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酒楼光看气势就知是大手笔,建在扬州最繁华的商业街尽头,南面临水而居,外有石墩石板搭建的渡头延伸至离岸边数丈远的距离,可同时停泊数艘游船。
岸上直接利用了得天独厚的条件,在肥沃的土壤上移栽了几棵大树,枝伸亭盖,若是在夏季毒辣的日光下,必会洒下一片阴凉。这东家也甚有远见,在此设了石桌石椅供不用膳的客人们下棋品茗或者垂钓,端的是风雅。当然,这也得看天气变化,眼下深秋时节,定是不适合此种户外游乐的,所以,现在树荫底下,几乎看不到人影,与酒楼中喧闹吵杂的喜庆氛围形成强烈的对比。
此酒楼主体建筑高三层,东西馆为两层的长形楼宇和回廊,二楼厢房和一楼的隔间一字排开,每桌座席均可透过窗户看临湖的景致,十分雅致舒适。楼宇中皆是朱漆的柱子铂金的门楣,一派富贵之气;横廊上雕梁画栋,金碧的屋瓦上更是飞檐尖顶,显得气势恢宏。临街的大门处左右各放置一个七八尺高的石雕麒麟,门上挂一牌匾,黑底描金字镶金框,斗大的三个字“一品轩”更是书刻得清秀隽永,隐隐透着一股儒雅温馨的气息。
据说老板是从京城洛阳而来,姓柳,家道殷厚,为人正直,乐善好施,且酷爱奇花异草,家中花园里的珍稀草木不知几何。
不过,迄今为止,扬州城里的那些个巨贾富豪见过这柳老板的寥寥无几。甚至连当地最财大气粗、跺一跺脚就可让江南地区震一震的威远侯府——杨家的老少爷们,也无缘识得柳老板的真面目。
这不,今日酒楼开张,拿到请帖前来赴宴的杨老侯爷一家子,聚在三楼最豪华的厢房里,吵吵嚷嚷的议论开了。
“爹!这柳氏贱民也太嚣张了!根本就没有把我们侯府放在眼里!”
说话的是嚣张跋扈的杨开源,侯爷的第二子。
“二哥,你这话可不能这么说。如此气派的酒楼,东家又是从京城来的,岂会是那池中俗物。只怕跟那什么亲什么戚的沾上丁点关系,如今这地儿人多口杂的,咱们的言行更应该谨小慎微才是。”稚气未脱,却又隐隐透着儒雅之气的杨家四少爷杨文源委婉的说着。
“四弟说的是。二弟你也该收收性子,别再给家里添乱了。”精明能干的大少爷杨广源看着比自己小上没几个月的老二,微微皱了皱眉头。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我何时给家里添乱了!”杨开源浓眉倒wWw.竖,两眼一瞪,立即不满的嚷嚷开了。
“闭嘴。你怕全城的人都不知道你在一品轩里撒野么!”杨广源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自己这个二弟不是什么善类,依仗老爹的身份在市井里横行霸道、白吃白拿不说,还欺男霸女强抢回府一泄私欲,每次到别人家里帮忙善后和打点的都是他这个做兄长的。虽然受害者家里不说,多是被侯府这个名头压着,但是那些目光里的鄙夷和悲愤他也不是看不到,只怕——将来杨家真要惹出什么事,是没有人会同情和帮助的罢……
思及此,他看向杨开源的目光更是厌恶和反感了。
漫不经心地听着几位兄弟拌嘴,花花三少杨利源脸色有些苍白,眼影下有着淡淡的青乌色,说明身体的主人昨夜并未休息好。他淡漠的瞥了几位兄弟一眼,冷笑一声,转过脸去看窗外的景致,心想着今儿晚上又该去哪个青楼捧场,爬上哪位姑娘的香塌。
威远侯杨青翰气定神闲的坐着,逗弄着自己的长孙,对饭桌上发生的一切似乎浑然不觉,只是睿智的双眸闪过些许利芒,泄露了他的心事。也许,他心里对那柳氏也是有着责怪的。可是,既是京里来的人物,在确定对方的立场之前,他也不好表示些什么……
与外间隔着花架和雕镂屏风的内厢房里,坐的是女眷。侯府几位有身份的夫人自顾自的聊天品茗,并不理会男人们的高谈阔论。年仅六岁的四小姐杨知暖,对大人们的言行举止更是漠不关心,在吃完盘子里的点心后,她跑到窗户边,趴在窗台上,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看着临街商铺的喧闹和繁华,满眼的羡艳和向往,恨不得自己能生出一双翅膀,飞到街头艺人聚集的地方观看那些奇奇怪怪的演出。要不是坐马车来的,刚才她早就驻足在那里看那个俊俏的小哥表演小李飞刀了。
灵动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街头转角,看到几个瘦小的黑色身影缩在那里,伸出黑乎乎的小手,端个破碗,向过往的行人乞讨着。
大概是阻了门面,商铺的伙计出来赶人,小乞丐们作鸟兽散。没一会儿,又都聚在了一起,只不过从这家的门前换到了另一家的屋檐下而已,却就是不愿离开酒楼太远,想必是被这里的食物香味吸引了,盼着能讨得些许残羹剩饭罢了。
杨知暖想了想,跑回桌边,伸手抓了两个包子,不顾夫人和姐姐们的诧异,在大家惶恐不安的惊呼中把手中香味扑鼻的包子从敞开的窗户扔了出去,然后,继续趴在窗边看。
果然,角落中的几个小乞丐立即窜了出来,争抢在地面上翻滚着的两个包子,也不管是不是被沙土弄脏了,抓起来就往嘴里塞。抢不到的自然急了,直接伸手去扒开别人的嘴,然后,大家就这么打了起来,滚作一团。
杨知暖咯咯咯的笑了,觉得小乞丐耍的拳脚功夫十分滑稽,不比那戏班子演丑角的差。
正笑着,旁边窗户飞出一个白花花的物件,朝那几个乞儿身上砸去。随着那个物件散开的,是几个白生生的玉面馒头,如天女散花般,一个个朝地上摔落。
有一个眼尖的小乞丐看到了,兴奋的尖叫一声,伸手去接。其他人纷纷效仿,等着从天而降的馒头。
迎着阳光的一个个小脸充满了对食物的渴望,可是由于背光,他们没有看清,最大的那个东西是什么。但身在三楼的杨知暖却把那一切看得一清二楚,那是——
盛馒头的碟子!
一声尖叫由街头转角处传来,杨知暖这才发现,在那墙脚的阴影下,还躲着一位小乞丐,那凄厉可怖的叫声,正是他发出的,宛如陷入恐慌和绝望的小兽在悲鸣。
杨知暖脸上的笑意还未收回,惨案已经发生。
乓啷一声巨响,一个小乞丐抱着头缓缓倒下,鲜红的血液从那双脏污小手的缝隙中慢慢渗出,开始的时候被乱糟糟的黑发遮住,并未看出什么。当人倒在地上的时候,看着青石板路面上逐渐浸染开的暗红色,众人才发觉了事情的严重性。于是,酒楼的伙计跑过去查看,然后朝自己的掌柜大声说着什么。
一旁的路人则是三两个聚在一起,指指点点,然后又朝楼上的窗户看,大概是在找始作俑者。
杨知暖傻乎乎的看着,一时间六神无主,不知该做何反应。游移的视线扫过楼下众人,大多数人脸上都是怜悯和惋惜的表情,也有冷淡漠然的。不期然对上一双清亮的眼眸,隐含着愤怒和悲痛,直直地瞪着她。
杨知暖吓了一跳,有些心虚。
是那个小乞丐。躲在墙角没有出来抢食的那个。
现在,他正抱着另一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乞儿,轻声安抚着。那个乞儿一手捂着额头,一手紧紧地抓住一个馒头,吓得瑟瑟发抖,大概是被突然袭来的祸事吓坏了,手里的馒头被他抓得变了形,捏作了皱巴巴的长条。
看着那双喷着怒火的眼眸逐渐变得冰冷,杨知暖吓得快要哭了。她嘴唇动了动,轻轻地摇着头,小小声地说:“不是我。”也不管别人听不听得到,她一连重复了好几次。
身后一双温暖柔润的手捂上她的眼睛,把她拉了回去,按在椅子上坐好,又给她的小碗里添上精巧别致的点心。可是,小知暖胃口全无,忐忑不安地看着自己的娘亲,带着哭腔说道:“娘,不是我……”
她的母亲立即拍着她的肩膀和后背轻声安抚起来。
两位姐姐看着她,或是冷哼,或是丢白眼,坐在那里冷言冷语的诉说她的不是。
杨知暖急了,结结巴巴地反驳着,眼泪已经蓄满了眼眶。
外间的厢房,仅一帘之隔,父亲和哥哥吵开了,隐隐听到血光之灾、开门红什么的。知暖这下弄明白了,那个盘子是二哥为了大家的面子丢出的,他说:“不怕那姓柳的不出来息事宁人!”眼前又浮现那个倒在地上的乞丐身影,和那一滩无法收回的鲜红色。她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房间里,又是一阵混乱。
厢房外的回廊,楼梯转角处站着一位青衣长衫男子,静默无语地听着一品轩最高雅的厢房里传出的吵杂声。
半饷,他唇角微翘,冷笑一声,举步朝那紧闭的门扉走去。该来的躲不掉,该见的人,也还是要见的。目前的他还没有这么大的能力,可以与一方霸主抗衡。只是,再过个几年,杨家再不懂得收敛,大概不需要他动手,只是在背后推波助澜一下,也会逼得百姓站出来反了。
守在厢房外的侯府家丁看到有人靠近,立即戒备地问道:“来者何人?你不知WWW.soudu.org道今儿个三楼都给威远侯包下了么!还不速速离去!”
青衫男子站定了,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容,递上几颗碎银塞到两名家丁手中,恭恭敬敬地说道:“烦请两位大哥给侯爷通报一声,就说一品轩东家柳毅求见。”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