好,把我捎带在你的马后吧!”张子龙几乎哭出声来了。起身拦在了面前。

    “闪开!”那人恨恨地抽了张子龙一马鞭,打马下了河。张子龙一看这个情形,如飞般地扑过去,紧紧拽住了铁青马的尾巴,下到了河里。

    “妈的,放开!不然老子枪毙了你……”那人勃然大怒,将长长的马缰绳甩过来,狠狠抽在他的脸上。蘸了水的牛毛缰绳像杂耍艺人手中的皮鞭,直抽得张子龙眼冒金wWw.花脑袋发懵,有几次险些放开手。但他知道,一旦他放开手,他就永远没有生还的希望了。

    “放不放手?”那人将枪栓拉得哗啦啦直响。

    “长官!”张子龙声泪俱下,“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还有六七十岁的老妈妈,他们等着我回去哩,你就行行好,救我这一回吧……”

    争执间,铁青马喷着WWW.soudu.org响鼻已然渡过了河中央。那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不再坚持张子龙松手了。而此时的张子龙摸着火辣辣的腮帮子,却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过得河时,张子龙顺便从一个尸体上捋下一杆枪,哗啦一下就将子弹推上了膛。那人听见枪栓声,惊愕地回过头,还未弄清是咋回事,张子龙的枪响了。那人骤然遭此打击,无限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哎哟!”,便栽下马来。张子龙十分解气地骂了一句“日哟”,便一瘸一拐地扑过去,紧紧抓住了铁青马的缰绳。

    “你怎么这么狠心啊……”那人挣扎着想起来。张子龙摸着生痛的腮帮子,走到他跟前,“妈的,你不狠心,干么那么狠毒地抽老子?”说着便不顾那人的乞求,对准脑袋开了一枪。那人抽搐了一下就不动了,张子龙仿佛还未解气似的踢了一脚,那只瘸腿钻心地痛起来。他呲牙咧嘴地声唤着,踩着那人的尸体上了马,打马向西北方向奔去。

    骑了马的张子龙心情惬意极了,不由自主地唱起了“少年”:

    “黑鹰者黄鹰俩打一驾,

    闪折了黄鹰的翅膀。

    翻山越岭的家还远,

    铁青马得走上两天。”

    两天过后,他终于站在了托勒达坂的垭豁里了。他摸着隐隐作痛的瘸腿,从涌动缭绕于身前身后的云雾的缝隙中居高临下地鸟瞰着被一片金黄色所填充的黛彤盆地,仿佛一只浪迹天涯的鳗鱼回到了它当初出发的芳草萋萋的温暖而美丽的河湾,一种亲切感温馨感幸福感顷刻间弥漫在他的胸间,激动的泪水潺潺地在脸颊上流成了两条欢快的小溪。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