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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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千斤。”

    随着手铐扔在小铁窗上的啪嚓一声和老爹的一声吆喝,那总是感到如芒在背的白漠不由的浑身一震,心猛地缩紧了。

    “这么快就接判决了!”躺在小铁窗边的王冬来边说边坐起了身。

    “稳点儿,千斤。”坐在铺下板台上的老胖子起身一边帮千斤戴上手铐,一边像在抚慰自己似的对千斤叮嘱道。

    “稳啥呀,就两年罪儿。”老胖子的叮嘱令王冬来脸上立刻现出了不屑的神情。

    “我去了,冬来。”千斤咧着那黑洞般的嘴,冲王冬来笑了一下,随后俯下身去,从半开的牢门下钻了出去。

    “我的怎么这么慢呢,起述下来都快两个月了,怎么还不开庭呢?!”老于不禁自言自语道。

    “你那是大案,哪能这么快。六二三案轰动全国,我在这里押了四年,也就赶上你们这一起大案。雇凶杀害go-vern-ment官员,建国以来,你们是头一起。捧子、滚镣、摩托帽,一抓进来就全都给配上了。你那三个同案真快,公检法联合办案,都是半夜来提审,一个月就全都宣倒了。”王冬来说道。

    老于突然来了兴致,转过脸对王冬来笑着说道:“你看我这大耳垂儿,我真挺有福,那天要不是被人攮了,现在早化灰儿了。头一天,俺们四个人打了一辆出租车去那个正县长家踩点儿,订好了第二天动手。晚上我回家时,刚走进胡同,后背就挨了一刀,我用手一捂,噗噗、前边又挨两刀,我就觉得背上和肚子上直冒热气儿,两只手都捂不过来了,呵呵。”

    “给你们多少钱?”王冬来问道。

    “先给了俺们四个人二万块钱,答应事成之后再给二万。还给买了一把五连发,我真稀罕那把枪。”

    “太少了点儿。”

    “俺们也不光是冲他那点儿钱,主要是那个副县长答应过,要是他当上了正县长以后,批给俺们一块地皮……”像似怕被人笑话,老于不无掩饰地急忙说道。

    “怎么‘掉’的知道不?”

    “事儿办完后,那个副县长就不想给钱了,我同案打电话跟他要钱,就这么‘掉’的。人一死就怀疑到那个副县长了,电话被公共安全专家局‘上线儿’了——我这也快赶上千斤了,你说冤不冤,就跟着坐趟车,就被弄这儿来了。”

    “你这没多大事儿,怎么订都是故意杀人未遂罪儿,打到顶款儿也就是五年罪儿。”

    “你说我这冤不冤,跟着坐趟车就拿了五年罪儿,人家白漠‘撂倒’一个黄花大姑娘才拿了十年罪儿。”老于笑着突然把话题转向了白漠。

    “你要那么说,江涛更冤,摸了下小姑娘屁股,把脑袋摸掉了。”王冬来顺势把话题又转向了戴着脚镣的江涛。

    顿感诧异的白漠不由自主地把脸转向了坐在旁边的江涛。只比他大三岁的江涛脸上透着些许娃娃像,短短的头发则更像似婴儿头上的鹬毛,脸上的皮肤有着一种难以名状的苍老,灰白中透着干枯,像似失去了内里的支撑,从头顶上松懈下来,在耳朵上堆叠出几道深深的褶皱。单薄的小眼皮总是不停地眨巴着,看上去像似在阻挡什么的流出。每逢说话时,脸上便先泛出了毫无内容的笑。当白漠的眼睛落到江涛脚上戴的脚镣时,突然下意识地生出了想去摸一摸的念头,但不知被什么阻挡了,这念头最终没能传到手上。

    “我不想跑了,我要是想跑也能跑了。”江涛眨巴着他那单薄的小眼皮笑着说道。

    “不是你不想跑了,是你被害在地底下想你了,看你过了这么长时间还不下去,就借那个小姑娘的屁股把你勾下去。闲着没事儿治什么眼睛,这回不用治了,眼珠子都没了。”王冬来半真半假地说道。

    “哈哈。”

    “怎么回事儿?”白漠忍不住问道。

    江涛转头看了一眼王冬来。

    “瞅我干什么,‘上盘架’问你、你就说呗。”

    “我上医院看眼睛──白内障,眼睛没治好,钱让人偷了,”

    “多少钱?”白漠问道。

    “二仟。我怀疑是跟我一个病房的一个小子偷的,肯定是他,屋里没别人。我报了案,也没查出来。我觉得实在太憋气了,就买了把刀。那天我把那小子叫到厕所里,拿刀逼着他问偷没偷我钱,他不但不承认,还跟我吵吵,我就给了他几刀。我过北河桥的时候,把衣裳和刀都扔河里了,到市里坐上小客车就去大柳市了。后来听办案单位的人说,他们连上就到往俺们家去的道上堵我了,我要是回家,肯定得让他们抓住。”

    “你跑了多长时间?”白漠不无关心地问道。

    “跑了一年。”

    “那你在外面是怎么活的?”

    “我到小饭店里跟刀儿。”

    “给你口儿了,这时候就该把自己深深地隐起来!”王冬来的口气中隐约透出了几分感叹,只是不知这感叹是为了江涛还是为了他自己。

    “我那天晚上喝了点儿酒,赶上那天晚上老板和老板娘也没在饭店住,饭店就我和女服务员俩。我一摸她,她就叫唤起来了,我转头就回我屋了。第二天,那个小姑娘把他叔找来了,他叔就在饭店附近一个工地上打工,跟我一样,都是农村的,呵。”江涛自嘲地笑了一下。“他叔跟我要五佰块钱,我不给,就给我拽派出所去了,到那上网一查就把我查出来了,可快了,连上就给我砸上镣子送回来了。办我案的人还跟我说没事儿,说不能判我死刑……”不知是在笑什么,江涛又咧了一下嘴。

    “问你就承认了?”白漠问道。

    “我和那小子吵吵的时候,就有人进厕所了,让我拿刀给撵出去了;有证人,不认也不行。”

    白漠不免有点儿失望,停了一下又故作难以理解地说道:“他要钱,你就给他呗。”

    “我兜里就二佰来块钱,我就是不想给他;其实当时我想跑也能跑了,我也不想跑了。”

    “这就叫鬼迷心窍,不是你不想跑,是那小子抓着你脚呢,你看不着。”王冬来脸上又现出了那半真半假的神情。

    “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你想活可也得能活的了啊!”王冬来白了江涛一眼说道。

    “他这个一点儿缓儿的可能也没有吗?”老胖子问道。

    “没有。”王冬来轻轻摇了揺头。“他如果是一刀致死还有缓的可能,他这给了好几刀,订他故意杀人一点儿毛病都没有,他起诉下来就给他打上二百三十二条了,订的就是故意杀人,起诉和判决没有多大出入,见到起诉也就相当于见到判决了。”

    “给了几刀?”白漠好奇地问道。

    “给了四五刀,我也记不太清了——其实攮肚子上的几刀都没事,就有一刀攮腿上了,攮大动脉上了,失血过多死的。”江涛笑着说道。

    “不宣你,我都上诉。”王冬来看了一眼江涛打趣道。

    “有时候我也有江涛说的那种感觉,真像被鬼抓住脚了似的——王哥,我听说咱这后院也——”老胖子抬起头,欲言又止地喃喃道。

    王冬来不知是陷入了沉思还是陷入了回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那是几年前的事儿了,一到后半夜就能看到一个火光,在后院来回晃悠,像一个人叼着烟来回走似的,就是看不着人,开始以为是劳动犯呢,可值班管教揣着电棒冲到后院,却什么也没有;等管教一走,那个火光就又开始来回晃悠,等管教再冲到后院,还是什么也没有;一连好几个晚上——阴魂不散呢!”

    牢里突然静了下来,静得似乎没有了呼吸,白漠只觉的脊背发紧,一阵冷飕飕的寒气从上面掠过之后,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用怕,真有鬼他也不敢进号里来,知道为什么不?鬼怕恶人阿!”王冬来突然提高了声音、气昂昂地说道。

    “嘿嘿。”牢里响起了还不能从那阴森森的死气中完全解脱出来的笑声,但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映现出了王冬来脸上那种不畏一切,并因为自己是恶人而颇感欣慰自满的神情,只是并不确定,就像不能确定是否真的有鬼,自己是否真的不怕鬼一样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能算上(那种鬼怕的)恶人。

    “王哥,你说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老胖子抬起头又问道。

    “这玩意儿不信也不行,有时候真挺邪性。”王冬来抬起右手,习惯性的抚了抚额头后说道:“抓我那天,我就有点儿预感了。当时我正在后屋躺着,一听到敲门,我一个高儿就奔后窗户去了,打开窗户,枪就顶我脑袋上了──别动,动我打死你。──抓我的时候,我脚都没沾着地儿,脑袋被蒙上后抬出去的。我是被新成立的那个站前执法大队抓的,全是小年青的,火气正旺,要多辣手有多辣手。怎么干我、我也没说。后来给咱家老爷子弄去了──抓我的时候,正赶上咱家老爷子戴个老花镜在前屋给我校枪的准星呢──给咱家老爷子的裤腰带也抽去了,老爷子提溜着裤子,见到我被关在铁笼子里,叫了一声儿呀,眼泪就下来了。我当时就疯了,抓着铁栏杆嗷嗷骂。办案单位的跟我谈条件,只要我说,就放咱家老爷子。我一看,‘撂’吧。咱们是圈案,十六个同案,抢劫起数太多,我都记不清了。那时候一天端个枪,感觉就像玩似的,从站前台球室出来就抢,前面就是站前派出所。有时候一台出租车一天被抢两次,那个司机都快哭了——大哥,你刚才不是把枪管都塞我嘴里了吗,我也没报案!”

    “哈哈。”牢内响起了痛快淋漓的笑声。

    “那个司机真没报案,办案单位也没提到这件事儿,现在一寻思起来真后怕,那时候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就像犯‘魔’了似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把枪管儿都塞人家嘴里了,真是作孽啊!”王冬来的脸上难得一见的竟也现出了后怕的惶恐之色。“真不明白,寻思只要不杀人就没有死罪儿呢,没想到第一次被抓就‘上墙’了!我‘撂’了二十多起,撂一起就得对一起,办案的一看‘够口儿’了,到最后都不爱问了。等到开庭宣判时,我听到判处死刑,当时脑袋嗡的一下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醒过来的时候,我就糊涂了,看着棚顶上的白墙就寻思,这是哪儿呢?一动弹,看到脚上的镣子时才明白过来。当时心里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寻思死了就完了呗,还活过来干什么。管教一看我醒过来就笑了,问我怎么啦,吓死啦?!后来管教告诉我、我才知道,我昏了七天七夜。扎粉儿的都心脏不好,我要不是扎粉儿扎的脑袋迷的糊的,抓我那天之前我就跑了。唉,人永远不能和命抗挣,拣条命,拣条命!”王冬来习惯性地抬起右手又抚了抚额头。

    就像对王冬来脚上没戴脚镣感到疑惑一样,令白漠不解的是:最终也没能听明白王冬来这条命是怎么拣回来的。

    “自己明白不明白呢?自己好像也根本毫无明白可言,虽然那时的自己已经二十五六了!自己和大然还有小童从舞厅中把那个女孩带到了小童家──那也是自己第一次看到大然把三唑仑放到啤酒中──大然肯定进来过,要不怎么能说出‘死刑铐呢’──好在那个在半醉半醒中被自己和大然还有小童轮流‘上’了的女孩看上了小童,第二天又去找了小童,可大然一旦要是犯了什么事被抓,为了立功‘撂’了这件事呢?但愿大然别犯事儿,但愿自己在大然犯事儿前就能离开这里,如果这件事儿露了,自己就死定了。”白漠惶惑不安地暗下里胡乱寻思着,不禁又陷入回想中:

    “那是自己第一次把药放入了饮料中,但又并不十分清楚自己想要做什么,虽然明知那一片儿毫无意义的安定并不能使自己或是别人怎么样,那可乐真像在嘲笑什么似的发出了哗哗的响声。胖丫像似看出了什么,瞪着惊恐的眸子只是一味地摇头。

    ‘你既然瞧不起我又何必跟我处,又何必上我家,你这么看不起我,干脆杀了我吧。’自己失控地把水果刀打开放在了桌上。

    ‘你这是干什么呀?’胖丫也失控地抽咽起来。

    ‘我喜欢你,你干什么在我面前弄得……’自己生硬的表白道。

    实际上,自己更多的是喜欢胖丫那花季胴体,天生的大身板儿使她那虽然过于丰满、却凹凸有致的胴体毫无臃肿可言,白皙的皮肤和那可人的脸蛋儿使自己在旱冰场上一眼便看中了她。也许是自己家的寒酸才使胖丫对自己矜持起来,但又好像不完全是这样,否则她就不会再一次来自己的家了。真不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不过在那一瞬自己真真的看到了她的内心,不知是对自己的恐惧还是对死的恐惧,那一瞬,她的内心只剩下了空白,半点儿也不再挣扎,就像自己现在也无半点儿挣扎之力一样……

    ‘到桥北多少钱?’当自己看到不可能再留下胖丫时,为她叫了出租车。

    ‘十五元。’司机答道。

    ‘什么,我哪次从这儿打车到桥北都是十元钱,到你这儿怎么变成十五元了呢?’胖丫竟然像受到了更大的愚弄似的,气急败坏地冲司机大叫起来。

    ‘十五就十五吧。’自己很少那样大方的笑着付了车钱。

    ‘哦。’胖丫像突然醒过来似的,释然一笑,坐进了车中。

    当自己在旱冰场和舞厅中再与胖丫相遇时,竟然像素昧平生似的成了陌路人。”

    “胖丫令自己冲破了──然后……老天啊,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白漠突然看到那无形的死神竟有形地站在了自己的面前,有生以来第一次在极度的战栗中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KB,除了以死来逃避,处于极度惊恐中的白漠再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样。

    “报告冬来,我想求戈管教给家里打个电话,让家里给投点钱,把镣儿摘了……”身材矮小,年近五十,脚上戴着脚镣坐在洪波身后的老王突然举手说道。

    “闭了,臭傻子,”王冬来厉声打断了老王的报告。“你一天怎么那么多节目呢,是不是又想出去‘打小报告’了?”

    “不是、不是冬来,真的、我真的想让家里来投点儿钱,把镣儿摘了,太遭罪了……”满脸可怜相的老王急巴巴的乞求道。

    “闭了,臭傻子,你一进来、家里的房子就卖了,老婆也走了,你让谁给你投钱,你是不是看我这两天又没答理你了──柱子,起来给他两下。”

    “冬来,我错了──柱子,别……”老王一边哀求,一边状若祈祷般的举起双手,护住了他那瘦小且透着一股泥土肮脏的头颅。

    “把手放下去,放下去听到没有?”柱子边威吓,边高高地抬起了手,寻找着落下去的空隙。

    “哎──呀──”当柱子的手落下去后,老王发出了一声赖妇人都难以发出的、比实即痛苦要大出千百倍的呻吟。

    老胖子看了一眼老王,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向王冬来,不解的问道:“哎,真的,老王不缓儿了么,怎么没给摘镣子呢,一般缓儿了之后不是都给摘镣子吗?”

    “那谁知道啊……”王冬来脸上现出了一丝难以捉摸的笑。

    ……

    “你那手指头是你自己剁掉的吧?”白漠看着江涛那少了一节的食指轻声问道。看到江涛既没有回答,也没有了那空洞的笑,于是又接着问道:“是因为女的吧?”

    良久,江涛才缓缓低声道:“我要结婚,我哥不给我倒房子。我对像走了不说,我哥还骂我是土鳖,那时候我就想,早晚我杀个人给你看看。”江涛剧烈地眨着他那单薄的眼皮,脸上又现出了那毫无内容的笑。

    随着牢门上的铁链子哗啦一声响过之后,手里握着判决书的千斤猫腰从半开的牢门下钻进了牢中。

    “二年?”在小铁窗边刚躺下去不久的王冬来坐起身问道。

    “二年。”千斤边咧着那黑洞般的嘴朝王冬来笑道,边把判决书递给了王冬来。

    “开的简易庭吧?”

    “嗯、简易庭。上锅儿罪儿就弄个简易庭,这锅儿罪儿又是简易庭──死了得了!”千斤爬上铺坐了下来,自嘲地笑着喃喃道。

    “没上诉?”

    “没上。”

    “快,用不上一个礼拜就能送走。像千斤这样的小刑期就是送劳改队,在这儿就押了三四个月了,要是送的再慢点儿,到入监队走个过场,再到劳改队就没刑期了,劳改队都不爱收了。看守所也不可能留他,能在这里下号改造的都是‘路子’。在这里改造比他妈干什么来钱都快,不用说外役时‘五马倒六羊’,光给号里‘打货’、一年就得弄个几万块钱,像老皮那样的现在放他都不爱走,就他那熊样的臭傻子,回家除了小偷小摸,他还能干什么呀。这一天多好,小酒喝着,小钱儿赚着──这就叫‘发劳改财’。唉,这就是命,人永远都不能和命抗挣!”

    “以前就听说过发劳改财,还有什么劳改世家,这回才明白,原来是这么回事儿。”老于笑道。

    “在这下号有刑期限制没?”老胖子问道。

    “那能没有吗,无期缓二敢留这吗?再说你留人家、人家也不干呢,在这儿减刑幅度小,大刑期的谁不挂着到监狱减刑啊,留这儿的必需是五年以下的。不过也有特例,现在杂役号管号的那个经济犯不就十一年吗。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条条框框不也是人定的吗。”

    “要是想留这儿,得多少钱?”老胖子不无关心地问道。

    “不是多少钱的事儿,得有人给你办,给你做担保。”说过之后,王冬来又把目光落到了判决书上。“这判决书、一共两篇儿纸,咱们那判决书、都快赶上小说了。十六个同案,光我自己就弄了十多篇儿!”王冬来一边看着千斤的判决书,一边不无自诩地喃喃道。看了一会儿之后突然抬起头,朝脚上戴着脚镣的老王问道:“老王,高法了案多长时间了?”

    面皮粗黑,并透着一股泥土气的老王一听到王冬来在叫他,立刻受宠若惊地转过了头,满脸媚态地怨声道:“唉,五月份来的,都过了快四个月了,怎么还没动静呢?!”

    “我看你在那儿掐指又算呢,整天装神弄鬼的,算出来没有,裁决多咱能回来?”

    “估计应该快了,应该快了。”

    “执行令和裁决能一块儿回来不?”

    “估计应该能,应该能一块儿回来。”

    “我和老王是一批了的案,弄好了能一车走。”

    “等到了监狱,我杀猪给你灌血肠吃。”老王脸上的媚态越发的浓重了。

    “像咱们这样的重刑犯去的都是工改监狱,哪来的猪,你杀人给我灌血肠吧。”王冬来停了一下又继续说道:“一寻思老王挥舞着两把杀猪刀把他弟弟撂倒的样子也挺勇猛。别裁决回来再给你‘宣’了,你这样的缓二容易‘宣儿’,这么长时间了,悬。”

    “不能,我杀的是我弟弟,咱家也不能抗诉。我把房子都卖了,把钱赔给我弟妹了;还是他先打的我,我是酒后杀人,我还有自首情节……”老王脸上的媚态立刻被惶恐淹没了,惊恐万状地说道。

    “酒后多啥,酒后犯罪判的更重。”柱子头也不回的说道。

    “像我这种能打上六十八条重大立功表现的缓二,谁来了也宣不了,我现在就担心打回更审,要是那样,我就得一头扎便池子里了。在这儿押的时间实在太长了,我坐在小铁窗这儿,眼瞅着后山黄了又绿了,绿了又黄了──哎,现在要给我送走,我都有一种放的感觉,真的,现在要给我送走,我都有一种放的感觉;在这儿押的时间实在太长了,在这儿押的时间实在太长了!”王冬来不知是在说给自己听,还是在说给别人听。停了一下,突然转向老王问道:“老王,说实话,你找戈管教到底想干什么?”

    “馋了,想抽一口”听到王冬来问他,老王立刻做出了一付贪馋孩子似的嘴脸,嗲声嗲气地喃喃道。

    “哦,弄了半天是想抽烟啊,想抽烟就跟我说呗,还找什么戈管教让家投钱!”

    “我不好意思说,家里也不来钱。”

    “你总是不甘寂寞,别人都怕我‘答理’,你真行,三天不答理你,你就得整点儿节目出来。你要真是个虫儿、有‘夹’经得起干也行,一干就拉稀,老实儿待着得啦。”王冬来鄙夷地说道。

    “嘿嘿,在改造部门最怕的、最烦人的就是一老一小,动不动就给你‘打小报告’,打没法打、骂没法骂,活活能给你气死,管教还就信他们的话呢──架不住他们哭天抹泪带下跪呀!”老于在一旁笑道。

    “老王不就那样吗,刚来时在零八号,动不动就报告找管教,说是要‘撂点儿’争取立功。一会儿说谁谁家有个老洋炮,一会儿又说谁把谁家给盗了,再不就是谁把谁家的猪给药死了,最后连谁和谁家老娘们儿搞破鞋的事儿都整出来了──我瞎说没有、老王,有这事儿没有?”王冬来冲着老王问道。

    “有。”老王满脸媚笑的小声答道。

    “一核实全是扯淡,没一个‘点儿’能对上。实际上出号就是为了到管教室弄根儿烟抽,跟戈管教又哭又下跪,猛给你往上拍号里的‘大线’。弄到后尾儿,在零八号天天挨干,待不下去了,才找戈管教调到咱号来了。”王冬来说着把脸转向了老于。“这回你看到了吧,你们抽烟不带他,这就又要出去打小报告’──到戈管教那儿是不是这么说呀、老王?”王冬来一脸讪笑地又转向老王,学的老王的样子嘲弄道:“他们不让回头,我就听到打火机咔嚓一响,然后就浓烟滚滚。”

    “哈哈。”牢内响起了笑声。

    “到劳改队还真的提防点儿老王这号人呢!”老胖子说道。

    “现在跟过去也不一样了──一个是经济改造,个儿玩个儿的;再就是进来的什么人都有,不像过去,进来的都是‘道上’混的,进号就‘夹’,先分出个公母,现在哪有‘反夹’的。还是现在的人奸,知道‘反夹’没用,过去进号‘反夹’的有多少把脑袋都‘夹’掉了!”王冬来说道。

    “还是过去好,说打就干,俩人要是有‘夹’,就找个犄角儿旮旯儿弄‘一拍儿’,就是被管教‘打掉’了,也异口同声说是摔跤玩儿。现在、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真憋气!”老于说道。

    “现在进号要是‘反夹’呢?”老胖子别有用心的问道。

    “‘反夹’?哼,‘反夹’──串号呗。想‘反夹’,你连号都下不了,进号就给你‘夹’出去,进号就给你‘夹’出去。管号的互相喊号,哪个管号的也不能能让一个‘反夹’的进到自己的号啊──那不‘鼓包’了吗?串几个号就给你串傻,你就是铁打的,又能忍几根钉?最后管教一看不行,只能给你送严管号,嘿,到那你可就‘享福’了!”王冬来望着后廊外的一个未知的方向,一脸不屑地说道。

    ……

    “对了,我现在还得溜须点儿老王呢,”看到老胖子不再做声,王冬来的脸上突然又现出了那种惯常的、戏剧性的笑,转向老王说道:“你是我爹,到监狱少给我上两线,以后想抽烟就跟我说一声,别跟我整事儿──老胖子,给老王弄‘半炮’。”

    “谢谢冬来,谢谢冬来。”满脸媚态的老王顿时受宠若惊地向王冬来连连作揖道谢。

    老胖子蹲下身去,从板台下摸出了力士烟,抽出一支,然后从烟头部折下只有一个指节长的一截,点燃后,自己先大吸了两口,可以想见,送到老王手里时,也只够抽一口了!

    “王哥,工改好还是农改好?”老胖子问道。

    “我哪知道,我又没改造过,都是在这里听说的。问小福,咱这里就小福是二劳改。”

    “工改好呗。工改正规,就像在工厂里上班似的,到点上工,到点收工。工改都是大刑期,十年的到那儿都属于‘串门’的罪儿。”

    “十年的到那儿都属于‘串门’的罪儿,十年──串门……”听到小福说道‘串门’这个字眼儿,白漠内心不禁油然而生一种欣喜安慰之感。

    “农改适合老王──种地,百米大线,插秧……”

    “那哪是百米大线啊,纯是千米大线,一眼望不到头儿,早上在地头一哈腰,等到再直起腰时就是中午了,干活儿慢的就等着挨镐把儿吧。但是干的第一快的也真有奖励……”老于来说道。

    “干活儿慢了还得挨镐把儿。谁打呀?”老胖子坐在铺下的石板台上,不无关心地问道。

    “管事犯人呗。”老于答道。

    “你说的那是过去,现人管事犯人也不敢打人,都有减刑分跟着。王哥说的是,现在人都奸,进号不‘夹’,到监狱都玩命挣分减刑,打人就扣分,当年‘劳积’没有。到监狱你就知道啦,‘分、分,小命根儿!’”小福又接着说道。

    “监狱不像看守所,看守所押的大多是嫌疑人和未决犯,没有什么挣分减刑一说,所以也没什么顾忌,打人大不了进严管号,要不怎么说看守所是‘鬼门关’呢。到监狱都奔着减刑了,谁还扯呀。”停了一下,王冬来又想起来什么似的继续说道:“哎,我到监狱还真得‘稳’两年呢,什么事儿都得忍着点儿,我是缓二呀,真有点什么事儿,弄不好再给我宣了,二年之后一改判,就爱谁谁了,都他妈多余了,不管谁想跟我‘夹’,我都接待。十年到监狱真是小破罪儿,我要是十年罪儿,再减减刑,现在都快干回去了。像我这样的还是到监狱里待着安心,监狱大多都是大刑期,互相比着也都不显得长,在这里一会儿走一个,一会儿放一个,给你心弄得总是慌慌的,要了命了!”王冬来叹道。

    “一寻思在劳改队打到期要放了的时候也挺有意思,头一晚上就不睡了,弄点儿花生毛嗑摆个小场儿,把和自己关系不错的狱友都找来道个别……”老于既像回想、又像憧憬似地笑着说道。

    “唉,咱多咱能熬到那时候啊;监狱好比无底窟,插上翅膀都难出;掉进去了,就得面对现实,一点儿一点儿往上爬吧!王冬来叹道。

    听小福所说的关于监狱中的一切,白漠感到的只是陌生,一种无法想象的陌生,这陌生使得白漠深深地陷入焦虑不安中。

    “这回老王想种地都种不着了,十年以上全都能分到工改监狱,十年以下的想去工改监狱也去不了。上个月送走的那个黄孩不就是么,伤害罪儿,本来以为能判十年,没想到判了九年,黄孩当时上老火了,躺了好几天,后悔在法庭上没闹,要是跟审判长干一下就好了,加上个藐视法庭罪就能判上十年了。”小福侧过身又继续说道。

    “咱们国家法律有藐视法庭罪这条么?”老于转向王冬来问道。

    “没有吧,在这儿待这些年还真没听说过谁因为藐视法庭加年儿了。咱这儿大多都不请律师,都是自己上法庭和审判长掰扯,掰扯急了,都有搂不住火的时候。就算是犯罪了,你也不能不让人说话吧。何况在没接判决前还是犯罪嫌疑人,就算是已决犯,不也叫犯人么?既然还有个‘人’字,你就不能不叫说话吧。”

    听到王冬来说到犯人这个‘人’字,白漠突然感到自己好像刚刚认识到了这个字,并感到这个‘人’字对自己和牢中的其他人竟是那么的‘要紧’,就像在尽失了一切之后,突然寻到了唯一一样可以赖以支撑的什么似的。

    “有钱能请起好律师还行,没钱请律师的,就得等中法给你指派律师,摊上个好的还能替你掰一掰,摊上个啥也不是的,就会告诉你,认了吧,弄个好态度。他妈的一认脑袋不就掉了吗!咱市有个律师团,叫保命团,都是老家伙,大多都司法线上退下来的,既懂案子,也有一些老关系,但是一般人请不起,想要保脑袋,起价就得十万。有钱不如给审判长,给律师没鸡毛儿用,咱国家的律师不像外国的律师有‘权’,咱国家的律师鸡毛儿权没有,说不上话,你弄个律师到法庭上跟审判长穷掰扯,本来能缓,审判长一来气,给你宣了。你有请律师的钱,不如给审判长,可宣不可宣的情况下给你留条命。”王冬来说道。

    “看什么案子,请律师、也不是一点儿用都没有,自己——说不明白。”洪波拖着他那哭咧咧的腔调喃喃道。

    “说不明白不认呗,让他们打认定,有钱也不给律师。”柱子说道。

    “真的,一般的案子律师一点儿用也没有,就拿咱号说吧,案子没‘升中’的,你问那个能请律师。咱国家的法律有点像‘猴皮筋’,条条款款特别有‘抻头儿’,你比如说抢劫罪的款:三至七年,七至十年,十至无期至死刑,每条之间的抻头儿多大,这之间的抻头儿不全在审判长的掌握中么。还有民愤一说,动不动就弄出个民愤极大,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然后你小脑袋瓜儿就没了!”王冬来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戏剧性的笑。

    “到入监队往下分时就能看出是工改还是农改了:工改的都是大客车接。农改的一般都是挂斗,上车前一人发一根儿麻绳捆行李,呵呵。”老于笑着又把话题转了回去。

    “你那说的都是哪年的事了,早就不那样了,都是大客车接。”小福说道。

    “一寻思入监队也挺让人迷糊,听说入监队管房的大犯人老‘黑’了,没钱的到那……”老于转向王冬来说道。

    “到那只是个过渡,在‘黑’能怎么的,十天半个月就分下去了。不像这里,少则半年,多则不一定猴年马月呢。”王冬来意味深长地说道。

    “我在监狱时,听分去的新收说,现在入监队有宽管房,一天交几十块钱,也不用坐板学习,一人一张床,还有电视……”小福说道。

    “那是他妈的给有钱的经济犯准备的,像咱这样的能住的起吗?等待咱们的永远都是‘码刀鱼’的大铺!”停了一下,王冬来又继续说道:“一寻思工改就不可能太黑暗,押的都是重刑犯,净是无期缓二的,要是给的压力太大也不用改造了,都自杀了。”王冬来不无地说道。

    “要是想不干活呢?”老胖子若有所思地问道。

    “玩‘方子’呗。”小福答道。

    “怎么玩儿呀?”

    “‘方子’可多了,老犯人会配,有的方子用橙子皮就能配成,吃完后脸蜡黄蜡黄的,一检查就是黄疸病……但你得玩好,像里面号那个文双他爸,不就是玩方子没玩好玩死了么。

    “怎么玩死的?”

    “他玩的是结核病的方子,没玩好,进血里去了,死了。”

    “不怕刑长,就怕命短!”王冬来自言自语的感叹道。

    “真是这么回事,打罪儿这玩意儿就是:不怕刑长,就怕命短!”老于附和道。

    “在这里玩方子不也行吗?保外呗。”老胖子若有所思的说。

    “一付方子一千元,还得有会配的;你还不如弄几个曲别针,用线拴牙上吞‘挂儿’呢。”

    “想保外?!过去老刑法的时候,你动动小脑还有点儿空儿可钻,现在是新刑法,你吞个缸都没用。王冬来瞥了老胖子一眼戏弄道。想保外,我教你一个方法:你把铺板上的钉子都起下来,然后用钱缠成一排做个小锯儿,把铁栏杆锯断了,你就‘保外’了。”

    “哈哈。”

    老胖了也随着讪讪地笑了一下之后又问道:“哎,真的、王哥,在这里有跑出去的没有?”

    “有,”王冬来停了一下,然后才说道:“是个经济犯,他给他们包号管教拿了一百万,求管教给他办保外。等到了医院后,管教才跟那个经济犯‘撂’底儿,跟他说办不了,只能放他逃跑,他自己大不了‘脱’了身上的警服。其实那个经济犯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办不了,拿出一百万就是想要这样。不愧是经济犯,确实有头脑,他都算到了这个管教肯定能‘放’他,他当pol.ice就是干一辈子也挣不了一百万呢!”

    “真是这么回事,当pol.ice就是干一辈子也挣不了一百万呢,给我、我也放!”老胖子重复了一句后又问道:“那个经济犯呢,后尾儿抓回来没?”

    “那还能跑了他了,要不怎么知道这事儿的。不说别的,中国pol.ice追跳真厉害,我服,除非你案子不‘掉’,否则你跑到天边都能给你擒回来!”王冬来由衷地说道。

    “我在劳改队还真遇到过玩方子的。”老于笑着说道。“玩肌肉萎缩,好好的腿,弄得和小麻痹症似的;还有玩脱肛的,大肠头儿拽出半尺来长,上面都生蛐了,哈哈;还有一个肚子上有个刀口,叫他干活儿,他就把刀口拽开,把肠子亮出来……”

    “天啊,亮不出来别的亮肠子啦!”王冬来故作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哈哈。”

    老于的讲述令白漠不禁心惊肉跳,白漠感到那是自己无法做到的,那种痛苦也是自己所承受不了的。

    “到劳改队还怕干活啊?”王冬来白了一眼老胖子。“干点儿活儿有什么不好,就当锻炼了。我现在就盼着快点儿给我送走,换换环境,到监狱空间也大了,能活动活动,在这里就这么屁大个地方,肌肉都押化了,都他妈快成填鸭了,再不给我送走,干脆把我送到白漠的小饭店,配上点儿葱丝甜面酱,用鸭饼一卷,给大伙儿下酒得了,也算给社会做了点儿贡献。”

    “哈哈。”

    “小福放回来多长时间进来的?”没等大家的笑声落地,老于又突然抬头冲小福问道。

    “我第一天回来,就在桑拿浴‘撞上’了一个大哥,一部手机,四仟来块钱,我顺手就给‘下’了。不到半个月就给我逮着了。打罪儿这玩意儿,开裆就连蛋。”

    “你第一锅儿是什么罪儿?”老于忍俊不禁问道。

    “也是盗窃。”

    “几年?”

    “十五年,打了十二年半,减了二年半。上锅儿罪儿是老刑法判的,重;这锅儿赶上新刑法,一万块钱三年,再加上重新犯罪一年,也就四年罪儿。犯罪这玩意儿就是这样,开裆就连蛋,你看看守所来来回回不总是这些人么,犯罪这玩意儿就是这样,开裆就连蛋,别不信。”小福解嘲道。

    “里头号那个文双这回判了二十年是怎么回事儿,怎么还能判出个二十年呢?”老胖子不解地冲小福问道。

    “他上一锅儿盗窃罪儿打到剩二年来的时候逃跑了,回来后又干了二起抢劫一起伤害,加上余罪,脱逃罪,数罪并罚,弄了二十年;在逃时找小姐还弄上性病了,他们爷俩儿把这辈子都贡献给劳改事业了!”

    “哈哈”

    “嘿,这个傻子又放了。”王冬来看着小铁窗外自语道。

    一个身材矮小、容貌猥琐的中年男子,穿着看守所发的绿色秋衣,手中拎着一个白色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个窝头,笑着从小铁窗前走了过去。

    “我在这儿呆了四年,这傻子不知道进来多少回了──小偷,哪次都是拘个半年一年就放了,哪次放都拎个窝头回去给他儿子看,完事儿他该偷还偷。”王冬来感慨道。

    “哈哈。”

    “江涛不也──怎么没戴铐子呢?”白漠在和大家一起笑过之后不禁问道。

    “他还没开庭呢,等开庭接完判决,二十四K纯白钢小铐儿就给他佩上了。”王冬来带着一脸戏剧性的笑说道,停了一下,王冬来又继续说道:“咱这儿原来宣儿完的也不给戴铐子,就从去年那次‘炸狱’之后才开始的。就咱这号筒子里边的一一六号,两个黑龙江的小子,都宣完了,就等着执行了;那俩小子体格真好,都是大坨儿,借放风的时候就合计好了──以前总放风,现在一年也放不了几回,同案都借着放风串供,等检察院一来,全开始推,办案单位不干了──那俩小子家里都管,俩人用钱票把两个坐班的都贿赂住了──要不现在怎么把钱票都放在管号一个人手上呢,咱号那四个坐班注意啦,晚上要看到谁鼓弄镣子,立刻报告,往死打,”

    听到王冬来这样说,伛肩垂头的洪波脸上现出了一丝怪怪的笑。

    “那俩小子晚上就把镣子给鼓弄开了,一个把整个镣子都从脚上褪下来了,另一个只褪下了一只脚。号里十多个人全都给砸过去了,最先撂倒的就是那俩坐班的──俩臭傻子,钱票也没花着──就留了一个十九岁的小崽子做人质,那俩小子挥舞着镣子就开始往出冲,赵管教把枪从饭口伸进去了,差点让那俩小子抢去,周管教从后走廊开的枪,一个当场就给宣了,另一个命真大,子弹从下巴打进去,从腮帮子穿出去,没死!”

    “小崽子呢?”

    “整个号里,就那个小崽子没事儿。”

    “冬来,你说人被枪毙的时候能听到枪响不?”洪波转头问道。

    “听不着吧。”王冬来沉吟了一下说道。“子弹从枪里射出来打到人身上就用零点零七秒;零点零七秒,你想想,才多长时间;零点零七秒之内,你大脑就已经没知觉了,你可能听到枪响吗?就能听到:预备──放。”

    “都坐好了,不许回头。”前走廊上突然传来管教的吆喝声。

    一阵儿杂乱的脚步声过后,一切复又归于平静。

    “王哥,怎么抬出去一个呢,是你们号的不?”小旭在隔壁牢中问道。

    “不是,等一会儿,我问问一二号。”王冬来转头冲着小铁窗外喊道:“老中,怎么了,怎么抬出去一个呢?”

    “坐着板就死了,没病没灾的,旁边的人还以为他睡着了呢。你说怪不怪?!”老中在隔壁牢中牢答道。

    “坐化了,修成正果了。”

    ……

    “孩子们,来钱啦。”钱叔那张和蔼可亲的笑脸出现在了小铁窗前。

    “洪波,你姐姐叫什么名?”被在押人员称为钱叔的管教看着登记簿问道。

    “洪艳”洪波转头答道。

    “二佰,过来摁手印。”钱叔一边数着钱票,一边说道。

    “他过不来了,在墙上锁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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