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没有明天》正式开始拍摄。六个月的时间里，我集中了所有精力，抛开了所有杂念，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上。我几乎坚信自己已经感受到了电影的男主翁大学生向阳的内心世界，一个天生渴望自由、平等的青年人，却最终不得不在扭曲人性的校规校纪和社会制度面前，要么妥协，成为一个思想狭隘而又奴性十足的好人，要么反抗，成为一个刚直不阿而又愤世嫉俗的罪犯，他选择了后者。从他我看到了自己，而我竟不知不觉中选择了前者。我惊叹于编剧爱德华先生的想象、社会洞察能力和他的才华。一天晚上，在拍摄现场的一次有十余人的小组会议上，我遇见了他。他的语言就像他的作品一样直率，而他的思维又像他的语言那样难以捉摸。他一会儿反应迟钝沉默寡言，一会儿又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他说自己是矛盾的综合体，是毫无秩序、混乱不堪的社会和道德的产物。
“余导，沙先生，事实上，我认为自己已经成了一个轻度精神病患者，轻度精神分裂者。”
“哈哈！王先生，你别开玩笑了！你比我们在座的都要正常，否则我们就不会坐在一起谈电影和剧本了。”
“是吗？谢谢！！那就是我们这个民族不正常了！它患上了精神病，有严重的变态心理，所有人都抱着生活的谎言不放，都在被生活的谎言所奴役，却自得其乐。再次谢谢您！余先生，不，余导。《没有明天》已经被搁置了六年，如果没有您，我想它还将被继续搁置下去，是您拯救了我这个在京城只会揭露现实、批判黑暗，不懂歌功颂德、莺歌燕舞的不入流剧作者。”
“不要这样，王先生，没有人怀疑过你的才华。”余康说：“你应该看得出来，在京城的导演界，我比你更不入流，在获奖方面至今毫无建树。”
“王先生，我相信今后您一定还会创作出更多更好的剧本，有一天，你一定可以证明自己。”我说，施洛轩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沙先生，这种鼓励许多人都讲给我听过，有的是为了打发我赶快离开他们的工作室，有的是在敷衍我，有的是在讥讽我，我都明白，他们都虚伪的很，丑陋的很，但我相信，刚才你所说的，是真诚的。我们正在合作，你没有必要骗我。如果有机会你到我的家里看看，你就会发现，地上，桌上，床上，厨房，卫生间里，全是剧本，我的创作。我想我现在并不需要更多的创作了，证明自己，我只需要把它们搬上荧幕，而且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唯一的阻碍就是这个社会，这个庞大的黑社会。有时候我在想，妥协算了，常常，生活把我逼迫的，在人格上不如我作品里的一个小偷光辉，你甚至不能相信，我曾经在超市里偷过东西。我就根据这段感受创作过一部作品，《－1楼的房客》，名字都觉得不错，曾经给过几个电影公司，但都石沉大海。”
“它讲什么？”会议上的听众们都被这毫无保留的推心置腹弄得不知所措。
“正像它的名字那样，故事发生在我们这个社会的最低层，低到地下去了。或者它就发生在华润大厦的地下室里，或者龙腾大厦。”谈到剧本，剧作家的语言开始变得正式了起来：“年迈的旧房东无缘无故的就死了，新房东董少卿驱逐了所有的旧房客，然后对地下室一楼进行了全新的装修，并在卫生间、洗澡间、走廊、各个房间里安装了偷窥设备。之后，贴出了出租告示。董少卿每晚遭受着相似的噩梦的滋扰。接着，新的房客一个接一个搬了进来，当董少卿打开卧室里的主控台，所有新房客的一言一行全部呈现在了房东董少卿的眼前：妓女在跟嫖客讨价还价；男同性恋在互相亲密地抚摸；犯罪份子在准备着作案工具；落魄的男音乐家、剧作家和女作家聚在一起愤世忌俗；偷情的白领在疯狂地搞爱；受＊＊＊＊＊折磨的打工仔隔着门隙偷窥正在偷窥的白领；大学生在看＊＊＊＊＊光碟……再接着，患有精神疾病的房东董少卿开始了他的一系列阴谋。这是一部荒诞、搞笑的喜剧片，或者是一部阴森、惊悚的恐怖片，我想通过它透视现代人们内心深处的偷窥心理，事实上，看电视电影就是一种偷窥。揭示生活在道德崩溃边缘、思想扭曲临界点的各个人物角色，一旦条件具备，他们的荒诞、无耻便会立刻呈现。就像打工仔每晚偷看白领搞爱，当房东故意把房门钥匙放在他的门前时，他毫不犹豫地窜进了正在洗澡的白领的房间，实施了＊＊＊＊＊；父亲看着熟睡的七岁小女儿，难耐心中的＊＊＊＊＊，当他喝了房东放有春药的茶水后，最终扑向了女儿；穷困潦倒的男音乐家、剧作家信誓旦旦宁死也不做有辱艺术和人格的事情，而当房东偷偷把一叠钞票放到他床上时，很快就听到了他敲击妓女房门的急切声；房东扒光了吃了他的安眠药而熟睡的大学生和同性恋其中的一位的衣服，将他们放在同一张床上，最终引来了情杀……等等，正因为他们这些阴暗、邪恶的思想，道德的沦丧，使他们掉进了房东的陷阱，将他们自己引进了死亡的深渊。”
“那个剧作家是不是就是你呀？”有个女孩子问。
“是我。哪个？不是我。”听众们笑了起来，气氛看上去不再那么庄重、压抑。但剧作家似乎并不希望这种他自己刚刚亲口营造出来的轻松氛围持续长久，还有话要说：“我常常觉得自己的人生是个悲剧，很悲惨，可一想到有些学生，就像《－1楼的房客》这部剧本里的学生，正在走向悲剧却还为悲剧鼓掌，真是最大的悲剧，更悲惨。我觉得我们的学生太无辜可怜，就像同一个工厂里同一种机器生产出来的有编号的同一类型系列产品，而这系列产品的包装上还印有实验品的字样。但是我想在这些系列产品中总有那么几件是不合规格的，他们因为机器出了故障，或者某个部件老化，或者某个齿轮被某个小石块拌了一下，或者原产品太坚硬或奇特，难以加工，从而使他们或多或少地保留了自己天然的个性和自然的本性。但他们最终的命运也可想而知，或者被当作垃圾扔掉，或者在合格产品中被视为异类。《没有明天》就是这样的。偏离这个思想，拍摄和表演可能就要出错了。”
“是的，这一点很重要。”余康说，几个主要演员认真地听着，同时又为前后判若两人的剧作家一会儿＊＊＊＊＊裸的揭露，一会儿含蓄的隐喻弄的迷糊不清。
“事实上，《没有明天》是我写的有关学生题材的电影剧本的第二部，第一部的原稿也有两个名字，《第二十二条校规》、《恋爱风暴》，同样被搁置着。”
“它一定也——”余康没有说完，被打断了。
“对。它一定也。故事发生在京城市第一高中，学校校纪甚严，有一百零八条明文禁令，其中包括男女生说话声音不得低于十分贝不得高于二十分贝，说话时距离不得小于一米等。且本校教师之间、学生之间、师生之间不允许恋爱、拉手、接吻等男女授受不清的严重违纪行为，否则将有十分严厉和可怕的处罚等待着他们。五十四岁的单身校长暗恋三年级的历史教师，却时时刻刻受着思想顽固但能力较强的女副校长的责难；刚刚大学毕业的一年级数学老师和一年级女语文老师互相仰慕，却因为校规而苦苦不能相恋；在国外生活了十年并接受了国外中小学教育的新生，随同父母回国，在学校开始了新的高中生活。生活习性与校规校纪的格格不入，本在国外属于优等生的新生到了明华高中却成了差等生，且屡次遭到学校处分，只因其父亲是该市的大投资商而没有被开除。在一次又一次的矛盾与冲突之中，新生通过自己的努力与校规校纪的对抗，从起初同学们的不屑一顾，到最后得到大家的拥护，我想它足以暴露出我们教育体制中的种种弊端。一场老师与学生间的恋爱游击战，一次顽固派和新潮派的思想大冲撞伴随着新学年的第一天拉开了帷幕。”
“构思巧妙。”余康说。
“或许吧，谢谢余导的夸赞。哟，对不起余导，对不起沙先生，对不起李先生，轩轩，对不起，对不起大家，《没有明天》也谈过了，我有事得须离开了。不过走之前，我想告诉大家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好消息，同大家一起分享，我的另一部电影剧本也即将完成，它甚至可以说是一部鸿篇巨制，它付注了我的全部心血，是我的全部希望，我的明天，未来，或者说前程吧，全靠它了。它的名字拟定好了，《阿飞传奇》，讲述一个出生于1900年，历经了沧桑百年的中国人的传奇人生。余导，如果您或者您的朋友，需要，需要，对，需要剧本的话，哈，大家，再见。”等待被发掘的京城边缘剧作家王德华先生又一番推心置腹后，提前离开了开会的小屋，瘦弱、孤独的背影在人们的视线里消失不见了。
《没有明天》拍摄期间，从编剧王德华开始，庞大而又复杂的娱乐圈的全景图开始在我的眼前正式展开。施洛轩有几十次无缘无故站到我的面前，一句话不讲，只是盯着我看，我的无动于衷，视而不见竟能让她泪流满面。我知道自己这个坏人这个时候决不会感情用事，突然心软，我也决不能让自己的所有艰苦努力瞬间化为乌有，我要把坏人坚持到底，决不放弃。我幻想自己表面沉着冷静、温文尔雅，实则虚伪复杂、心狠手辣，然而却发现我随同余康在电影公司，在酒店，在剧组所会见的那些人们比我幻想并期望成为的那种人更复杂更令人难以理解。这种发现使我感到震惊和恐慌。我急切于想分析出我所遇见的那些比我还要复杂还要邪恶的人们，他们到底是这个社会的牺牲品，还是自然天成的拙劣品，这能使我正确、客观地评价和对待他们，虽然我很坏，但我并不想伤害真正无辜的人。然而，这种分析只能是徒劳的，毫无结果。或许我应该更宽容的对待他们所有人，他们都是无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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