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说起,
一九八八年,老洋人,宝天漫村的村民,走完了他六十年平凡的人生。
老洋人,一生未婚,无儿也无女,但全村男女老少,没人通知,没人召集,大家不约而同的到老人的墓地,默默的为老人的坟茔,添上一捧黄土,送上最后一程。其中,有两个既不同姓也不同祖的家庭的男主人,你争我夺,抢着为老人扛幡,就差没有打起来。在农村,只有长子长孙才能扛幡,而且谁扛幡,谁就是逝者财产的当然继承人。在村支书的调停下,一人抗幡,一人怀抱遗像,双方才算停止了争斗。然而,那时的老洋人,寿衣是村民自发自觉捐款置买的,老人临终寿寝在村委的公房内。临终前,老人还不忘把身上仅有的二百元钱,交给了村支书,交了他四十年党龄的最后一次党费。
为什么一个死后身无分文的光棍汉,会有那么多人争着为他送行呢?
时光逆转,回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的一天。
翠花走啦!
老洋人顺着门框出溜着坐在门槛上,他双眼直盯盯的看着神台上,一溜码放的、双套双料的、春夏秋冬都有的粗布衣,不敢去摸、去看,只是酸楚、痛心的泪水,任由眼眶喷涌而出,顺着鼻夹,流过鼻窝,流进嘴角,年过四十,而至不惑之年,一个大男人,从他记事起,只哭过一次,这是第二次。
第一次有记忆的哭,哭声憾天动地;
第一次有记忆的哭,泪洒异国他乡!
穿越时光隧道,回到峥嵘岁
那是一段充满硝烟的日子,那是一场战争!
“弟兄们!谁还有一口气?就叫一声,千万别装哑巴,让老子着急!”
“我!三连三排一班战士,齐庆德!”
“报告营长,二连一排排长红薯窑没有死,还有一口气,不过只剩一口气了,再多我也没有了!”
阵地上只有这两个声音传到营长的耳朵。
“统统向我靠拢,我们死也要死在一起。”
营长用微弱的声音,艰难的发出了一条行动指令!
齐庆德和红薯窑,二个血肉模糊的人,从战壕里不同的方位,朝营长发出声音所在的战位,艰难的爬行……
此时,被炮火烧焦的战场,又披上了一层血染的盛装!在老洋人和红薯窑爬过的地方,留下了两条生命的彩虹!
在朝鲜,在“无名高地!”
齐庆德和他的战友们,与数倍于自己的敌人进行着殊死的战斗,敌人向他们所在的无名高地,发起了一次又一次近似疯狂的进攻。老洋人所在的一团三营,和敌人浴血奋战了三天三夜,战斗打到最后,只剩下老洋人、营长和红薯窑他们三个人,弹尽粮绝之时,敌人黑压压一片,又一次向无名高地发起了更猛烈的进攻,“无名高地”被滚滚的硝烟笼罩。
“我们把阵地上的枪支全部崴断,死也不能留给鬼子一枪一弹,用石头砸他个G娘养的,记住每人留一枚手榴弹,关键时候用。”
营长艰难的发出了他整个指挥生涯中最后一条战斗指令。
“明白!”
齐庆德和红薯窑艰难的告诉营长,明白留一枚手榴弹的意图,那就是死也不能当俘虏,要和敌人同归于尽。
齐庆德、红薯窑二个人,各自将自己手中的三八大盖枪,在巨石上磕断。然后摸爬着,将自己力所能及范围的枪支,费力的一一磕断。
“老伙计,永别了!”营长将自己心爱的手枪摸了又摸,然后又将它紧紧的贴在脸上。
敌人又冲上来了!
“无名高地”上,仅有的三名战斗员,将自己身旁用来当掩体的巨石,用尽全身的气力朝着敌人冲上来的方向吃力的推下。
居高临下,一块块石头的巨大冲击力,不亚于一支冲锋的枪威力,敌人纷纷后撤,来不及躲闪的敌人和巨石一起滚落山崖。
齐庆德和营长,及红薯窑,三个与生命抗争的人,在没有任何武器的战场上,用滚石又一次击退了敌人的进攻。
这是一场敌我力量悬殊无法对比的战斗,一个营三百多号人,最后只剩下一个营长率领两个战士,在没有任何武器的情况下,依靠滚石坚持到了最后,坚持增援部队到来。他们用行动在志愿军的军史上书写了辉煌的一页。
红薯窑,一个只有十七岁半,未满十八岁的小战士,别看他未满十八岁,但他早已是老兵一个,军龄将近八年,还是一个排的排长。虽然他是个老兵,虽然他已经升职为排长,但脖子里还系着出国前妈妈亲手为他缝制的红肚兜,红肚兜被子弹打穿了不知有几个洞!从红薯窑敞开的胸前看,红独兜已经变成了蜂巢。
红薯窑出国前,是营长偷偷让他回家看看妈妈。
红薯窑从抗战胜利离开家乡投奔解放军,直至解放战争胜利,直至朝鲜战争爆发之前,他都没有回过一次家。既然在解放战争中活了下来,解放战争胜利后,红薯窑为什么不会家看看母亲?
从红薯窑参加解放军到朝鲜战争爆发,期间红薯窑的营长,当时还是排长的张大顺,看着红薯窑在战争中一天天长大,他畅想着,战争结束后,红薯窑如果能够活下来,一定还有好多事情等着他去做,所以,出身殷实之家,又读过书的排长,下达了死命令,他要求红薯窑,无论再苦都要坚持每天学会三个字,一年就能认识一千多个字。在排长的监督和指导下,红薯窑真的进步很快。他一边打仗,一边认字。等到解放战争胜利,红薯窑已经是连长张大顺的文书。
出国前,营长恋恋不舍的将红薯窑推荐到排长的岗位上。
儿子回来啦!
看到儿子已经长成大人,妈妈把红薯窑拉倒跟前,左看看,右看看,上看看,下看看,拉着儿子的手,在昏暗的蓖麻串等光下,红薯窑把头埋在妈妈的怀中,母子两整整在土炕上坐了一夜。
冬天,北方的冬天不是昼短夜长吗?,为什么红薯窑与妈妈相聚的,那个冬日的夜,是那么短!那么寒冷!
冬天,北方的冬天,太阳一向起得的很晚,平时,既是已经是早上的七点,她在东方海平面一下磨磨蹭蹭,就是不出来。可为什么红薯窑回家与妈妈相聚的那个冬日的早上,太阳却从东方喷薄而起,再也不磨蹭?
一道霞光透过土坯垒成的土窗格,早早的撒在红薯窑的脸上,看着儿子还在熟睡,妈妈用手轻轻的抚摸着儿子的脸颊。她多希望太阳能和儿子一起睡大觉。
早早起床的太阳,一定是想为红薯窑送行,她一定是怕天黑,要早早起来为红薯窑引路照明。
太阳只知道为红薯窑引路照明,可她为什么不知道此时,红薯窑妈妈是什么样的心情?红薯窑的妈妈一定是希望儿子能够在家多待,哪怕是十分钟!五分钟!一分钟、一秒钟也行!
东方的朝霞,唤醒了沉睡在母亲怀中的红薯窑。
红薯窑走了,他背着背包迎着朝阳,一步三回头的走啦!
红薯窑的妈妈站在村口,一直看着儿子的身影被朝霞慢慢的掩映。
红薯窑走了,而且他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看着儿子的背影被朝霞掩映,红薯窑的妈妈止不住泪流满面。
红薯窑的妈妈知道打仗是一件危险的事情,所以她两眼忧伤的,还在朝儿子远去的方向不舍的望去,她多希望儿子能够留下来。儿行千里母担忧,何况又是去打仗,生死难料!
虽然红薯窑的妈妈知道打仗非常危险,但危险到什么程度,一个足不出户的农村妇女是无法想象的。但作为母亲,她唯一的希望就是,子弹千万别让自己的儿子撞上,反正只要子弹打不着自己的儿子,打哪都行!打谁都行!
这就是一个母亲的期盼,虽然她的情操不高尚,但这样的意念有错吗?这是人性的自然流露。
红薯窑的妈妈,是个目不识丁的农村妇女,她只知道儿子是她的一切,儿子能平安的回家,是她最大的愿望,她已经没有了丈夫,儿子是她唯一的希望和精神支柱,如果儿子再有闪失,百年之后,谁来为她养老送终!她觉得如果那样,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红薯窑的妈妈怀孕时,丈夫上山打猎再也没回来。
是不甚失足坠入山崖?还是被野兽吞噬了生命?
红薯窑的妈妈蒸了两锅黑窝窝作干粮,乞求乡邻进山寻找,村民们帮助红薯窑的妈妈在山里寻找了十天,死不见尸,活不见人,只拣到一只鞋。
没了丈夫,红薯窑的妈妈变成了寡妇,而且还是一个有身孕的寡妇。
在农村,丈夫就是天,家中失去了男主人的支撑和保护,家,整个家就象天塌了一样!
为了躲避他人的的调戏,无奈之下,红薯窑的妈妈,一到天黑就把大院的柴门紧紧的锁上,然后就悄悄的躲进红薯窑中睡觉。
当又一个黎明来临时,从红薯窑里传出了婴儿的哭啼声,这个婴儿就取名红薯窑。
抗战胜利后的那一年,八路军的队伍路过红薯窑所在的小李庄,当时只有十岁半的红薯窑,人还没有枪高,就偷偷的跟在队伍的后边走,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也不知走了多少路程,总之,当人们发现他时,他已经双脚打满血泡。就这样,红薯窑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友都叫他小鬼。
四年血与火的洗礼,把一个少年锤炼成一个小年英雄。
横渡长江,红薯窑和战友们一起将红旗插到了南京城,看着国民党的党旗从旗杆上被换下,看着解放军的军旗在南京城城门楼上空飘扬,红薯窑和战友举着手中的三八大盖枪,欢呼雀跃。
小小少年来不及停下脚步,只在转战朝鲜之前和妈妈匆匆见了一面。就雄赳赳气昂昂的跨过了鸭绿江。
此时,战场上的红薯窑,一只耳朵已经被鬼子打掉,另一只耳朵也仅剩一丝皮还系着,打掉的耳朵顺着红薯窑的脖子提流到肩上,血,也顺着由皮连结的耳朵,一滴、一滴往下滴……
在战壕里,红薯窑吃力的,朝营长所在的方位摸爬,他干涸的嘴唇已经列开了一道道血口!
“水!水!”
“营长、排长,这里有水”。
红薯窑用干涸的嘴,费力的吸吮着眼前的“水”,漫漫的吸吮,吸吮……
红薯窑停止了呼吸!红薯窑牺牲了!
红薯窑牺牲时,嘴啃地,正在艰难的吸允着面前的生命之“水”。
红薯窑吸的是水吗?
不!不!不!
那是血!是人血!
红薯窑吸允的血,不仅是人血,而且是一个战壕里,生死与共的战友的鲜血。这是一件多么残忍的现实,如果红薯窑还活着,他一定会为自己的行为痛不欲生!这是非人道,是对人性的懈渎。但这是战争,战争的本身就是非人道!
营长的鼻子已经不知飞到哪里!他的双眼,已经完全变成两个黑洞;齐庆德的两只胳臂已经没有知觉,泥土裹着的绑腿,被鲜血染成黑褐色,阵地上暂时没有了枪炮的轰鸣。
少顷,浓烟滚滚,炮声又在无名高地炸响,山平了,树焦了。
一只雄鹰,它美丽的羽毛已经被烧光,一息尚存,两只眼睛发出一丝丝渴救的目光。它将已经光秃的头,用尽浑身的力气,向老洋人所在的方位用力伸了伸,无力的伸直脖径,头又无力的砸在地上,眼睛还朝齐庆德躺着的方向无望的看去。
昏迷中的齐庆德,被一发炮弹炸起的沙石泥土掩埋。
赤身裸体的雄鹰被炮弹送上了天空,又重重的从空中甩下……
战争,无情的战争,使无数生命,在异国它乡停止了呼吸,他们还没有来得及看看,祖国的社会主义建设是啥摸样!他们还没来得及感受,翻身做主人是啥滋味!
……
齐庆德在后方医院,在生死线上挣扎了十天十夜,醒来的第一句话是“营长和红薯窑他们在哪?”
当时,从前线飞马过来看望齐庆德的师首长,不知怎样回答这位战士的问话,因为他们一个营,三百三十六号人用生命为总攻赢得了时间,赢得了胜利。这位师首长当时也只有二十八岁。他就是无名高地那场战斗的最高指挥官。曾经的红小鬼,爬雪山过草地,吃草根肯树皮,八年抗战,十次负伤,肚皮被打破,他把跑出肚皮外的肠子重新塞进腹中,用皮带当绷带,面对敌人他无所畏惧,面对困难他笑脸长叹,可面对这位死里逃生的战士的问话,年轻的师长竟然不知怎样回答,尊在地上靠着病床腿,双手抱头嗷嚎大哭。
听着首长撕心裂肺的痛哭,齐庆德明白了一切,——战友们都牺牲了!
此时,齐庆德上齿咬紧下唇,努力在搜索着模糊的记忆,但他什么也记不起,就在那一刹,他双拳紧攥,任由泪水和着鲜血滴在洁白的医用棉被上。
师长、医生和护士看着两眼发直,眼珠子几乎要蹦出眼眶,身负重伤的老洋人;看着洁白的棉被上,“红梅花”一朵一朵在不断增加,大家都摒着呼吸,所有的眼睛都看着老洋人,病房内的空气几近凝固窒息,宁静的只剩下闹钟的滴答!滴答!滴答声。
啊——!
突然,齐庆德撕心列肺的吼声在整个后方医院的上空,象轰炸机一样划过,之后他撂开棉被,拽下输液管,脱下棉衣,不顾满身殷红的绷带,翻身下床,用手在头顶绕着刚刚脱下的棉衣,一瘸一拐,边走边吼,象头雄师,更象一头脱僵的战马,冲出病房。
十一月的鸭绿江畔,早已是冰封大地。齐庆德近乎精神崩溃的举动,把当班的医生护士一各个都吓傻了眼,不知所措!
师长让所有的人都在病房内,他一个人跟着齐庆德在病区奔跑,整个病区,所有病房的“轻伤员”,被齐庆德的悲吼震惊,一排排头裹绷带还浸着血的伤员,齐刷刷将头伸出窗外,震惊的眼神,随着老洋人在漫天飞雪中移动。
齐庆德哭累了,也走累了,他回过身一头扎进师长的怀抱,师长的泪水一滴一滴的滴在老洋人裹着绷带的头上,他赶紧用挎在脖子上的棉手套轻轻的沾去。
在满天风雪中,齐庆德和师长两个人紧紧拥抱。两个大男人悲痛的哭声在一起共振,憾天动地,几乎将病房撼动,更感动着病区里每一个人。
师长脱下自己的棉大衣,披在齐庆德的身上,然后背着齐庆德,踏着半米厚的积雪,一步一步,艰难的朝病房走去。
鹅毛大雪仿佛也在为齐庆德的战友们哀悼!眨眼的工夫,爬在师长后背上的齐庆德,和师长两个人就象一个巨大的雪球。
齐庆德被师长背回病房。
回到病房,看着一各个象木桩子一样站着的,有生命的医生和护士,齐庆德的思绪又回到无名高地,他眼前突然又出现一片血海——“营长、红薯窑,你们在哪里?”
齐庆德止不住号啕大哭!边哭边喊两位战友的名字。因为留在他模糊的记忆中的名字就是营长和红薯窑,除此之外他什么也记不起。
齐庆德,一个大男人,他的哭,是那么悲壮!
一声声悲哭,是对三百三十五位战友的深切怀念!
一声声悲哭,是对三百三十五条生命的深切哀悼!
一声声悲哭,是对战争的深恶痛绝!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