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柒


本站公告

    “好了,知道了,起来吧。”片刻之后,有个淡漠的声音从半掩着的床帘后传出,干枯而涩然。一只枯瘦的手从帘子后面伸出来,做了个起身的手势,顺便将那帘子掀开。

    赫连老夫人就是如此端坐在帘后,由那只枯槁的手引领着显现。水绿色短袄与稍微深上几分的袄裤和方头鞋,干枯的身体和矍铄的精神相配起来略有几分不和谐,但也未有造成什么特别奇怪的感觉。只是……

    看起来年长很多。赫连安仁抬头的时候无意间将母亲与父亲相较,得出了这样的结论。WWW.soudu.org

    简直是可笑的结论,赫连悄悄摇头。要知道父亲是比母亲年长十岁的样子,如今却是这个样子。安仁蓦地忆起那日母亲给他翠青霜玉佩时的样子。

    说是去拜见母亲,实际上还是没有真正见到,不过是看到了白塔曲折阶梯顶端的那尊一人高执剑提索呈大忿怒相站立一旁的不动明王罢了。那扇自从母亲进去后就没有再开启过的青铜大门依旧闭得死死的,只有那个送饭的小口敞开着。

    wWw.  赫连安仁趋步向前,伸手扶上那个不过半张脸大小的口子,向内探去,喊道:“孩儿奉父亲之命前来向母亲请安。”

    半晌,没有回应。只有阵阵檀香向外飘散出,间或有木鱼的敲击声伴随着香气传入安仁脑中。

    “母亲,孩儿今日来有事与母亲相商。”法外之地,竟存在在这浮华的赫连世家之内——安仁自己也怔忪当场一时半会儿没有反应过来。

    等到反应过来之后,才发现透过那个小口压根看不见母亲的身影,只有青灯跳跃,映出片片枯影罢了。

    母亲真在里面?那样枯寂的境地,若不是自己亲眼所见是如何都不能相信的吧。一念及此,安仁自己倒是苦笑起来,将手收回身侧却又是紧握成拳,仿佛要将筋骨一并捏碎了一般。

    自己倒真是窝囊,不争气的紧,不肖亦不孝。父亲虽不禁止自己前来,倒是母亲一句话,如同魔咒般禁锢自己多年,始终没有踏上这白塔半步。

    那日,父亲在母亲上了白塔之后一反常态,一人坐在枕剑堂里喝个酩酊大醉,却又睁着猩红的双眼抚着右臂上的伤口不住叹息。而母亲,却是在用金钏狠狠划进了父亲右臂又被人拉开之后,返身回了主屋对镜整理了容妆,将散乱的鬓发理顺之后,她施施然出屋,招手唤了正在看父亲包扎的安仁,将他揽入怀中,轻抚他的额头。却是冷然问道:“你听母亲的话么?”

    “唔。”安仁点头。

    “那便好了,听着,我不许你上白塔,你会听母亲的是不是?”忽然间赫连夫人竟是灿然一笑。

    “娘?”赫连失声喊道。

    “听着安仁,若想再见我便不要上塔,否则母子情谊今日就是尽头。你明白么?你若上了白塔找我,我便不再认你。”赫连夫人将安仁从怀中拉出来,按着他的肩膀道。

    说罢,赫连夫人起身,只向海王淡淡一瞥,仿佛自语道:“会有报应的。”随即一人走向白塔。

    会有报应的。报应的源头是什么父亲从不提起,甚至连整个世家都缄口不言。于是种下的因仿佛入了乌黑的淤泥,沉沉陷落,不再现波澜。

    “母亲?”安仁沉吟片刻,深吸了一口气,道:“莫不是怨孩儿还是到了这白塔上来?”这试探的话语甫一出口,安仁隐隐觉得有几分不安。可是,似乎除了这如同刺激一样的试探的方法外,他想不出其他的能够让母亲作出回答的问题。

    可是,依旧寂然无声。只有木鱼被敲击的声音,一下一下仿佛擂入人心。

    “母亲,我要娶妻了。父亲与你说了没有?”安仁在良久的静默中等得浑身燥热,吞下一口唾沫,续道:“她是个好女子。我本想、带她来见您。可是……可是又怕您会生气,所以……但是,我喜欢她。……”

    安仁猛地抬头,将目光投掷进不见母亲人影的小屋,黑得发蓝的双眸忽然间却满是决然:“求您出来,见见这即将过门明媒正娶的儿媳。”

    终于,那周而复始不见停止的敲击木鱼声蓦地停了下来。安仁发觉那单调而肃然的声音停止的一瞬,挺直了脊背,等待着母亲的答话。

    “你父亲来过了。”终于,安仁在相隔多年后再次听到母亲的声音,但却不同了。黏滞而沙哑,和原来温润如玉的嗓音遽然不同了。

    安仁还来不及感伤又听见赫连夫人说:“他知会过我,说你会来。所以不用自责。”

    “他说过那是个好女子。我知道了,而你刚才的态度我也知道了。”赫连夫人说话的时候,声音平静无波。“既然你和你父亲都赞她,那便已经够了。把门前明王颈上荷包取去了就是。”说着,那敲击声又复响起,忽然间,赫连夫人又道:“那日,我会在堂上等你们这双小儿女上茶的。”

    安仁正回身看那明王铜像,忽听得母亲这样说,却是惊喜异常急忙跪下,道:“多谢母亲。”

    那小屋里仍旧是没有了人声,仿佛再度化为寂凉无艮的荒野,有的只是一声复一声,绵绵落下的打击声。

    拜谢过母亲后安仁起身,走到不动明王面前,看这菩萨忿怒相:垂发哀目,獠牙突出。右手执剑左手提索,妙法万殊。在明王胸前果然有一个小小的灰绿荷包。安仁正奇怪为何刚才进来的时候没有发现,顺势伸手出去将荷包从明王身上摘下。霎时间他明了——先前他来,未与这满脸忿怒凶相的明王对视,而是从旁绕过,心中满是敬重甚至有几分敬畏。而这荷包所在位置却需与不动明王正面相对,要让明王看清自己,又或者说是让自己与明王平等相对——试问这世上有几人敢直面鬼神呢?刚才没有看见正是这个原因。

    母亲从未出来,那荷包又是怎么到不动明王胸前的呢?莫非……是父亲?

    闪念而过,安仁再度拜谢母亲,从白塔退了出来。然后……然后便去见了琴师。那日终究没有亲眼看见母亲。

    “母亲,孩儿扶母亲起来。”安仁见母亲要起身连忙上前搀扶。刚握住赫连夫人的手,手里只仿佛握了一截枯朽老迈的树枝。安仁心下一凛,侧目看了母亲——很深的法令纹烙在唇畔,面色发白形容枯槁。安仁不忍再看却在无意间对上了母亲的眼睛。

    ——黑得发蓝的眼睛依旧亮如秋水。仍旧和多年前一模一样,未曾变过。安仁那双眸子正是继承自这个性烈如火的官家小姐。

    “怎么?觉得母亲已经是个老太太了?”正当安仁发怔的时候,赫连夫人却含笑说了这样一句,倒惹得安仁脸颊发热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好了,新郎官。今日先不用在这里脸红了,以后有的是机会。你今日挑大梁唱主角,事情用箩筐装都装不完,还不快去做事?”赫连夫人朝安仁点了点头,伸手往角落的花梨木柜子上一指,道:“将那佛珠取来与我就是了。”

    安仁闻言照做,却又不放心道:“母亲真不用我陪了?”

    赫连夫人听得安仁如此说,长眉一拧嗔道:“今日自有你要陪之人,还不快快去了?”

    听母亲此言,安仁恍然大悟,便匆匆离去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