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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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0年11月的某一天,距北京城最近的县城的人民大道两旁挤满了情绪激昂却不愤的人们,有两辆绿色军用卡车正在人们围观的这条路上行驶,前方有两辆小警车为其开道,警笛“嘀幽嘀幽”响个不停,这声音连遵纪守法的人听了也心惊胆战。军用卡车上站着调酒师的大哥,三哥,二嫂、三姐,大嫂的哥哥、二嫂的弟弟和我们年轻的调酒师他自己,他们的手被黑色的尼龙绳捆着,捆的很紧,血痕很明显,每个人的背上插着一块黑色木板,上面写着每个人的名字和罪过,脚上扣着“呼啦呼啦”响的铁镣。人群自然议论纷纷,我们那个青年梦想家也在其中,默默注视着他们。有人对罪犯们很钦佩,说难以想像,他们怎么会那么有胆量;有人十分关心他们抢到多少钱,在被抓住之前花掉多少;也有人觉得他们实在太笨,那么多钱,带着跑到国外一辈子吃喝不愁,而他们还竟然留在这个县城,他们是怎么想的;另一个人说他们可能认为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还有人热衷于搞清楚他们从抢到逃再到被抓住的来龙去脉,他们是在哪、怎么被抓住的?人群中总能听到这样的疑问。固然也有许多人认为他们罪孽深重罪大恶极罪恶滔天罪该万死。

    年轻调酒师那飘浮,迷离的眼神,贫民窟的这幕景象,使座落在梦想家谢奕鸣灵魂深处的那些虚幻、完美的殿堂和残酷的现实生活发生了严重的碰撞。这个尽管已有二十二岁,可心灵依旧纯真、善良、无邪的像个孩子一样的年轻人被眼前的画面震憾了。他为自己感到奇怪,在他的家乡,在他小时候,这画面他曾多次目睹过,而竟毫无感觉。长大成人后的几年,梦想的金纱又盖住了他的双眼,让他度过了一段在思想和精神上完全被追求、机会、努力、奋斗、表演占据的岁月,看不见周围所发生的一切。现在,使他的心境突然有了一种不一样的感觉,这感觉让他变得比以往更善良,他为他们感到难过、痛苦和悲伤。这会儿,他毫无心思再去扮演那个还没有成功的嫖客角色,他的电影剧本《中国丽人》也被抛到了一边,他只想看见的更多。有一家人的吵闹声吸引了他的注意,门口围了几十个看热闹的群众。衣柜,木制沙发,梳妆台,还有一面镜子已被捆绑在了停靠在门口的车上,几个年轻人正从这家人的小院里往外抬着一张床。有一个妇女刚抓住其中一个年轻人的衣角,立刻被用脚揣到了一边。妇女应声倒地,血从头发深处流了出来。围观的群众有的抱着孩子,有的在吃馍、喝稀汤,有的磕着手里的烟袋管,所有人都在静静地瞧着,当着漠不关心的看客。有四五个人从那扇门里冲出来扶起了摔倒的妇人,谢奕鸣竟从这些人中看到了马丽莎。

    很快,谢奕鸣从马丽莎那里得知,她的大哥大嫂有一个女儿,想要一个儿子,大嫂已有七个多月的身孕,现在没有人知道她和他的大哥躲在哪里,他们在逃亡,马丽莎说,那个摔倒的女人是她的大嫂,拉家具的是计划生育办公室的,那些家具都是大嫂和大嫂出嫁时的嫁妆,家里的所有财产。

    马丽莎说,每天晚上,他的大哥大嫂睡觉的那个地方或是淌着污水、堆着臭垃圾的桥洞,或是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或是一间布满蜘蛛网,满地跑老鼠的破旧寺庙,或是阴暗、潮湿的地窖,天涯海角,躲躲藏藏,调酒师的二哥和二嫂每天都在过着那颠沛流离、有家不能回的生活,寒冷、饥饿、紧张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这对可怜的夫妇。夜里,漆黑的桥洞两头通风,那个善良的二哥每天晚上都要脱掉自己的衣服盖在他的妻子和未来的儿子身上,天快亮时,他又偷偷重新穿上。他那憨厚的脸总是青紫色,眼神模糊,手和脚几乎变了形。所有的食物都给了妻子,他只能蹲在饭店、餐馆的门前,见到哪位食客走后在餐桌上留有剩菜或者饭,就立刻冲上去狼吞虎咽,吃个干净,饥饿使他再也顾不上脸面。有个工程队要炸掉桥洞,修建大桥,他和他的妻子不得不离开那里继续逃跑。在一片山林里,有小溪,有野果,有草药,有野菜,有小鱼,还有大量可供生火的木材,尽管在夜里也有鬼哭狼嚎和猫头鹰的咕咕叫,但对于他们,这条件已相当好,他们决定要把孩子生在那里。每种不知名的野菜、野果,那心细的丈夫都要自己首先品尝,以确定是否有毒或者对身体有害。在发现自己还没有死,野果的味道还不错,自己也感觉不到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他才剥了皮,把果子给她的妻子和儿子吃。有一次,有一种果子使他上吐下泄了几个小时,甚至晕厥了过去,但最终他还是醒了过来。他那挺着大肚的妻子吓坏了,又哭又叫,大骂他:“你要是死了可怎么办呀?”“死了我一个,还有后来人。”。“说不定是个女儿呢。”“不会,在梦里,我们的儿子都好几岁了,我们早见过面了。”一群森林伐木工的到来,不计其数的大树每天都在被砍倒,离他们越来越近,使他们不得不离开那片山林。不久,计划生育办公室里的人把他们从他们亲友家的一个地窖里驱了出来,赶上车拉走了。他们怀疑有人告发。

    回到酒吧后,我们的青年梦想家谢奕鸣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了他的朋友。第二天晚上,谢奕鸣,马丽莎和五朝乐队,来到了计划生育办公室大院的高墙外。大院的门口有守门的狼狗,狼狗拼了命地狂叫不止。院内有一排二层楼房,一楼有两个、二楼有八到十个房间亮着灯。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嚎叫声,让人猜测那八九个房间里至少要有数百个挺着大肚子的怀孕妇女,那场面一定混乱不堪,因为那声音听起来那么凄惨,那么的撕心裂肺,在阴沉的夜空里久久回旋。调酒师和他的亲人来救或者说偷、劫他的大嫂,谢奕鸣和五朝乐队则是来帮忙的。他们翻越围墙跳进大院,蹑手蹑脚地来到二楼,透过窗户,那画面,不但上帝,连魔鬼见了也要震憾:两个穿着统一制服的警卫守在门内,两个中年人,一男一女,在屋里来回里走动,四个壮汉配合着一个穿白大褂、手拿针筒的医生正在作业。壮汉们用力地按着躺在地上痛哭、打滚、翻腾的怀孕女人们,对于那些誓死反抗的,他们就用手里的木棍咧着嘴地朝那些挺着大肚的女人身上的随便什么地方扪去,或者干脆用脚揣她们的肚子和肚子里有十个月左右的孩子。中年男子在一边指挥,踹她。女人们歇斯底里由于疼痛、心疼的哭喊声震耳欲聋,大腿内侧,脸、手、头,到处都沾满了自己和自己孩子的鲜血。医生则一个接一个地在那些动弹不得的女人身上扎针、推药。屋里几十名妇女哭成一团,有的正在痛苦地分娩,有的已经生下了自己心爱的孩子,许多是她们怀孕前期望得到的男孩儿,也有不少是她们喜欢的女孩儿,但此刻那些孩子,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全部都是死的。一个面无表情的护士推着一辆小铁车在屋里狭窄的小路上走着,另一个则手戴白色手套,正弯着腰沉着镇定地把那些流产儿提起来然后扔进小车。“把我的孩子还给我!他还活着!给我!”“杀了我吧!你们杀了我吧!”这是这些年轻人在窗外能听到的重复次数最多的一句话。谢奕鸣哭了,像个小姑娘,痛苦流涕,上气不接下气,他紧紧握着拳头,一下又一下,拼命地朝墙上砸,血已经从他的指关节上渗了出来,而他毫无感觉。他在心里不停地咒骂:畜生!畜生!他想立刻冲进去把这些可怜的女人们救出来,但他不是在表演,他是清醒的,理智的,他为自己的无能为力痛恨不已。他的表情,像一个生命垂危的重病患者,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的煎熬。

    瞬间,他幻想连篇,把自己想象成了一个有无边法力的神仙,走到那些正在残杀生命的魔鬼面前,在他们的身上轻轻一点,他们就得立刻静止在那里;他又希望自己是侠客,功夫高手,有一身高超的武艺,破门而入,然后一脚把他们踢出窗外,那些壮汉、护士、医生,只要每人一拳,他们就得飞上天花板;他很快又幻想自己是一个权高位重的官员,敲门而入,对他们下达命令,立刻放了这些妇女,让她们的孩子活着生下来。那些人们就得点头哈腰,乖乖听话。站在谢奕鸣身边的阿清姑娘也泣不成声,五朝乐队和马丽莎正在挨个房间找她的大嫂。谢奕鸣看到又有一个妇女因为伤心过度而晕厥了过去,他的心揪的更紧了,浑身颤抖,他控制不住了自己的情绪,他要立刻把自己武装起来去拯救她们,他现在就要扮演一个高级官员,一个可以管住这里所有人的部级干部。他告诉自己要急中生智,要随机应变,他已等不及,丝毫准备还没有做,就冲到了一扇门前,他告诉自己,从此刻起,你是一个部级干部,投入你的角色吧。屋里的哭喊声太大,他的敲门声除了阿清没有人听见,阿清脸色煞白,拽住了我们的青年理想家的胳膊,说:“阿鸣,你要做什么呀?”

    “对不起,我不是谢奕鸣,我叫,叫申正义,专管他们的部级干部。”

    “什么?你在说什么呀阿鸣,他们会杀了你的,你看,还有什么人他们不敢杀呀?”

    “我叫申正义,部级干部。”青年理想家的语调铿锵有力,语气沉稳厚重。

    阿清被弄糊涂了,难道这是真的,他怎么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们呀。

    青年人把手指换成了拳头,重重地敲着门。

    门开了。

    “找谁?”中年男子对这么突然如其来的一个年轻人感到有些儿吃惊,问。

    “放了这些女人。”谢奕鸣用官腔,语调圆滑、油腻,似乎是在和他商量。

    “什么?”中年男子和他身边的中年妇女同时有了疑问,壮汉松了手,医生拔出了针头,护士停止了小车,妇女们瞬间没有一个人再哭泣,她们觉得她们的救星来了,连门卫也收了收手里的武器,屋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等待着我们青年表演家接下来的表演,关注着他将要脱口而出的话。

    “放了这些女人,这是命令!”谢奕鸣突然提高了嗓门,中年男子和妇女发了楞。谢奕鸣看到了他们的顾虑和猜疑:“视察。对,就在这个时候。还要我重复第二遍吗?放了这些女人!!”中年男子看了中年妇女一眼,他接下来的话证明我们理想家的表演成功了。妇女们疯了一般跑到铁小车跟前,从里面捡出已经去世了的孩子,她们认不清那是不是自己的,抱起一个冲出了房门。谢奕鸣、阿清随着人群冲出了大院。他们激动、兴奋,一边跑一边又抑不住了自己的情绪,再一次哭泣。那个中年男人也飞奔冲到楼下的办公室挂了一个电话,向他的上级回报了情况。

    “什么样子?”

    “年龄不大,最多二十五岁,身边跟着一个女的,也很年轻。”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回到酒吧,躺到床上,纷繁凌乱的想法充斥着梦想家的大脑,使他辗转反侧。一时间,鼓励生育,成百万上千万的儿童在无书可读,无学可上,无饭可吃,有病无钱医治,到处逃荒、乞讨的煎熬中流逝着自己短暂的生命,穷苦、饥饿、成长、希望不停地折磨着一个个懵懂的童心,即然来到这个世界上注定要受苦受难,那又何必制造他们;一时间,又强制打胎结扎,不到十个月的幼小生命,还没有学会呼吸,还没有感受到一丝做人的滋味,却一针下去,被扼杀了。在世界上还会有比这更年轻的夭折,比这更凄惨的生命悲剧么?宇宙中,自然界,日月星辰,交替更迭,春夏秋冬,四季循环,雄雌结合,生命繁衍,一切都有其自身规律,都会随着时间趋于自然,人类的人口数量也会因环境的改变,时代的变迁,人们对生活、社会、世界等各种思想观念的转变而趋于合理。谁有什么权力去残杀那些仅仅有十个月大的孩子,然而不计其数的小生命没有正式开始却被人为地终结。

    夜里三点多,青年梦想家被恶梦惊醒,他的头发湿了一片,满额汗珠,身体被虚汗浸湿。他闭上眼,却再无睡意,在床上翻来覆去,脑海里净是那触目惊心的场景,手持棍棒的大汉、挺着大肚的妇女、手拿针筒的医生、铁车上一动不动的孩子们。他觉得自己好像刚刚看了一场恐怖电影,而那电影的导演、编剧也是虚幻主义者,向观众描写了人们从没见识过的映象。这残酷的现实社会,他完全不能相信几个小时前自己竟亲眼目睹,它就发生在自己的身边。过去,在他的印象里,在他的梦想里,世界处处有阳光,人间遍地是真爱,但就在昨天,就在那几间屋子里,他确信,那不是天堂,也没有天使,他看见了魔鬼,瞥见了地狱的一角。他瞬间有了写另外一部电影剧本的冲动,不,他又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觉得对于这悲惨的世界,对于那些受苦受难的人们他知道的还太少,对于丑恶的行径他领教的还远远不够,他还没有资格去写和这些可怜的人们有关的电影剧本。《天堂和地狱》也好,《天使与魔鬼》也行,他觉得自己现在至多可以写一个小品。一个小时过去,谢奕鸣的小品已完成,里面有医生、有护士、有孕妇、有官员还有门卫。他放下笔,下了床,随便披了件衣服,他不但要自编,还要自导自演。

    “踹她,踹她的肚子。”谢奕鸣指着一张木椅,恶狠狠地说。

    “啊——”谢奕鸣躺到地上,手抱着肚子,凄惨地叫着。

    谢奕鸣一会儿拿着笔当针筒朝凳子上扎,一会儿又拿凳子当小车,在屋子里推来推去。

    “把我的孩子还给我!你们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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