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站公告

    株木桥公社的两天干部会下午散会。今冬明春四大任务即整党建党、清理阶级队伍、学习毛主席著作和农业学大寨已经明确。

    公社将我们县下放干部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来此公社的成员分到了各大队,我在新丰大队。大队安排我住王家生产队王队长家。王队长将我的被包抢去,说:“给我背吧!”

    这是文化大革命的第三个年末。北风吹在脸上,已有削面之感。但由于脑中的政治亢奋和行走的快速,身上并不觉得冷,反而感到脸上发烧,额上渗汗。

    一条简易公路向前伸去。远处才有山,近处不见湖泊,一眼望得很远。村庄主要在公路北面,土地主要在公路南边。田里都是白水,少有草籽。地里油菜豌豆越冬作物不多,路边村里都没有像样的树。灰白是大地的主色。

    我们十多个人在公路上一面走,一面讨论以后的工作,其热烈程度,不亚于正式的讨论会。十五六里路,一个多小时就到了。

    王队长将我领到他家堂屋里。堂屋里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坐在缝纫机旁。她一条腿摇着摇篮,另一条腿踩着缝纫机。王队长向我介绍说:“这是我老婆,叫汪菊香。”

    我向汪菊香笑着点头,说:“你好!”汪菊香也向我笑着点头,说:“请坐!”她没有起身,仍在做手里的活。王队长向东边厢房喊道;“玉妹!县中的陈老师来我们大队指导工作,住我们家。你把你房里的空床检拾出来,这是陈老师的被子,拿去铺上。”

    我赶快纠正王队长的话,说:“我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是来向你们学习的,请你们多帮助,千万别客气,不要说指导工作。”

    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女人从东厢房来到堂屋。约一米六的个头,身材苗条,皮肤又白又嫩,用指头能弹出水来,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太阳,这在农村绝无仅有。短头发,黑丝中夹几缕棕黄,鼻子嘴巴长得无可挑剔。眼闭合着,眼窝平平,眉骨就显得高了。她如果不是这双眼睛,绝对是个美女。

    王队长介绍说:“这是我妹妹,叫玉妹。你和她睡一间房。”

    玉妹摸到我的被包,就往东厢房提。我忙起身制止,说:“哪能麻烦你?我自己来。”

    玉妹推开我的手,说:“我能做。你不熟悉。”又说:“你是从公社走路来的吧!走了这么远,也累了。你坐着休息,我给你端茶去。”

    我说:“你别客气。我住在这里,以后麻烦你的事多啦!”

    我来到东厢房,玉妹去厨房端了茶来。她走路摸着探着,但速度很快,眼睛似乎有一线光。

    我喝着茶,玉妹已把空床擦干净。我吊帐铺被。玉妹一面帮忙,一面与我闲聊。她笑嘻嘻地说:“你来了,这就好了。”她指着北墙靠西的一间旧式架子床说:“这是我姆妈的床,她去公社卫生院给我的大嫂带伢儿去了,我大哥是公社干部。我一个人不热闹,你来了,有人和我说话了。只是我没有读过书,你是老师,有文化,莫笑我。”

    我说:“怎么会呢?以后还要向你学习。”我问她:“你刚才说,没有读过书,你的眼睛是什么时候坏的?”

    玉妹回答:“我两岁时出麻疹,发高烧,烧坏的。”

    我又问:“你走路那么快,还有点亮吧。”

    玉妹说:“走路快,是因为对这里熟悉。我什么都看不见。别人说天很大,天是什么样子,到底有好大,我完全不知道。只知道天有时吹风,有时下雨,有时下雪。他们说,雪是白的,‘白’是什么样,我也不知道。”

    我们有一双好眼睛,天地山川,红橙黄绿青蓝紫,一览无余。哪里体会得到生活在黑暗里的人的这种心境。我问她:“诊过吗?”

    玉妹说:“也诊过。郎中说:诊不好了。”

    我想:农村医生水平有限。他说诊不好,不一定就诊不好。我回家过年时,去省医院咨询咨询,看有不有办法。如果有,我带她去诊,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支援她些医药费。

    我跨进这间房,一眼就发现了一个奇怪现象,就是北墙东头门外,放了一张床铺。这门只是框,无门扇。铺上帐、被破旧,向着门,离门框只二三十厘米。我铺好床后,忍不住问:“玉妹,那床铺怎么放在屋外面?”

    玉妹开始没有反应过来,说:“没有哇!”接着呵呵了两声,明白了我说什么,回答我说:“你是说的我睡的那间床吧。那里不是屋外面,那原是屋后面的阶檐,后来在阶檐下面,打了一层草壁,阶檐就睡人了。我睡在那里。”

    我好奇地走拢去,看了看,果真如她所说。这阶檐有一米多宽,长和厢房的宽度一致。放床后,多了一截,充作储藏室,放了一些破烂。后来还知道,它是老鼠的乐园。我不解地问玉妹:“厢房这么大,床还空着,你为什么要睡到那里?”

    玉妹说:“我姆妈要我睡到那里。”

    我又问:“你姆妈为什么要你睡那里呢?”

    玉妹面有难色,不知如何回答,“这……”停了一下,才说:“我姆妈要我睡那里,我就睡那里了。”

    床铺好后,玉妹去厨房了,我去堂屋里和汪菊香攀谈。这个女人中等个子,也身材苗条,皮肤当然比不上小姑玉妹。长脸形,眉毛特别好看,又弯又黑。眼睛中等大小,很有神采。她已是三个孩子的妈妈。大女儿梅子六岁,第二个是儿子叫小石头,两岁,摇篮里睡的是个女儿,才两个月。我在她的缝纫机旁坐下,指着她正在做的衬衣问:“做这样一件衬衣,收多少钱?”

    菊香说:“不收钱。乡里冇得钱收。”

    我惊讶了:不收钱?白给人做!自己吃什么?问道:“不要钱,是换工?”

    菊香解释说:“队里社员都没有钱。我给他们做衣服,他们划拨给我工分,我拿这些工分在队里分东西。别的队来做衣服的少,他们来做,不好拨工分,还是要收钱的。”

    真是有怎样的客观现实,就会出现怎样的新生事物。我不禁赞扬起来,说:“这个办法好!”

    菊香告诉我,她读了四年书。因为家里太穷,读不下去。不过,在当时村里的女孩中,她算是秀才了。她客气地说:“你是稀客。我们家条件不好,不要见怪。”

    我说:“给你们添麻烦了,请多帮助。”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