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父亲临终前的这番话，素心舍弃了女儿家的身份。在管家苏伯和奶娘容婶的帮助下成为流云庄的少当家，打理布庄的生意，照顾娇弱的妹妹。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十七岁。正是所有媒人说客蠢蠢欲动的年华。
每天，素心都赶早到绣庄打理大小事务，购线，制稿，刺绣，待客，交接，事必躬亲。就这样运筹帷幄地忙到下午回来，还要应付日渐增多的媒人说客。谈笑风生，觥筹交错地聊到夜深方得解脱。送走了客人，再去看看妹妹睡了没，替她掖好被子。最后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房休息。
妹妹如玉则是在琴棋书画，散步赏花中消遣度日。偶尔在等着哥哥回家的时候不小心睡过去。醒来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哥哥已经把她抱回房休息。然后莫名地欣喜万分。
日与夜，就这样波澜不惊地重复往返。
只是这样的日子又能维持多久，妹妹已经差不多到了出嫁的年龄，满城的媒人差不多都送来了画像。嫁人，已是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
这天深夜里，照旧是素心忙完一天终于可以休息片刻的时间，容婶正服侍她沐浴更衣。
她安静地浸在浴桶里，神情似乎若有所思。任由容婶梳洗她那一头青丝。蓦地，容婶缓缓开口道："当家还想着二小姐的事么？"
"容婶你又忘了，私底下唤我心儿便是。"她神色疲惫地闭上双眼，"玉儿也到了该出嫁的年龄了，是该好好挑个人家。只是媒妁之言虚实难辨，我想自个儿瞧瞧。"
容婶闻言只是叹息，半响才道："二小姐的婚事你费心，那么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事。你和二小姐都是一样的。再过几年想回头就晚了。"
"白家的祖业不能毁在我手里，我不能动这个心思。惟愿玉儿嫁个好人家，也算是替我圆了梦。"她睁开眼，幽幽地望着窗外的月亮。
容婶见此也不再说什么，只是有意无意地提到她那个在赏心楼当歌姬的侄女莲若："下个月十五是莲若生日，我想请你帮我带点东西给她。刚好那天在赏心楼附近有个很热闹的花灯会，很多文人雅士都会去，你也可以顺便去瞧瞧有没有二小姐合意的人选。"
与莲若相交甚好的素心自是求之不得，闻罢淡笑："甚好。"
莲若是城里有名的歌姬，一曲吴歌，让多少烟花过客念念不忘。只是她的清高也是出了名的，求见者十有八九是要被拒之门外的，除了白公子白素心。这也让素心白遭了许多嫉妒。
这天正好是十五，素心去见了莲若。进门时莲若正抱着琵琶自弹自唱着《挂枝儿》。素心笑道："今个儿生日也不唱些应景的曲儿？"
莲若怀抱琵琶，斜倚在贵妃椅上，藕粉色的裙裾长长曳地。她转过头来，光华荣烨若神人，嗔笑地望着素心："那客官想听什么，吩咐奴家便是。"
"何不唱游曲？唱好了大爷重重有赏。"素心顽笑着提起手中的锦盒晃了晃。
"赏则免了，罚你几杯酒就算罢了。"言毕莲若轻拢琵琶，自顾地唱了起来。一个时辰过去了，她们仍围在桌边聊着。"打算唱到什么时候，还真不想走了？"
"那就要看你什么时候肯娶我过门了。"莲若笑着，抿了口酒。
"全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你宁可选女人也不嫁个男人。"素心的复杂的眼神里看不出喜怒。
"男人我不稀罕，我只是想自由自在地生活，随心所欲地唱歌弹琴。何况我们成亲后，就不会有媒人天天烦着你，你可以安心地打理绣庄。而我也可以按照我的喜乐过日子，自得逍遥，岂不两全其美？"她兴奋地昂起头，流露出憧憬的神色。
"我看你就是怕服侍人，想到我那称大王不是？"素心放下酒杯，"再等等看吧，如果真的没遇见你合意的人。我再答应你也不迟。好了，今天我得先走了，想去花灯会看看。"
莲若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看灯是假，找妹婿是真。你这事必躬亲的疑心鬼。"她眼珠滴溜溜地转着，"不过，你想就这么去看？"
"何出此言？"
"今天你不是要来嘛，所以我又推了其他公子的约，估计这会他们也在花灯会那呢。一会要是他们认出你来，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事呢。"见素心微有愠色，她又赶忙说，"再说现在全城的人都知道白家的小姐快出阁了，有心人遇见你这做哥哥的，还不会装模作样唬你么？"
素心背着手，沉吟着踱了几步，"你的意思是？"
"想要考察到他们最真实的一面就只有一个办法。"莲若狡黠地笑了，"变装！"
-—————————————————————————————————————无数盏精致的花灯将苏州的夜晚点缀得分外妖娆美丽。河上浮游着，枝头挂着，摊档上摆着，游人手里提着--今夜是一场华灯的盛宴。
如幻如真的夜景叫人无暇顾他，因而也没人注意到赏心楼后门那飞快闪出的女子身影。
"莲若，你确定这样不会被人拆穿？"白衣女子局促不安地扯了扯身上的衣服。
"放心吧，经过我的巧手装扮，不会有人起疑的，只会有人起迷~~"莲若揶揄着拖长声音，双手牵起一条纱巾，迅速地蒙在白衣女子脸上以充当面纱，"万大事有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妹妹担着，就只管去吧。"
"知道了，改天我再把这身衣服还你。"女子颔首，转身走进这浮华的夜。
就这样，素心带着一些不安和一些兴奋，在花灯会上随意地游赏着，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富庶繁花景象，但今晚不同，以一个女子的身份穿梭在纷扰的人群中。这对于素心来说是何等奢侈的梦想。而今晚，苍天开恩了。
无意间走过一间凉亭，三三两两的书生聚在一起猜灯谜，对对子，人声鼎沸好不热闹。素心也好奇地凑了过去，却听见有人恼怒地谈起白素心："求见了半个来月，好不容易等莲若姑娘答应了，哪想到又来了个白公子搅局。吓！我绝不善罢甘休！"众人随之一阵附和之声。
哦？就是莲若说的那群公子么？素心正心想着，玩味地挑了挑眉。
"好好好，现在我出个对子，诸兄接招来！"其中一位书生摇着扇子，朗声道："蚕吃桑，桑养蚕，桑枯蚕死。"
随即众人中冒出一个声音："女思男,男想女,男欢女爱！"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素心嫌恶地撇撇嘴，不学无术！决心戏耍他们一番。正听见有人出道："身后是非，盲女村翁多乱说。"便站出来，轻声道："眼前热闹，解元才子几文钱。"
众人皆惊，环顾四周，乃见一着素衣，蒙轻纱的清丽女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诸位都是饱读圣贤书的才子，小女子不才，斗胆请教列位。"
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众人面面相觑，有镇静者出来道："小生有一物，客来他不见，客走又出来。姑娘知否？"
"妾身生长蓬门，终日受尽折磨（扫帚）。公子如何？"
一语博得满堂彩，有人按捺不住，道："琵琶琴瑟八大王，王王在上。"
"魑魅魍魉四小鬼，鬼鬼犯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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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会儿，站出来出题的书生已经越来越少，大有招架不住之势。而此时人群越聚越多，都想看看这才思敏捷，胆识不凡的女子究竟是哪家的闺女。
"主子，人越聚越多了，为了安全起见，我们还是先走吧。"围观人群中有一随从装束的男子神情恭敬地向身旁的人低声地说着。
那个人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淡淡地打了个手势，继续饶有兴致地观看着白素心的下一步举动。
此时已经没有书生出来与素心交手了，素心随手拿起桌上的毛笔，写下一幅对联后便福了福身子，嫣然一笑地说道："冒犯了。"从容而去。
众人好奇她留下的对联，有好事者挂起对联高声地念出来："携犬为猪，顶草为书，猪不读著，不读书是猪。"正当那些书生脸色愈发难看之时，又有人念出了下联："
下钩为考，上钩为老，老考童生，童生考到老。"顿时哗然，更有拍手叫好者，几位书生羞愧不已，掩面而去。
人群渐渐散去，一主一仆仍原地不动。"不知是谁家的姑娘，倒是有趣。"那个人笑了，唇角微微勾起，露出温柔的笑容，眼神却异常犀利，通身透出一种尊贵不容侵犯的气概。"苏穆，去把那副对联要来。我们要走了。"
苏绣名满天下，因此许多商贩特意制作了绣有图案，灯谜的花灯以吸引游客。只是盛名当下，不免鱼目混珠。身为苏绣佼佼者的素心看到这些滥竽充数的绣品，也免不了要痛心疾首一番。
"苏穆，慢待。"行至河堤边时，那个人瞥见了在花灯前驻足的素心。只见她盯着花灯挨个挨个地看，时而蹙眉，时而摇头，神色动人之至。
哦？连她也苦无头绪的灯谜么？这么想着时，那个人好奇地走过去。
"姑娘。"一个斯文有礼的声音突然打断了素心的思想。她心中微微吃了一惊，循着声音回头一看，然后，遇见那个人。
很多年以后，在素心历经了悲秋忍冬的种种波澜后，她仍清晰地记得那个如幻似真的夜晚，那个好看的男人如若春风地微笑，身后灯光摇曳波光粼粼。他眼波微动，温柔地叫她，姑娘。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