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自己的请假电话,打到了祥和医院内科主任那里。忽然发现,多少年来忠实职守的那个医院,竟是那么地可有可无。
原来,自己唯一渴望见到的一个人,只是秋姗。
而他最不愿意见到的那些人——一个脑满肠肥的探长、一个表情木讷的巡警和那个自称“侦探”的混蛋公子哥,也会跑来东拉西扯一通,耽误了宝贵的读书时间不说,令自己总也无法摆脱那些古怪事件的阴影……
戎冀,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学问研究狂。对精神分析学和心理学孜孜不倦的探索,就是他自身的生命本身。衣食住行,被降到了最简化的程度。书房和卧室里,放满了中国尚极为珍贵、难得的心理学和精神分析科学的专业著作:
缪勒的《视觉比较生理学》,贝内克的《心理学教科书》、韦伯的《触觉论》、布雷德的《神经病学》、费希纳的《心理物理学纲要》、马赫的《感觉的分析》,还有出版时间不久的巴甫洛夫的《大脑两半球机能讲义》、巴特利特的《记忆:一个实验的与社会的心理学研究》和维戈茨基的《思维和言语》……
戎冀在追求的领域中,却是那么地富有。他几乎把自己丰厚的收入,都投资到了神秘而神圣的探索之中。
他在祥和医院里,曾经有个配合默契的助手,就是护士陈佩兰。这个上海姑娘,对戎冀那非同一般的医术简直就是心怀崇拜——无病呻吟的阔太太们,“疼得要裂开”的脑袋,因为戎冀一场充满暗示性的谈话,加上几十毫升的葡萄糖液或是一包维他命,经常就奇迹般地获得了康复……
一个声称自己在台阶绊了一跤,便从此“下肢瘫痪”的胖夫人,戎冀大夫让她来就诊了十次,每次都在她堆满肥肉的腿上,用碘酒划上一圈黄线,暗示她正在“两寸、两寸地恢复神经的知觉”……后来,奇迹真的发生了——胖太太热泪盈眶地从轮椅上站了起来!
陈佩兰是唯一知道戎冀大夫治疗秘密的护士,她对“暗示疗法”这高明的把戏,隐隐心存快感。也曾暗恋过这位不苟言笑的天才医师。遗憾的是,戎冀似乎是个对女色毫无兴趣的男性。他就像是个活在精神世界中的圣徒。
嫁给了高子昂以后,陈佩兰建议戎冀大夫搬到皇粮胡同自己家的隔壁。租赁这个院子的保人,用的还是自己这个“副市长夫人”的名义。
当高子昂为“公务”,忙到很晚才回家的时候越来越多,陈佩兰也越来越经常地带着一个自己信任的下人小夏,提着一壶开水,揣上一小包香片儿,来到二十六号戎冀的住处。她请日常生活乏人关怀的戎冀大夫喝口热茶,说几句医院里的老人旧事,打发下人把他的换洗衣服拿去,洗洗烫烫……
渐渐地陈佩兰发现,自己也开始成为戎冀的病人——需要对人倾诉,需要有人倾听,需要戎冀告诉自己,怎样才能安稳地入睡……
终于有一天,她主动地解开了自己的钮扣……但是,站在自己面前的依然不是一个男人、一个异性,而是一位专家、一位学者。
戎冀需要的,只是一个活生生的教具。就在陈佩兰那美丽的胴体旁边,戎冀的观察和体验,被即刻化作实验记录——什么关于女性的“性兴奋点与体液分泌”、“特定的心理和情绪与性感受的关系”等等等等,事无巨细且毫无淫邪色彩地,被写成了一页页学术性的记录。他对照弗洛伊德大师的理论观点,通过活体试验,证实了“性的变位与升华”等等深奥心理学名词的真正含义……
戎冀知道,尽管中国社会的传统伦理,尚不允许他的研究成果,在学问的宫殿登堂入室,自己是个孤独的先驱者。总有一天,世界会注意到自己默默无闻的伟大探索……
陈佩兰发现,戎冀也是一个需要崇拜的人物。很快,她也学会了倾听,懂得适时地表示惊叹:
“这些世界著名的心理学试验案例,真是太有意思了……”
当陈佩兰的丈夫高子昂和妹妹陈招娣,先后死于“心脏猝停”,如此新鲜、生动、完整的“病例”,令戎冀对陈佩兰简直是感激涕零了——这个小护士,真可谓是冰雪聪明。她干得太漂亮了!
在两场“暗示谋杀”获得成功的惊人实践之后,还能够附带配合尸体解剖的病理观察,更是千载难得的实践机会。全世界同领域的专家学者,有几个人能够获得如此宝贵的研究数据啊!
二十五号院儿连丧两命之后,戎冀也曾稍稍感到不安。但是他对自己解释说,我不过是曾经“下意识”地提示过陈佩兰:
你不妨反复地警告自己的丈夫,要“高度重视”、“严加保护”自己的心脏,要把“特效药片儿”带在身上,保证随时都能够服用;否则……
我不过就是给陈佩兰讲述了一个欧洲的心理学家,曾用“纯粹的”暗示手段,创造了杀人不留痕的故事,一个神奇的“水与血”的故事……罢了。
陈佩兰当然知道,二十五号院儿中两个人的真正死因,瞒得过一百个会拿手术刀的医生,也瞒不住一个戎冀。她老老实实地对自己的启蒙师父,报告了如何怎样穿着一款长斗篷,等到了一个几乎醉酒后走过灯芯胡同的小地痞……
那个张九手下的小地痞,几乎每天深夜带醉而归。听觉惊人灵敏的瞎眼祖母坐在自己的屋里,总能听见他哼着浪荡小曲儿,从二十五号院儿后门的灯芯胡同,缓缓穿行而过。
陈佩兰是个十分内秀有心的女人,她过去是见过冯雪雁的。因为自己的......
个子相对矮小,她在披着冯雪雁那件玫瑰红色的长斗篷时,没有忘记在脚底下垫了两块砖头……
第二次、第三次……出现在二十五号院儿后门那个穿着长斗篷的神秘女人,就是戎冀对陈佩兰的回报了——
这种“环境暗示”,正是戎冀对周围所有街坊邻里和警方“思维方向”的诱导。人们的注意力,很容易便一直围绕在那个子虚乌有的复仇女神“冯雪雁”身上……
戎冀接着回想:那天晚上,和秋姗、小町一起看见的幻影又是谁呢?她为什么要戴着一副白狐狸的社火面具,裹着一条翠绿色的软缎被子?这小个子的女人,正在对自己做出什么暗示?暗示所要达到的目的,到底又是什么呢?
难道就在自己的附近,存在着一位热衷此道的同行不成?他(她)的“环境暗示”也玩得很好。还真把自己吓出一头一身的冷汗来……
那天晚上,皇粮胡同二十五号院儿里有人浴血、有人自绝的惨剧,唯独没有被送入已经受到“监护”的二十六号院儿戎冀的耳朵里。
为了一床棉被和一件斗篷被警察搜到的事实,导致戎冀前所未有地给自己服用了适量的安眠药。他有意识地强迫自己暂时一切放下,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戎冀是一个学者,他对孤独的承受力,本应该在正常人之上。可这一次,他却觉得自己竟像病人一样,出现了“恍恍惚惚”的精神症状。
傍晚时分,秋姗又来了,脸上挂着轻松、温存的笑容。她一走进房间就说,自己刚才跟派在这里“值班”的葛巡警打了招呼,说今晚十点前,会确保不离开戎大夫一步。让葛巡警放心回家去,跟媳妇吃顿晚饭,抱抱孩子……
她话音未落,马上又听到院子里的大门,有人敲门。戎冀现在是一听到敲门声,就会本能地紧张、焦躁起来。秋姗善解人意地主动去开门,转眼便提回一只三层的木漆食盒:
“戎冀,你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秋姗对戎冀不但直呼其名,而且换“您”为“你”,这使戎冀感到了丝丝轻松的温情。
“你那位周到热心的邻居陈佩兰太太,打发家里的下人小夏送来了晚餐。说是皇粮御膳房的几样小菜和素馅包子,还为你的小花,特地要了一碟没有撒椒盐儿的干炸小黄鱼儿呢……我还饿着肚子呢,可以沾你的光吗?”
秋姗一边打开溢出佳肴香味的食盒,一边在戎冀的面前摆放好餐馆的筷子和小碟……餐馆为客人想得相当周到,需要外送的客人,大多都是不太愿意收拾碗筷的“懒虫”。
久违的家庭气息,在戎冀如同一潭死水的心里,像颗小落石溅出了一圈圈舒展的涟漪……
只有秋姗,是自己唯一可信赖的同伴了。这位心理学专家在高度孤独不安的环境下,渐渐淡薄了职业性的戒备心——这个温柔美丽的“患难盟友”,她的存在和出现本身,会不会正应了心理暗示学中的“信誉暗示”呢?会不会这就是那个自己猜测中的隐身对手,正在为最后的出击,实施着一套必要的“心理铺垫”呢?
戎冀都没有再以一个心理学家的习惯,去冷静地分析发生在身边的事情。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心,真有些累了——原来一个名叫戎冀的学者、专家,同样也需要平实、温暖的人间关怀。
秋姗关怀地劝说戎冀:“我们都是学医的,必须首先保证自己的健康和营养。先尝尝这个……‘御膳房’最受欢迎的一道风味小菜‘长安酸菜鸭血’;这个也不错,材料用的是三种新鲜的西山野生菌,我很喜欢的;这家店的‘冬笋肉丝’,做得可是公认全城第一呢!没想到这位上海出身的太太,还挺会点京菜。对了,我还带来了一小瓶法国南方产的白葡萄酒,是咱们皇粮胡同六十一号院儿的乔三姨太,送给我的呢。”
戎冀找到了话题:“是不是那位瓜子脸的乔家三姨太?她也曾经是我的病人,专程跑到祥和医院去,挂了我四次门诊号哩。”
秋姗说:“这位乔家三姨太,过去有些轻度贫血的症状。表现得精神萎靡,食欲不振,还开始明显地消瘦……最近,她大喜临头,怀上了孩子。一看到检查结果,就给我送了礼物。”
戎冀举起了面前的小杯子:“谢谢你了,秋姗——谢谢你的酒和你的关怀。乔家三姨太过去的萎靡和消瘦,完全是假象性的。根据我的诊断,她是因为某种心理因素,导致了长期的‘自觉贫血’症状。”
“心理因素?真的么?那么您是怎么对她进行相应的‘心理治疗’呢?”
“通过谈话我了解到,她从儿童时代开始,就在心里留下了可以直译为‘结’的一个记忆——曾经亲眼看见自己的婶娘,因为难产大出血死亡。那对于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子来说,是相当深刻的一次心理刺激。她长大以后,就是因为自己的月经量过多,也会自我感觉到严重的贫血症状。甚至真的出现面色苍白、嘴唇无色、眩晕无力……我凭借自己在患者心中的权威性,给她开了一些‘特效药’——价格不菲呢!”
秋姗兴致盎然地请教自己的同窗前辈:“是什么‘特效药’呢?”
“瑞典进口的……酵母片。”
秋姗的筷子,呆呆地停止在了嘴边上……
戎冀依然平淡地讲述道:“吃了两个半月,那位三姨太也许饭量和消化状况也都随之有所改善,总之,她不但被彻底治愈了,面色红润,体重增加,而且不久还怀了孕。然后……不就成为秋姗诊所的常客了嘛!”
秋姗放声大笑起来……她毫不怀疑,戎冀的这个病例,......
百分之百是真的。关键问题是,他准确地找到了患者心理上的历史症结。
轻松愉快的同行闲聊,伴随着低度的酒精缓缓输入……
“戎冀,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魂么?”
“怎么说呢……”
“那么,你至少是……将信将疑的了?”
“秋姗,这样说吧,我这个人在某种意义上,是个唯心主义者。我相信精神主宰着‘存在’的哲学定义。如果有人相信有鬼魂,那么鬼魂就存在;如果有人连站在面前的大活物都不相信,那么这个活物,至少对于不相信‘它’存在的人来说,就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
“我怎么听不懂啊,戎冀,你就像是在谈论……充满诡辩色彩的一个哲学理念。在学校的时候,你就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物。可我们都不知道关于你的任何情况。特别是,为什么你会对精神分析和心理学,表现出那么狂热的追求?”
就在这个时候,又停电了。戎冀只好在他和秋姗之间的桌子上,又点燃了一根白色的蜡烛——尽管两个人都没有直接说出口,他们自然而然地,对昨天夜里停电后发生的一切,产生了共同的联想……
昨天晚上,出现在后门的那个“狐狸脸女人”……
也许是因为很少喝酒的戎冀,血液中开始循环着乙醇这种麻痹神经的化学成份,他透过烛光看到的客人,形影朦胧得令他产生了一种朦胧的安全感:
“秋姗,你也许是我生平第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要知道,‘信赖’本身就是一种带情绪化的感受。我向来不喜欢这一类的心理活动……但是,今天也许便是永远。我不知道,明天这个院子和我自己,还会发生什么?我愿意告诉你,我心理上的那个‘结’,它是一个怎样的故事——那就假定今天晚上,你是我的医生,我的心理医生,好吗?”
秋姗并不作答,只是透过同样朦胧的烛光,注视眼前戎冀那同样朦胧的形影……
“我十五岁的时候,家里发生了一件事情。后来我自己冷静地分析一下,也许就是这桩‘意外’,决定了我的一生……我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乳名就叫‘小花’。她是我父亲小老婆生的女儿,是我家最年少的妹妹。小花比我小五岁,比我大哥要小整整十五岁。她很可爱,长得就像我们河南年画上的娃娃。我家是信阳府的财主,当年家境很富有。家父晚年得到这么个小千金,宝贝得很。我跟这个小妹妹因为年龄比较接近,从小的感情就超过了其他兄弟姐妹……”
秋姗突然打断了戎冀的回忆,说:“我看到你的书房里,有一台手摇唱机,可以放一张唱片么?我怕自己会因为你的故事……陷入过份的……‘情绪化的感受’。你知道,我也是个医生,我同样习惯于让自己时刻保持冷静。音乐,也许可以分散一些我的感情关注吧……”
戎冀没有反对,起身到里屋去,让唱机流出了一支秋姗没有想起标题来的西洋小夜曲……戎冀的住宅里,似乎只有这台病人赠送的手摇唱机,是唯一一件能够帮助主人暂时忘却“奋斗主题”的东西。
“但是有一天,小花在早上被发现死在了自己的床上。我父亲当然是悲愤得无法形容,家里能够接近小花的下人,都受到了严厉的审问……我父亲是个自称‘康党’的开明乡绅,受过一些维新思想的影响。他把信阳府一位西洋医师请到家里来,说什么也想查出小花神秘的死因。结果,那位西洋医生认为,没有找到外伤、中毒和细菌感染等典型疾病的死因依据,只能诊断为是……某种潜在病因或精神因素所导致的‘心脏猝停’。”
“同样满腹疑惑的我,在小花的褥子里,无意中找到了一支针头朝上的绣花针。针尖上有一点儿几乎无法辨认的血迹。我开始独自在家中的各个角落,暗自进行查访。结果我发现,我的大哥非常可疑。小花和我在一起时,曾经表现出对这位长兄特别的敬畏。也许这与我大哥的性格和形象都有关——他是个性格阴郁、沉默寡言的人,平时热衷于钻研阴阳八卦和麻衣相术,在当地甚至小有名气。”
“我还记得,令他大出风头的是有一年赶庙会,在拥挤的人群中,一个浑身穿金戴银的女人突然大叫,说自己手腕上的一只翡翠镯子,被人趁乱给摘走了……当时,站在周围的十来个人为了澄清自己,就有人提出,都把衣服口袋翻出来。当时,我大哥就在附近观望着这场闹剧。认识他的人就请这位‘戎半仙’说说,这件事如何是好?我大哥想了想便说,自己也许能够看见那个翡翠镯子藏在谁的身上。提议这十几个人先不要翻兜儿,只要站成一排让自己目测一遍即可。”
“他很快就指着其中一个年轻男子说,镯子就藏在他身上……一语中的,大哥因此盛名远播,被方圆百里传为‘天眼’。现在我回想这件事情,其实大哥成功的因素非常简单,无非是从偷窃者那慌乱的眼神中,迅速地做出推断罢了。在那样一种环境的压力下,小偷儿直视着大哥这个自称具有‘洞穿力’的目光,是很难保持处变不惊的。”
“小花的奶妈对我说,小花在临死前的好几天,总是疑神疑鬼地说,自己可能吃鱼时,不小心吞下了一只鱼钩。尽管奶妈劝那孩子不要胡思乱想,但小花坚持说,是大哥用一双‘天眼’,穿透肉身看见那只鱼钩就在她的肚子里。还说,八成什么时候,那只鱼钩顺着血管,就会跑到心脏去,要了自己的命……无论奶妈怎样安慰小花,说那是大哥‘逗你玩的’。小......
花都认为大哥的话,不可不信……”
“我的判断就是,小花在这种高度紧张的心理状态下,因为一根针尖朝上插在褥子里的绣花针,在夜里触及到了她接近心脏的体表位置。作为一连串‘消极暗示’的受体,她终于死在了自己想象中的那只并不存在的鱼钩上……”
“你认为,你大哥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这样阴险的犯罪,通常总是会有动机的吧?”
“秋姗,这就是我们今天许多司法或刑侦断案,非常容易忽略的一个死角——纯粹心态因素所构成的犯罪动机。正是因为小妹妹神秘的死亡,我后来报考了北平医学院;也是因为这件往事,我投入了对人类精神和心理领域的探究。我发现,无论一个人做好事,还是做坏事,固然大多是会具备所谓‘明确的动机’。而某种模糊不清的所谓‘非动机性动机’所导致的行动,却往往得不到传统思维定律的解释和重视。异常心态持有者们令人不可理喻的种种社会行为,将会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日常生活环境中,我们这些医学界人士,必然面临着生理学、解剖学之上的挑战性课题……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一个预言罢了。”
“当年我大哥到底因为什么动机,发挥‘杯弓蛇影’这古老的‘消极暗示’手段,谋害了妹妹小花,我至今不得而知。只是奶妈隐约提到过,有一天夜里,好像看见一个黑影蹑手蹑脚地走进了小花的卧室。因为小花是个敏感的女孩子,她半睡半醒地发出了一声尖叫,那个黑影就赶紧跑出去了。奶妈怕遭到责难,事后不但自己没有说,还告诉小花,不过是她做了个恶梦罢了……”
“我明白了。戎冀你当时的猜测是,那个神秘的黑影就是不怀好意的大哥,他因为怕小花有一天,会说出自己夜里看到的人是谁,就用一种成功概率很低的暗示手段,谋杀了小花,是么?”
“是的,秋姗。如果我执意要追究大哥谋杀小花的‘动机’的话,也只能从这一点点蛛丝马迹上,做出假设而已。从此,我不愿意更多地接触异性,我承认自己产生了一种……逆反性心理。我本能地认为,垂涎女色是罪恶的,也是危险的。不到非不得已的情况,我不愿意与他人发生任何肢体的接触。”
“戎冀,这一点我早就有所察觉了,只是不知道原因何在。”
“因为你是一位妇科医生,我不怕对您坦白,当陈佩兰一次次赤裸着躺在我的眼前时,我需要对她的性神经反射表现进行观察,都没有直接用手对她进行过触摸。我完全是借助其他物体,来进行……我的临床实验的。”
秋姗在这个时刻,突然感到说不出的压抑和……隐隐的恶心。但她知道,这是一个医生与另一个医生的专业性对话,戎冀没有任何情欲的邪念。而一个“冷酷的科学怪人”的形象,终于在秋姗的眼前,完成了他的自我刻画。
戎冀也许是为了回避秋姗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他起身到里屋自己的书房,动手翻转了那张唱片。又是一支不知名的小夜曲,在房间里幽幽地回荡……秋姗在昏暗中露出了两排雪白整齐的牙齿,她像是在笑:
“戎冀,刚才你还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呢。你到底相信鬼魂的存在么?从小到大,我都希望有人能够为我解答一个荒诞的问题,就是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吸血鬼’啦、‘吸血僵尸’什么的?那个陈招娣的死,使我更加渴望得到答案了。”
“我直接参加了陈招娣的尸体解剖,她的血管的充盈度和体重等等所有数据,都能够证明她的死因,肯定不是大量失血。”
“这我知道,严探长特地请我看过包括有你签名的那份死因诊断文件了。所以我才开始怀疑,她死于一个不可知的神秘原因——比如说,我们中国和欧洲地域不同,语言、文化、民俗无不大相径庭,但传说中的吸血鬼和吸血僵尸却异曲同工。这难道不是个值得探究的谜吗?这样广泛的民间传说,我想,一定事出有因。”
“秋姗,你真像个可爱的孩子。我挺喜欢你大胆的怀疑和超出常人的想象力。”
“我记得,小时候家住在西城。附近有个人家七岁的男孩子,得了一种骇人的‘怪病’。这个男孩子在家里人杀鸡的时候,会不顾一切地渴望去吸饮生鸡血,如果身边有人因为不小心擦伤了皮肤,他也会表现出舔食伤口鲜血的强烈生理欲望……渐渐,左邻右舍越传越神,说这个男孩子是‘吸血鬼附体’!因为我们的医学和科学,至今还无法解释这种‘怪病’的病因。那个男孩子和他的家人,受到歧视和疏远也就可想而知了。连我妈妈都担心,晚上出去会碰到什么可怕的东西……”
“秋姗,关于这个男孩子,我更加倾向于他患有一种红血球和血红蛋白的低下症。因为身体的需要,他本能地出现了嗜血的欲望。我翻阅过一本涉及到有关‘吸血僵尸’的德文版原著,这本书里对历史上最初的‘吸血鬼’、‘吸血僵尸’现象,也有过一些比较客观的论述。我记得,书上记载说,中世纪时,这类迷信形成了一种民间风气,主要流传地在欧罗巴的中部地区。例如,东普鲁士、西里西亚和波希米亚……”
“当时,欧洲经常发生瘟疫流行,传染病的死亡率非常高。人们因此普遍产生恐惧心理,有不少染病的人,被活生生地掩埋掉了。有些没有断气就被仓促埋葬的‘死人’会痛苦地挣扎,企图拼命爬出墓坑、坟穴。他们在这种本能的求生过程中,难免肢体伤残、血流满面……这种情景,往往很......
容易被人误解为是所谓‘僵尸活动’、‘僵尸流血’、‘僵尸的相互撕咬、吞食’,以至于联想到是‘僵尸的复活’等等。如此便在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广大地区,借助人们恐慌的心理,‘吸血僵尸’、‘吸血鬼’的传闻,得到更加广泛传播罢了……”
尽管戎冀的解说,相当富有科学的理性色彩,秋姗还是觉得,衣服下面不知不觉地炸起一层鸡皮疙瘩来。她想,如果小町这丫头也听到戎冀此刻这番讲述,不知道要被吓得先抱脑袋还是先抱脚了。
正是这些特别接近真实的故事,才是最耸人听闻,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啊——
“戎冀,你这间房,晚上还挺凉的呢……”
戎冀起身进屋,关掉了唱机,想为秋姗找出一件夹衣。房间里出现了一时的静谧……就在这个时候,那台白天被从隔壁二十五号高副市长府邸迁移过来,暂时借用的电话机,第一次发出了清脆、急促的铃声。
戎冀和秋姗都犹豫不决地等待了一会儿,那个关于“僵尸”、“吸血鬼”的话题,还没有让他们的心情走出阴森恐怖的阴影。还是戎冀犹犹移移地去拿起放在窗台边的电话话筒……
“……姐姐,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就是那个戎大夫教给你的吧,你让我一个晚上,就流光了全身的血……姐姐,你老狠心的哦,我的血都……”
戎冀就像触电一样,猛地把话筒扔回了机座,脸色煞白。
秋姗紧张地问:“谁的电话?出什么事情了?戎冀——”
戎冀颤抖着声音说:“是……是打给二十五号,找陈佩兰的电话……好像是……陈招娣……”
“胡说!你肯定是……听错了。等一会儿,电话如果再响,我来接!”
戎冀的动作变得有些强直,他重新坐在椅子上,脑子开始在紧张地思索着:打来电话的女人,首先可以肯定,不是陈佩兰。如果有人恶作剧,企图达到勒索或其他什么功利的目的,那么这个神秘的女人到底知道什么?“她”根据什么说,是我教给陈佩兰给陈招娣“放血”的呢?
这一切,都太不容乐观、太……令人忧心忡忡了!
果然,那个电话又响了。秋姗抢上前去,拿起了话筒。她听到的,还是一个女人——
“姐姐,我早就知道了,你跟那个戎冀大夫狼狈为奸。你们是一党的,就是他教给你的,割断了我手腕的血管,让我一个晚上,就流光了全身的血……”
秋姗也面如土色地垂下了拿着电话筒的一只手——
“是……确实是找陈佩兰的电话。她好像是……陈招娣……”
“她说什么?这个魔鬼!这个……僵尸!”
“无神论者”戎冀,竟不知不觉地进入了与“魔鬼”展开对话的幻想境界。
秋姗握着电话筒结结巴巴地对戎冀重复道:“陈招娣说,是你教给她姐姐,割断了她手腕的血管,放光了她全身的血……还说她早就知道,你跟陈佩兰是……”
“胡说!那个女魔鬼……她胡说!陈佩兰不过就是听我讲过一个欧洲医生的心理杀人试验。那个医生把一个自己憎恶的男人,蒙住眼睛绑在床上。然后告诉他,已经割断了他脚踝上的血管。于是,那个男人不但感觉到自己脚踝上的伤口正在出血,而且听到了自己的血,不断滴在水桶里的声音……几个小时以后,那个男人的心脏停跳,呼吸也消失了。其实,陈招娣的死,就是陈佩兰对这个邪恶医师的照章效仿。陈招娣的死因,完全就是这样一场‘流血的暗示’所导致的。懂吗?秋姗,这是一场纯粹的心理暗示啊!”
“纯粹的心理暗示?我不相信,心理暗示真的能够达到……物理杀人的目的。”秋姗喃喃地发出了质疑。
“陈佩兰的实际操作,其实比你想象的要简单得多WWW.soudu.org。她不过就是事先在陈招娣的汤碗里,放一点儿安眠药。为了不留下绳索挤压软组织的痕迹,陈佩兰等妹妹入睡以后,把她的手脚隔着棉被缚在床上。然后,蒙上她的眼睛,堵住她的嘴。在陈招娣的意识处于半清醒的状态时说,你的血液正在从手腕上一个伤口里,不断地流出去……陈佩兰的‘道具’,除了一把水果刀,就是一把大茶壶和一只小洋铁皮水桶而已。”
秋姗突然微笑了:“这把大茶壶里的温水,流过陈招娣手腕上一个浅浅的小口子,水在陈佩兰的手里,慢慢地嘀嗒了半点钟?还是更长些呢?”
戎冀开始重新投入到科学研究的忘我境界中,就像一位正在梯形大教室讲课的博士那样,声音一下高昂起来:
“陈佩兰干得很漂亮,比我预想的效果更好。严格地说,陈招娣的‘假象出血’,总共持续了四十七分钟。滴滴答答,滴滴答答……自己身体里泉涌一般流出的鲜血,正被一只水桶接着,越来越多,简直就要溢出了桶沿……”
“让我们设身处地地为陈招娣设想一下吧——当一人明确地感知着自己的身体,正鲜血如注而无能为力时,那种心理状态,一定是高度紧张、极端恐惧的。陈氏姐妹的这场实验,为我证实了一个真理,一个具有实践依据科学结论——彻底的精神崩溃,足以致人于死地!“
“不但陈招娣是死于这种‘受害性心理暗示’,连高子昂也是同样。严格地说,高子昂最初应该被定位在受制于‘医源性心理暗示”——他首先是接受了我这个医生对他患有心脏病的警告。我很幸运,得到了陈佩兰事先给我的通知,我得以在电影院门口,亲眼目睹了那个小盗贼,他抢走高子昂挂在身上的金药盒子。接着,我便看到了他从精神恐慌到精神崩溃,......
直至生理死亡的宝贵过程。
“通过过去我跟高子昂的接触,就发现他是个典型的悲观主义者。在遇到突发性危机的时候,他不会以积极的心态去进行思维和理解。当时,高子昂就这样跪在地上,嘴里发出了‘药,药……’的呻吟。看到我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时,他的第一心理反应,不是乐观主义者的‘我得救了’;却是‘就是这个医生说,我的心脏已经非常衰弱了,不能一时半刻离开那些急救药片儿啊’!”
“陈佩兰对我谈到过,他与前妻冯雪雁之间发生的一连串事件。不难看出,高子昂正是那种既依赖他人又善于推卸的人。也许换了你、我,陈佩兰这套东施效颦的雕虫小技,未必就会要了我们的命。不仅仅因为我们是学医的,而是一个人本身的性格、气质和人生观念,都可能决定他在危机瞬间的精神状态……”
“当然,能够马上参与亲自对高子昂进行尸体解剖,这是多么配套的观察条件啊……对于我来说,高子昂的死亡,也是具有典型意义的一次心理科学试验,真是非常完整、极为难得的啊!”
“高子昂从对你的‘医学权威性’的心理认可,到对那些小儿用阿司匹林的心理依赖,导致那个药盒子突然被抢走后,必然地产生了极度的精神恐慌……我说得对吗?戎冀大夫——”
戎冀闻言突然一怔:秋姗居然已经知道了,自己让陈佩兰放在高子昂胸前那个金质药盒子里的,两个月来被高子昂视之为“救命稻草”的药片儿,不过就是无关健康皮毛的小儿用阿司匹林。
烛光下,一只金质的“怀表”连同金链子一起,在秋姗伸出的手掌中发出凝重的橙黄色光芒。它的小钮子被秋姗纤细的手指轻轻一按,“表盖”弹开来,里面是几颗圆圆的小药片儿。
戎冀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秋姗也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突然,秋姗捂着肚子倒了下来。
戎冀上前,双手捧起秋姗的脸一看,一点儿白色的泡沫儿,正在从她的嘴角渗出来,带着微微苦涩的味道……
“糟了、糟了——我们今晚吃的是……陈佩兰送来的晚餐!这个毒辣的女人知道,只有我戎冀,能够揭穿她谋杀亲夫和妹妹的隐蔽手段,她也知道了我和秋姗的密切交往……她是要灭口,也是在为了妒嫉而……复仇啊!”
戎冀只觉得腹部一阵痉挛,绞痛霎时袭遍了全身。
接着,他看到秋姗表情痛苦地,也把手指向了那只三层的漆木提盒……显然,她和戎冀同时都想到了,都明白了——这下完了。
戎冀只见秋姗痛得整个身体已经在地板上,渐渐缩成了一团……
他也捂着肚子弯下腰来,一阵阵抑制不住地翻肠倒胃。他开始感到强烈的恶心,嘴角渗出了白色的唾液。渐渐地,意识开始脱离了清晰……
陈佩兰,还有她那个化作鬼魂的妹妹陈招娣晃动的阴影,竟出现在戎冀的眼前,她们涂着鲜红的唇膏,居高临下,俯身注视着仰面躺在地板上的自己……
十九号院儿的书房里,紫姨兴致盎然地始终握着自己金色的电话听筒,通过秋姗始终没有挂机的电话,就像欣赏一出莎士比亚舞台戏剧的精彩对白一样,她把戎冀的全部自白,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接听下来……
然后,她由衷地发出了感叹:“秋姗果然是有眼力,这个戎冀,绝非等闲之辈啊!”
等到大浦和小町赶到二十六号院的时候,只见秋姗的身边,倒着痛苦万状,已经进入昏迷状态的戎冀……
秋姗低声吩咐着:“小町、隆龙,现在就往戎冀嘴里灌水!我回自己那儿。这儿就交给你们几个了——”
小町问:“那灌什么水呀?”
“只要不闹肚子,什么水都成。然后再帮助他把水吐出来。紫姨说,这就是暗示戎冀,已经给他洗了胃啦!动作要快。”
隆龙傻乎乎地问:“秋姗姐,你就不用灌水了吧?”
北平警署的杨大署长,他怎么也听不明白严大浦的结案报告。这也未免太难为他了,想要弄明白这样两场手段奥妙的“心理暗示杀人案”,就是等他儿子的儿子当了署长,也未必。
杨署长抓挠着硕大的脑瓜,责备严大浦说:“大浦,你说你这破的啥案嘛?我压根儿就没听出个子丑寅卯来!什么乱七八糟的,闹了半天,那高副市长和他小姨子,到底是被谁杀死的?是怎么被杀死的嘛?没动一枪一刀,也没有人下药放毒的。到头来,还是医院的一个什么‘心脏猝停’。对不对?至多只能说是……被吓死的——高子昂是被自己的病,吓死的;陈招娣是被自己的血,吓死的。对不对?那个啥小舅子陈小宝被他爹一棒子‘嗨’死了,也就是个自家人的误会,一个意外事故。对不对?行了行了,你就趁早结案吧!”
“什么?你还问我那个陈佩兰咋办?我咋知道咋办?对了,东郊不是有个洋人教会办的啥精神病院吗?咱们就代高副市长尽个心,把这小媳妇送往那儿去做个安置。年纪轻轻的,就这么成了个呆子,也怪可怜的……什么?你说什么——还有个当天晚上坐化升天的奶奶?真他奶奶的麻烦!”
“嘿,高家有个私人律师是你的牌友,对不对?那你就跟他商量一下,花点儿钱,找人把‘他奶奶的’送哪个寺庙去,叫和尚给做一场法事,再买块儿地方葬了……真稀罕,怎么一大家子,咋就死得这么绝户呢?大浦你说,怨不得咱们皇粮胡同的老少街坊都传,那二十五号院儿是个凶宅,八成还真是那么回事哩。”
严大浦在杨署长的话里,听......
到了当初自己说过的一句调侃话:高子昂副市长和他的小姨子,到底还是“被吓死的”!
戎冀中毒后的二十四小时,真是让他第一次尝到了“医生生病救不了”的滋味。他记得,有人往他胃里强行灌水;后来又有人往他嘴里强行喂药;他只觉得头昏眼花、全身无力,痛苦万状……
迷迷糊糊地一觉睡到天明。睁开眼睛时,他发现床边站着一个护士——当然,她不是那个陈佩兰。戎冀努力地回忆了一会儿,想起这张其貌不扬的面孔,是秋姗诊所的一位老护士。
“戎冀大夫,是秋姗医生派我过来照看您。我叫薛婷。您现在的感觉好些了么?”
“谢谢你,薛小姐。现在,我的血压和心率,指数都在正常值的范围吗?”
戎冀渐渐回复了作为职业医生的思维方式。尽管他看上去,一下子就消瘦了一圈儿,面色苍白,话音孱弱……
“戎大夫,昨天夜里我被传唤来的时候,看得出您已经出现了脱水的症状。要知道,您连自己的胆汁都吐出来了……所以,我按照常规的治疗,给您补了些液;还给您服用了止吐和止泻的常用药。根据我们秋姗大夫的医嘱,还给您服用了适量的镇静剂……现在,您总算是稳定下来了。您不想问问……秋姗大夫的情况吗?”
戎冀看得出,自己身边站着一个多嘴快舌的女人。她居然会直截了当地对我提出如此令人……难堪的问题,真是缺乏心理常识的教育!如此不懂得察言观色的护士,跟当年自己身边那个伶俐、稳重、善解人意的陈佩兰,真是没法比了。可是,显然就是这个不太讨人喜欢的老姑娘,整整一夜看护在自己的身边……
“秋姗有薛小姐这么优秀的护士,我想,当然就可以放心了。否则,她也不会顾得上把你派来照顾我了。”
“戎冀大夫可真会说话,回答了问题,还顺便恭维了人。”
“为了我,真是辛苦薛小姐了。过两天,我请你们二位吃顿饭……”
“哎呦——您这会儿还敢提‘吃’呐!啧啧……瞧你们,差点儿吃出人命来不是?”
“可我还是应该问问,你们秋姗大夫,现在恢复得怎么样了?她在做什么?”
“她?现在很好呀!而且,今天没有什么病人,她正在练习打毛活儿……”
“打毛活儿?什么叫‘打毛活儿’?”
“就是用毛线编织出衣服,或是其他能穿能戴的东西呗!您居然连什么叫‘打毛活儿’都不懂?对我来说,她打的毛活儿,不过是‘小儿科’的等级。我七岁就会织毛袜子,可对秋姗大夫来说,她却是平生第一次拿棒针。就是用最简单的平针,织出一块平面的男用围巾,都要使出吃奶的力气……”
戎冀的心不禁一热——秋姗,她是在亲手为我这个患难之交“打毛活儿”,编织一条围巾吗?
晚饭过后,夕晖照在已经落光了叶子的葡萄藤子上,铺出了一地金色的花纹……
紫姨和自己的牌友们一起,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请一位名副其实的“稀客”喝茶——两天前的那个晚上,被一大瓢清水就给“洗了胃”的戎冀,面色仍然苍白,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
小町代表母亲,稍尽主人之职:“戎冀大夫,请问您是喜欢喝咖啡,还是喝茶呢?”
戎冀表现得淳朴平实:“我是个中国乡下人,我喜欢喝茶。”
曾佐的嘴角,露出一丝不为人注意的冷笑……
“小町小姐,我知道是您和您的朋友,及时地抢救了我的生命。我向您表示由衷的感激。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您笑纳——”
只见戎冀放在桌子上的,还是几盒“骆驼牌香烟”。
大浦把那天从戎冀手里接过的两盒骆驼牌儿香烟,重新放在桌子上:“戎大夫,紫姨说,您是中国‘难得的人才’呢!只是我感到有点儿好奇,您手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美钞呢?”
戎冀坦然地回答说:“因为我需要给一位已经回国的大学导师送钱,我就请自己那些手里有美钞、英镑或是马克的病人,向我直接支付……洋钱。我总是不停地在购买自己迫切需要的书籍、资料和杂志。”
大浦对戎冀的解释,表示理解:“那么,这两包‘骆驼牌儿美钞’,您还是自己留着买书做大学问去吧。”
戎冀的脸红了。他强作镇定地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忽然发现身边不远,有一双十分不友善的目光,正在注视着自己——是曾佐。
戎冀看得出,这个人和自己年龄相仿,鼻梁上的眼镜也颇为相似。便不太自然地启齿笑了笑:
“秋姗大夫对我提到过您,大律师。”
曾佐也启齿笑了笑:“如果您有需要我的时候,还请开尊口。我和秋姗都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
戎冀接口说:“如果不是听说,那位陈佩兰已经神经失常了,我倒是想起诉她‘杀人未遂’,请您来做我的法律诉讼代理人。”
曾佐似乎终于有了一个报复“情敌”的机会:“假定陈佩兰并没有神经失常,戎冀大夫您也不能告倒她的。”
“为什么呢?我和秋姗……大夫,都是她的受害者啊!”
“您没有证据,戎冀大夫。”
“曾律师,此话怎讲?”
“第一,没有人能够证明,您是吃了陈佩兰下毒的食物,出现了一系列‘自觉的’中毒症状;第二,您没有能够及时提交,您确实中毒的法医学证据;第三,从现场留下的饭菜酒水中,警方并没有查出与毒药有关的任何物证。这与去年送到祥和医院,接受过你们抢救的高子昂夫妇和费阳女士,情况完全不同。”
“这位和我共进晚餐的秋姗大夫,就可以证......
明曾经发生的事件,是一场名副其实的谋杀未遂。”
“秋姗大夫说话,同样也需要有事实依据。何况,你们一起喝了一瓶她本人亲自拿去的法国葡萄酒,秋姗大夫也应在犯罪嫌疑人之列。”
戎冀望着夕阳中这位大律师冷冰冰的面孔,很快就在脑海中分析出对方的这番条理严谨、滴水不漏的讲话,是出于“嫉妒”的心理活动——这就是弗洛伊德曾经阐述过的“性的变位升华”吧?这个家伙恰恰因为“性”宣泄的被压抑,才会将自己的能量“变位升华”成如此思路清晰、口若悬河的专业才华……
戎冀忽然发现,自己跟这位曾佐律师,本质上很有些相像呢!
秋姗美丽的面容在暮色中显得更加温柔:“戎冀,记不记得,陈佩兰一共买了三个素馅包子。你吃了两个,我吃了一个。也许,所谓警方没有发现食物曾被下毒的物证,是因为我们俩把‘物证’全都吞到肚子里去了。”
戎冀还是在秋姗的话里,感受到了唯一的理解和患难友情。
严大浦窝在一张藤椅里,皮笑肉不笑地开始说话:“戎大夫,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您尽管放心。警署今天已经正式结案,我们大家都可以睡个安生觉喽。只是,有一个情况您也许有兴趣知道,就是二十五号院儿里,最后一起惨案的发生时间。”
戎冀用眼光表示,自己很有兴趣听探长把话说下去。
“陈佩兰的弟弟陈小宝被他们的父亲误杀,是发生在我们在府上找到了那床绿色的丝棉被和长斗篷的同一天晚上。大概,您也曾听陈佩兰说过,她的祖母虽然双目失明,但耳朵特灵。那天晚上,她也许听清了院子里发生的一切——孙子死在儿子棒下,儿媳妇上吊自杀,下人们倾巢而逃……她在屋里,一动不动地等着大孙女陈佩兰来到自己身边,谁也不知道她们祖孙两代之间,最后都说了什么?或者是什么都没说……”
“总之,我得到葛巡警的报告赶到二十五号院儿时,是凌晨的四点钟左右。我看到的景象就是,那位已经坐化升天的老祖母身边,端坐着变成一个……木头人儿的陈佩兰。两个小时后,她被作为重大嫌犯,送到警署的审讯室。结果证明,这是没有任何意义的——陈佩兰永远不会恢复神志了,连扎在她手指尖上的钢针都沾了血,她都没有皱一皱眉心。真是可怜见的,这么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毁了!这个时间,距离你们两位——我是说您和我们这位秋姗大夫收到那一提盒食物的时间,至少早了整整十个小时!”
戎冀百思不得其解地把目光,投向了自己唯一的盟友秋姗。
“秋姗,那么那个以陈佩兰的名义,给我送来那只木漆提盒的人,到底是谁?”
秋姗露出了满脸的困惑,喃喃支吾起来:“其实……我也没有……见过她……”
戎冀大惊失色:“你说什么?秋姗啊,你说……你没有见过她?”
秋姗表现得有些委屈:“是她对我说,自己叫小夏。是二十五号院儿高家的下人,是太太叫她给戎大夫,送来在皇粮御膳房买的几样小菜和素馅儿包子呀——”
戎冀马上追问秋姗:“那个丫头长得什么样子?”
“小小的个子,整个人长得……真是又瘦又小。白白的一张小脸,口齿挺伶俐的……不行,我记不清楚了……我……头疼!”
戎冀突然发现,自己从一开始就被装进了一个阴谋。他压抑不住恼羞成怒了:
“秋姗,你说什么?高府的那个下人小夏我见过,她可是个又黑又壮实的憨丫头!”
暮色越来越厚重,十九号院儿里,一时人声寂静,不知名的秋虫躲在什么地方,唱着一支不知名的小曲儿……终于,只听小町用幽幽的胆怯的声音说:
“也许是……是那个……那个裹着一床翠绿色软缎被子,站在灯芯胡同二十六号院儿后门的……小个子女人吧?”
戎冀简直要被这一环接一环的荒唐游戏,弄得快要发疯了,他脸色惨白,嘴唇哆嗦个不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那年月,北平城十天里能有五天晚上不停电,就算奢侈的了。家家户户,洋油灯和洋烛总是必不可少的照明手段。何四妈端来了茶盘和燃着三只洋蜡的黄铜烛台。
花茶的喷香,立刻弥漫在充满阴郁气氛的空间中。却没有一个人动手去取茶杯……
还是紫姨作为女主人,决意打破眼前的沉闷气氛,她笑着调侃道:“怎么,戎大夫,您对我家的茶,是不是也有些忧心忡忡啊?”
戎冀这才循声望去——烛光下,那位满头银发熠熠生辉的妇人,她的穿戴讲究得无可挑剔。特别是那颜色的搭配,完全符合色彩心理学的要求,无论是与眼下特定的季节和环境,与她本人的年龄和气质……戎冀还是那样习惯性地徘徊在自己的思维方式中。
他看到,紫姨穿着一身冯雪雁曾经最偏爱的玫瑰红色唐装。一条经过打磨的石榴石项链,在她的胸前闪着深邃的红光……
戎冀突然意识到了,这位神秘的女主人是在用这身服装的颜色,对自己发出了……两个“暗示”:
第一,我什么都知道;第二,我就是你的对手。
戎冀忽然感到惭愧,惭愧自己平时就不大善于恭维女性。其实,女人还是很可爱的——当她们能够表现出旗鼓相当的才智和幽默的时候……原来,北平城除了那些饱食终日、无病呻吟的太太们、怨妇们,近在咫尺的秋姗背后,原来耸立着一位如此精彩的女性呢!
戎冀微笑了。虽然笑得有点儿……谦卑。他伸手为自己端起一杯茶,送到了嘴边:
“真是好茶......
,虽然我不精通茶道,但这么沁人心脾的香气,对我这么个习惯于粗茶淡饭的粗人,真是有点儿……浪费了。”
严大浦突然放声大笑——在这十九号院儿里,自称“粗人”的从来就是自己一个人。如今跑来这么个大什么“家”,竟也自称起“粗人”来了。
紫姨也微笑了:“戎大夫,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也许正是一杯好茶,恢复了戎冀的理性和机智。他回答说:“直觉和经验告诉我,紫姨不需要动用任何物理性的手段,去达到自己的任何目的。因为您是……我的同行。我没有说错吧?”
“不敢不敢,您可是咱们这四九城中的大名医啊。听说,您让一位下肢瘫痪的病人,两寸两寸地恢复了知觉。尽管我也知道,这是大战结束后,一位德国医生为遭受战争后遗症折磨的官兵,治疗精神疾患的一个病例。我仍然认为,您能够举一反三地将它应用于自己的临床治疗,仍然堪称是位妙手回春的人物。我呢,您看不是到现在还坐在轮椅上么?我如果也有幸成为您的‘同行’,您知道我想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让自己站起来……”
紫姨说话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一丝丝悲情,这是她的女儿和牌友们都感到陌生的心绪表达。只是不知道,紫姨为什么会对这么个……叫“戎冀”的怪人,突然道出自己不为人知晓的一面内心。
“我有事相求,戎冀大夫。这是我一直感到好奇,但迟迟找不到合理解释的一个问题。”
“恭候您的指教了——”
“您能不能给我讲一讲,您对欧洲吸血僵尸迷信的分析和看法?”
这下,无论是戎冀,还是在座的每一个人,谁都没有想到,紫姨突然提出了这么个“八竿子打不着枣儿”的问题。
戎冀预感到,皇粮胡同十九号院儿的夜晚,将是漫长的。自己这位神秘的“同行”——对手,即将开始与自己正面交锋了。
“真巧,我和秋姗在发生中毒事件的那天晚上,也谈到了关于‘吸血鬼’、‘吸血僵尸’的问题。怎么说呢,作为学过现代医学的一个医生,我好像也有些动摇了。因为自己的眼前,竟发生了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
一听到什么“吸血僵尸”、“吸血鬼”的话题,小町赶紧悄悄的移动椅子。她让大浦在自己的左边,曾佐在自己的右边,而隆龙在自己的背后,然后面对着正在对谈的戎冀和母亲。
越想听,越害怕;越害怕,越想听——小町从小就是这么个爱听大人讲鬼故事的孩子。
月亮升起来了,清辉洒满了紫姨的庭院,让所有生命和植物,都把图案不同的阴影,铺在地面上……
戎冀开始调动他那颗记忆力非同常人的大脑,他决心跟眼前这几个不怀好意的“朋友”耐心的周旋下去。尽管他也有更加需要马上得到答案的问题,但心理学的常识告诉他,首先必须“把自己隐藏在篱笆的后面”:
“我跟秋姗也聊过欧罗巴‘吸血鬼’、‘吸血僵尸’的历史起因。不能不提到几个著名的人物,他们一个是一四四零年法国的德·莱斯男爵。据说他在英法百年战争中,曾经是圣女贞德的战友。后来他退隐到马什库勒后,迷恋上了炼金术。他企图从人血里,提炼出点石成金的神药。就为了达到这个荒诞不经的目的,他放掉了三百个儿童的鲜血,把他们活活折磨死了……”
秋姗打了个哆嗦——自己做了那么多年妇儿科医生,一个孩子的生命,从孕育,到出生、成长……是何等艰难而又美好的历程!“三百个儿童”……戎冀的脑子里,居然还装着这么多冷酷的史料——只听戎冀的男中音,继续在耳畔回响:
“还有一个是瓦拉几亚公国的督军弗拉德四世。绰号就是闻名古今的‘德考’。‘德考’这个名字,后来成了人们所熟悉的‘吸血鬼伯爵’最常用的代表名称。要知道,我一直没有出国留学的机会,所以我掌握的,不过是典型的‘哑巴洋文’。我只能在字典的帮助下,阅读原文版的著作。书上说,‘德考’这个名字,本身含有‘魔鬼’或‘龙’的意思。根据记载,他热衷于拜血作乐,曾经夺取了千万人的生命……”
孙隆龙一听这个数字,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这么大的案子,当时不知道是怎么破的?
“也许人们最熟悉的,莫过于十七世纪匈牙利的巴托里伯爵夫人。她的血腥故事最令人惊心动魄——这个向仆人学习妖术的美丽女人,在自己的塞伊特城堡里,虐待杀害了三百多名少女,快乐地饮食她们的鲜血,甚至把血装满浴缸沐浴,企图用这种前所未闻的残忍方式,保持自己永远的青春美丽……”
只见小町在月光下瞪大了眼睛——原来,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鬼魂,而是活人……对,应该说,是那些“魔化”了的大活人啊!
秋姗插话了:“戎大夫,您真有才华。我听说您自学掌握的‘哑巴洋文’,能让您通读至少四种文字的原版学术著作。不难看出,您举的三个例子,都是欧洲贵族阶层的人物,他们都拥有金钱、地位、教养和高贵的气质。您认为,这是为什么呢?”
戎冀想了想:“你难住我了,秋姗。对文化范畴的问题,我一向没有研究。我们为什么不请教紫姨前辈呢?”
曾佐讨厌听到戎冀直呼秋姗的名字,亲亲热热地称她“你”长“你”短的。但是他不能不承认,这个与自己同龄的科学怪人,果然是才华出众、智力超群。
紫姨慢条斯理地参加了讨论:“我想,这几个真实存在过的异化人物,......
直接影响了后人们的罗曼想象和文学创作。他们被作为蓝本,出现在吸血鬼、吸血僵尸的作品中时,个个气质高贵、风度优雅、外形美丽,具有不可抵挡的诱惑力,甚至充满浓郁的情欲色彩。也正是这种形象,更容易令人们对吸血鬼迷信充满持久不衰的好奇心,甚至产生出强烈的……模仿欲望。”
戎冀有点儿吃惊,紫姨为什么要特意说出“模仿欲望”——这令人费解的四个字呢?
“也许,你们几个人在灯芯胡同二十六号院儿后门,亲眼看见的那两个女性的阴影——高个子的,披着深红色的长斗篷;小个子的,裹着一床翠绿色的软缎被子。‘她们’正是这样两个充满了鬼魂‘模仿欲望’的活人吧?”
曾佐突然参加了谈话,把那十万八千里外的话题,拉回到了眼前的现实。
戎冀打算“转攻为守”了:“尊敬的紫姨前辈,我可以斗胆请教您几个问题吗?”
“您客气。”
“您认为曾律师的话,有一定的道理吗?”
“世上任何一种观点和认识,都不会完全没有道理。问题是,结论是否更接近真理——我只是说,‘更接近真理’而已。比如说,刚才秋姗认为,是皇粮御膳房的素馅儿包子有问题;我也可以认为,是那盘西山的野生菌,更加可疑……事实上呢,问题出在到底是“谁”,请戎大夫和秋姗,吃了这顿危险的‘免费晚餐’?”
小町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我认为,就是那个陈招娣的鬼魂所为。我是相信‘冤魂不散’这句民间古话的。”
孙隆龙马上加了一句进来:“听说鬼是没有脚的。秋姗大夫,你当时看见那个把食盒递给你的什么‘小夏’,她有脚吗?”
秋姗当真回忆起了什么:“好像……好像那个‘小夏’有脚。而且,脚上穿了一双很好看的……绣花鞋呢!”
戎冀紧张地转动着脑子,突然,一道亮光倏呼闪过脑海……难道?难道是……她?和他们戏弄了自己?不,不可能——自己曾是那样真切的感受到了食物中毒的生理痛苦。那整个过程,的确是无法忘却的切身感受。怎么也不可能是一场虚幻的心理游戏吧?
不想紫姨开口了:“戎冀大夫,您在冥思苦想什么?也许,您在怀疑,那不过就是一场……虚幻的心理游戏吧?”
戎冀觉得很不自在——这位高深莫测的女主人,正在道出自己此时此刻的思路——
“游戏?什么游戏?难道你们竟然也能够在,在我的……”戎冀欲言又止。
“关公门前耍大刀——戎大夫,为什么不把您心里的疑惑和不服,都坦率说出来呢?已经没有什么比您前天晚上的遭遇更可怕的了。想想看,一个您压根就看不到面孔的女人,企图下毒谋杀您……”
不错,“关公门前耍大刀”——正是这句颇为失礼的话,戎冀差点儿脱口而出。却被这位不可小视的白发夫人,再次一语道穿了。难道,这个坐在轮椅上的高贵的银发妇人,真是一位能够洞穿他人心理,道出他人心语的……女巫么?
“那天晚上以陈佩兰的名义,给寒舍送来那一提盒晚餐的人,她到底是谁呢?紫姨大师,皇粮御膳房做的那几味小菜,确实非常可口。如果我没有猜错,是让您老人家……破费了吧?!”
紫姨不动声色地笑答:“小意思,谈不上破费。以后我还会请您来尝尝,我家厨娘的烹饪手艺呢!”
戎冀瞪圆了眼镜后面的一双近视眼——这怎么可能呢?我是戎冀啊——居然,此地还真有人,敢在我戎冀的身上,做了如此精彩漂亮的一场“暗示杀人”的活体实验?!
一股热血,直冲戎冀的额顶——被这场游戏玩儿倒了的,竟是自己这凭“暗示疗法”安身立命、名扬北平,被洋人博士誉为“中国心理学界第一人”的戎冀!
关公门前,还真的有人耍出了一手好刀法呢——
“佩服!戎冀五体投地的佩服您。紫姨前辈,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一步了,请容我最后请教您一个问题。”
“您客气——‘关公’大人!”
“自视‘关公’不敢。退一步,假定在下真是‘关公’,紫姨前辈您就是我生平见到的‘活诸葛’。我是您的……手下败将——这我不能不承认了。现在唯有请您指点我,作为一个业内人士,我失败的原因,关键是什么?”
“好一位学而不倦、学无止境的杰出学者。我希望我们在座的每个人,都能够以戎冀大夫的这种‘誓死求知’的精神为表率呢!那就恕我直言了——您的问题,出在您自己的‘心里’——注意,此刻我说的‘心里’,不是你总挂在嘴上的那个‘心理’,而是佛说的那个‘心’里。”
旁人听着,紫姨的话有点儿像绕口令。戎冀听懂了,可听懂的,仍是其“言”而非其“意”。
“紫姨,学生洗耳恭听呢。”
“很好。您在自己漫长的研究岁月中,也许过于侧重了‘理’,而忽略了‘情’。情者——人之常情而已。我听秋姗对我描述过你书房里的藏书,也分析了你一系列间接‘暗示杀人’的操作手法。当然,您运用自己独到的心理学知识,在医院曾为很多患有精神疾症的病人,解除过痛苦。这是您发挥心理学‘积极暗示’方法的成功所在。我深感敬佩。
“记得我在日本求学时,导师解释过著名心理学家巴甫洛夫的一段论述——暗示,是人类最简化、最典型的条件反射。暗示,就像一把‘双刃剑’,它可以救治一个人,也可以毁掉一个人。我已恭听了您对陈佩兰那两场‘暗示杀人’全过程的讲述和分析——真是......
精彩之至!遗憾的是,它们违背了您一向以‘积极暗示’治病救人的医德,相反,以‘消极暗示’的手段,达到了杀人害命的疯狂目的。”
“戎冀大夫,您在假手陈佩兰实施这两场心理实验的时候,我毫不怀疑您是压抑了自己心中‘人之常情’的本能,高度释放出的,只有理性与功利的冷酷智商。但我始终相信,事实将证明,‘人之常情’与您毕竟息息相关……”
戎冀真是个聪明人、大学者,还是他第一个恍然大悟:“您从第一步设计出‘环境暗示’,是让裹着绿被子的一个小女人,渲染出二十六号院儿的恐慌气氛;进而用被这位胖警官从我家里找到的物证,一件玫瑰红色的长斗篷,施加社会性压力,从而对我实现了‘孤独暗示’;在以上两个暗示的前提下,我非常容易就接受了来自秋姗的‘信赖暗示’,或说是‘依存暗示’……”
紫姨打断了戎冀的话:“您为什么不愿意把它定位成是‘友情暗示’呢?您败在我手里的关键原因,恰恰是您忽略了人类生命中最为不可或缺的一个‘情’字。当这种‘情愫’在您心中不知不觉被唤醒的时候,可怜您,却不认识它了!本来,‘友情暗示’在一个人孤独无援的环境氛围下,可以转化为生命力的源泉。可是,我们的秋姗却不费吹灰之力,把您引导到了足以致命的一场‘危机暗示’中去。”
今天晚上,紫町牌友俱乐部的大小成员还是第一次听到,紫姨在自己的专业领域里,如此雄辩滔滔——
“戎大夫,您平日里节衣缩食,把自己辛苦赚来的洋钱,煞费心机地藏在骆驼牌香烟盒儿里,大笔大笔地千方百计托人带到国外,买回那些珍贵的洋文大部头。当然,这于一个做学问之人,实在是难能可贵亦必不可少。可我认为,您似乎比较忽略自家祖先最早奠定的心理学基础,那便是‘人学’——”
戎冀在紫姨的点播下,反复回味着“人学”二字。只听紫姨继续说道:
“孔老夫子在两千多年前,为我们留下了‘性习论’、‘学知论’和‘差异观’,这是一笔宝贵的教育心理学遗产;孟子主张“性善论”,也很早就提出了关于重视环境和教育在人性发展中的作用;荀子则说:“形具而神生”,主张“性恶论”,注重“化性起伪”。他的《劝学》、《解蔽》、《正名》都对学习、认识人性和思维等心理问题,有着相当全面、系统的论述;王充的《论衡》中,论述有关感知觉、思维、注意、情欲和人性等心理学思想;还有刘劭著《人物志》……等等。
“国人常说,人情练达皆文章。戎大夫可谓渊博多才、学富五车,窥视他人心理脉络,抓得住人性中的所欲、所惧、所忌,或因势利导,或举一反三,似乎很是游刃有余;偏偏无视了人性中至关重要的……爱之心——这便是您也有无从把握,一度中了我这一介残废之人‘暗算’的根本原因了!”
戎冀不禁唏嘘了——自己在紫姨和她这群追随者面前,败掉的,岂止仅仅是一个心理学家的“专业尊严”,连为人之本的善意、良知、道义,也被她做出了否定的证明!自己竟成了一场“暗示”的受体,第一次亲身品尝到了这把“双刃剑”的无情。
戎冀发现,跳动不安的烛光下,包括那只白色的小狗在内,有十四只眼睛正炯炯地注视着自己。他的心,正在这注视下,一阵阵地战栗着……
“我承认,自己……是个偏执的学问狂人。除了对学问的探索,我戎冀一无所求。即便我是‘下意识’地犯下了无可挽回的……过失,上天总会原谅,一个在科学领域中,踯躅而行的孤独者吧?我希望在座各位也理解……秋姗,你能理解我么?”
秋姗没有说话,一双眼睛闪着若隐若现的泪光。
曾佐闻言见状,突然冷笑了:“戎冀大夫,请允许我向您提两个问题。冯雪雁在祥和医院接受抢救和治疗的那次住院,是否曾经与您有过一次以上的交谈?”
戎冀不由一怔:“也许……是有过两次,还是三次……”
曾佐迅速接话:“长谈。对么?当然,我想主要是那位女士,非常需要倾诉出内心的种种苦闷和困惑。这不奇怪,也正是多亏了您积极的心理指导,她至少是在表面上,令外界惊异地快速恢复了身心健康,重新投入了社会活动……在冯雪雁离开北平城之前,给我留下了全部财产凭证的有关文件。其中,包括一笔她父亲遗赠给她个人的大额美钞——是存在花旗银行的。这位夫人注明,自己名下的全部动产与不动产,最终要作为发展中国新兴心理学研究的专用基金。在这封委托文件中,我看到了您的大名……”
人们奇怪,戎冀并没有表现出十分的惊讶。他只是把深不可测的目光,投向坐在暗影中的曾佐——
曾佐一口雪白的牙齿,在烛光下微微闪着诡异的光芒:“可是,用您的行话说,这封委托文件,也如同一个阴险的‘暗示’——冯雪雁果然不是等闲之辈,她‘有情有义’地告诉一位未来的基金管理者,务必等她的前夫高子昂,找到了‘应有的归宿’之后,才能具体启动这笔基金。我的第二个问题就是,戎冀大夫,您是否早已经知道了……冯雪雁女士这封委托书的具体内容?”
戎冀一言不发。
十九号院儿里的十四只眼睛清楚地看到,在那张文质彬彬的瘦脸上,居然出现了两条因为牙关紧咬而鼓起的肌肉……
紫姨用温和的语气,又说了一句“行话”:“也许,所有最近发生在皇......
粮胡同二十五号院儿的不幸事件,只是某种‘潜意识’的产物。戎冀大夫,但愿我的分析,是正确的。”
“不,紫姨前辈,您的分析是善意多情的,但不正确。所有一切,都是‘意识’而非‘潜意识’的产物。这位曾佐律师,他才是真正的大心理学家。谢谢各位的好茶和好意,我想,我该走了……”
紫姨和她的牌友们目前着戎冀向大门口走去的背影……忽然见他又转过身来,给在座的人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三天以后的早晨,秋姗在自己诊所的门口,看到了一只眼熟的小藤篮,小花卧在里面,瞪着一双无辜的圆眼睛。在它身下,还是铺着那件薛婷护士编织的翠绿色的毛背心,毛背心的下面,盖着几个鼓鼓的骆驼牌香烟盒和一封信:
小花同学:
小花是个好孩子,我把它拜托你了。经过三日三思,我决定把自己的全部藏书和学术笔记,捐赠给我们母校的资料室。这些为数不多的银钱,留一点儿给小花做伙食和医药开支。其他的,请代我转交东郊精神病慈善福利医院。陈佩兰也许需要这些养病的费用。
与你重逢在皇粮胡同,我第一次产生了“有个家,多好”的潜意识。之所以说,仍是“潜意识”范畴的思维活动,因为我只是曾经在入睡后,梦见过你……
我还要告诉你一个秘密:那天晚上,我从紫姨的十九号回到二十六号时,在门口,我看见了一个小个子女人的阴影。什么都没有看清楚,只见她的脚上,穿着一双好看的绣花鞋。不过,我已经不在乎她到底是谁了。也许,这无非就是一个“暗示”罢了。遗憾的是,我无心再与任何人做游戏了……
学兄戎冀叩首
秋姗默默无言地抱起藤篮里的小花……
秋姗送走了最后一个患者,就在暮色中,沿着皇粮胡同向二十六号院儿走去。半路上,她遇到了那两个孩子——小町和隆龙。他们正是要来找秋姗一起到十九号院儿去“玩儿牌”,见这位姐姐神情有些恍惚,便跟在她的身后,一起走着……
二十六号院儿的大门,从里面反锁着。敲门,无人应答。隆龙从二十七号人家的围墙,翻进了二十六号院儿,从里面为秋姗和小町打开了大门——
戎冀躺在自己的卧室里,从左手腕上一个伤口里流出的大量血液,已经染红了屋里的地板。
只有隆龙一个人发现,戎冀的右手里,握着一把颇为眼熟的小刀子——秀气、精巧、锋利,刀柄环上系着一束翠绿色的丝穗……
孙隆龙带着这把小飞刀,直奔皇粮胡同张九的家。出来开门的是个手下人:
“孙大侦探,您来巧了。要不我正要去大都侦探所求见呢。这是我大哥叫小的亲手交给您的东西——”
孙隆龙接过一只沉甸甸的扎口布袋儿——不用打开看,心里全明白。
“张老板这会儿在家么?”
“您来晚了一步。今儿个凌晨,大哥带着潇潇小姐,雇了辆马车,回乡下去给小姐的母亲上坟。这不,转眼就是中秋了……”
隆龙心里明白,自己两次请张九的女儿潇潇帮过忙,一次在二十六号的后门,让她裹着床软缎的绿被子;一次让她给戎冀家送去那只三层的木漆食盒——这,显然都是冲着戎大夫去的。
自己就是什么都不说,人家猜也猜出来了……陈招娣还怀着他张九的亲骨肉,如此不明不白的“猝死”,血都不曾看见一滴。除了当医生的,谁有这么高明的“做人”手段?
孙隆龙第一次感觉到了内心的……忐忑不安。
可是,秋姗姐姐看到戎冀的尸体时,曾经自言自语似的说:戎冀的遗书,就在自己的手里,只是不能给除了紫姨之外的第二个人看就是了……
中秋节的晚上,是孙隆龙做东。除了紫町母女,谁也不知道因为什么,推辞不掉小浑球儿这份孝敬牌友们的心。
皇粮御膳房给十九号院儿送来了满满一大桌子的鸡鸭鱼肉、蔬菜瓜果……连何四妈和老独头都被一起请上了餐桌。
天空,一轮银盘遍洒清辉。
按照紫姨的要求,这一桌节日佳肴,被安排在院子里。自然是为了一边儿赏月,一边儿酌酒……到底都是中国人,好的就是这么一口——
酒桌上,紫姨出酒令,不必为难老独头,让他尽情坐在一边儿埋头吃菜喝酒之外,每个人都得轮流说句吟月的诗词。规矩是古今中外不限,却不能没有一个“月”字。
抓阄轮到了小町子先说,她捡便宜,开口就是一句最熟、最俗的:“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
下面轮到的竟是何四妈,人家也不怯场,开口唱道:
“月儿弯弯像只船,划回娘家不回转。女儿好比飘零雨,嫁风随云泪洗衫。”
小町乐了:“四妈您瞧,今儿个晚上头顶大满月的,您偏要唱‘月儿弯弯’。”
何四妈举杯仰头饮尽:“姑娘,这月儿圆心不圆,月儿它就真圆了么?”
大家都知道,何四妈是个苦命的女人。这一首民谣,也不知伴随着她度过了多少月色寂寂的夜晚……
轮到孙隆龙了。大家心里都在猜,这不学无术的小浑球儿,土的洋的,到底能说出个啥来——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不错不错,亏你还没有忘了启蒙的国文课本。”
又是小町带头凑趣。她总觉得,今年赏月的气氛,悲情过浓了些。接下来,便轮到了秋姗。不想人家却开了个乐头: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曾佐目光幽幽地扫了秋姗一眼,下面就轮到他说了: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大浦大约听得出,曾佐的句......
子那是连着秋姗那两句的,他也琅琅地接语道: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嘛!我可就这一句,别让诸位再见笑我了。容老夫少开口,多吃酒,行不?”
紫姨乐了:“大浦行,这句接得正经不错,就赏你一句三杯。”
何四妈今儿个也不把自己当外人:“紫姨属您学问大。严探长一句三杯,那就罚您三句一杯,多唱几句好听的月亮歌来,给大伙儿听听——”
“罢,三句一杯也够喝了。不过,谁要是能即刻说出,我念的这首咏月诗,一共用了多少个‘月’字,今儿我还有赏。”
紫姨打赏,那还能不是好玩意儿啦?在座几个人,不由都竖起了耳朵——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花摇情满江树。
紫姨一开口,秋姗立刻就知道,这便是张若虚那首著名的《春江花月夜》了。可是还没等她的脑子转过弯儿来,紫姨话音刚落,只听一个低沉嘶哑的陌生嗓音,从角落里响起:
“十四个‘月’亮。”
这下,十九号院儿里所有的人顿时为之目瞪口呆了——即刻开口报出数来的人,竟是坐在角落里的老独头?!
紫姨心里明白,这老独头不像他人,听自己念诗的时候,总会被诗词的意境分散了精神注意力。仅仅在对一个“月”字的发音上,老独头的听觉高度集中——这就是心理学上的“以一念代万念”的效果了。
待到酒酣饭饱、主客尽兴,已是月上中天时。
大浦和秋姗都红着脸,他们互相搀扶着,告辞出了门;小町喝得又笑又唱的,稀里糊涂地被何四妈弄回自己的小屋里去;隆龙突然借着酒胆……放声大哭,这是以往从未有过的事情。只有曾佐的脸是喝得越高,就越发青。紫姨只好打发何四妈去厨房,用山楂片给他泡碗解酒的汤来。
何四妈说:“隆龙这孩子,长不大啦!”紫姨摇摇头:“会哭了,就是长大了……”曾佐喝过山楂水之后,一双眼睛直瞪瞪地望着紫姨,突然涌出两滴泪珠,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紫姨一见,心也酸了。
她却做并不在意状,语调淡淡地说:“曾佐,这是秋姗让我转交你的——她抱歉晚了好些天,送给你的生日礼物啊!”
曾佐犹犹移移的伸手接过一个朴素的纸包。打开来,是一条银灰色的羊毛围脖儿。耳畔只听到紫姨还在絮絮叨叨:
“这是她跟那个薛护士刚学会的。人家巧手的女孩子,这么简单的平针儿打条围脖儿,两、三天的功夫也不用。咱们秋姗是初学,她笨,打了整整两个星期呢……”
一轮好大好亮的中秋满月,正悬挂在皇粮胡同十九号院儿的上空。天上没有一丝儿扰月的云彩——明儿个,该是个太平的艳阳天吧?
记忆中的《皇粮胡同十九号》——(代后记)对皇粮胡同的描写,来自我儿时生活过十年的北京东四四条胡同——路面宽敞,十几棵古老的大槐树,夏天在我上学的路上遮下一片荫凉。我还记得,一座座广亮大门前,坐着历经沧桑岁月的门墩儿。有的石鼓上还蹲着呲牙咧嘴的小狮子……它们大都被抚摸得亮光光、滑溜溜的。因为路面宽阔,院落宏伟,大、小轿车进进出出。那会儿,算是一条颇有气派的大胡同了。
这条胡同因为路面宽阔,院落宏伟,加之新、老居民们的社会地位,从解放前到解放后的最初一、二十年,小轿车和大轿车进进出出,那会儿算是那一条颇有气派的大胡同了。
因为这条胡同解放前就多有旧官僚的阔大宅第,解放后,有几座两进、三进的院子,作为敌伪房产被政府接收,充作了公家的干部宿舍。我家居住的那个院子,就是其中的一个附有宽阔偏院的三进大院子。记忆中的那个大院儿,里面至少有大、小上百间的房子。踏上台阶走进大门,那块传统的避邪影壁正面,曾几何时被绘制了一个巨大的八一五角星。被胡同里的老百姓们昵称作“八一大院”。
我家占用了后院儿的几间北屋,其中一间主房也是北京人常说的那种“大屋顶”。天花板很高,房间的面积也很大。那里曾经是父母的卧房兼客厅。就在那座大屋顶下,我和自己的兄弟姐妹,还玩过捉迷藏的游戏……很奇特的是,门前长着四棵名副其实的参天大树。在树下我听缠着小脚的老保姆讲过乡下闹鬼的故事;认识了喜鹊、乌鸦和胸脯上有片红色羽毛的啄木鸟……
小学同学不少就是胡同里世代业主的子弟。我到过一位姓纪的男同学家去玩,他家那座美轮美奂的院子,就是我在故事《罪证》中描写的前朝公主府的原型。里面的红漆回廊、假山、亭台、松柏、梅花……
纪家的“三太奶奶”,是一位拄着根雕花硬木拐杖的佝偻老妇人。三指宽的黑缎子“抹额”中间,还......
镶着一块翡翠帽花呢。她的滚边儿夹坎肩是发光的绸缎,古色古香的黑色百褶裙,裙裾下露出了尖尖的三寸金莲……这种人物形象和家居环境,让我这个革命军人的女儿觉得,时光是倒流的,是凝固的。我回家问妈妈,为什么我的同学要叫那个老人“三太奶奶”?妈妈回答我说,也许,你同学的太爷爷有三个老婆呗!
都是六十年代初的记忆了——老胡同,老四合院儿和老北京人。
很多年以后,我曾一度回到那条童年的胡同——老槐树所剩无几了,座北朝南的门洞和它们的门墩,要么消失了,要么破败了; “八一大院”还在,走进去,觉得已不似记忆中那么宽敞、整洁;我家门前那四棵参天大树,连树根儿都没有留下;胡同里的很多老四合院,因为一九七六年唐山地震而增建的小砖房子,使原来的宜人景观荡然无存……尽管我们说,这就是历史,谁也无法令现实生活之水凝结不动。但我在美国的纽约和波士顿,看到过很多一百年前甚至将近两百年前的古老建筑。它们仍在为子孙后代们挡风遮雨,迎来送往……
胡同的大量消亡,难道不是我们北京人的遗憾么?
其实,我笔下描述的“十九号院儿”,是童年记忆中一个真实而难忘的地方。至今,我不知道坐落在皇城根北街的这个院子,建筑设计师是哪国人?只是知道它的拥有者或居住者们,曾经有洋、有中、有官、有民,皆非等闲之辈。住在那一片儿的老百姓说起这座十九号院儿, 自始至终都怀着敬而远之的好奇心。当我走进“十九号院儿”时,共和国刚刚成立十年。院子的主人是我的亲姑父母。他们是打进北京城的,也是作为“敌伪房产”,这个院子被安排给了红色政权第一代公安部的负责人之一,安了家。从表面看,十九号院儿临街的大门,跟一般的四合院没有什么区别。内部的建筑格局,则大不相同……
坐北朝南的正房,就是一栋大屋顶的主体建筑。中西合璧的建造风格庄重大气。屋顶的琉璃瓦是深绿色的,严丝合缝的青砖承重外墙,每块砖的体积足有常见砖头的六倍之大。从绿漆大门走进院子,不会碰见传统四合院的那面避邪影壁,有两棵桃树拱门。那是我姑夫打进北京城后的四九年栽下的“胜利纪念树”。草木有情,姑夫病逝后不出三个月,那两棵桃树随之枯死……
从大门通过笔直的五丈水泥方砖通道,登上白色天然石材的台阶,推开宽大的两扇带硬木框的玻璃门,就能够直接进入铺满楠木拼花地板的大客厅,客厅的东西两侧是主人的卧室和书房……
儿时的我那个大客厅里,见过许多位被历史记载的人物。
值得一提的是十九号院儿的厨房一一它是用真正的方形大麻石建在地下的,坚固得几乎可以形容它是一处“永久性工事”。要到厨房去,刮风下雨也必须步下一道长近两丈的麻石台阶。冬天供暖的小锅炉房也被很科学地隐藏在这座“工事”的里面。
厨房直接通往餐厅的神秘渠道,是一个两层木格箱子的人力“升降梯”。每当饭厅里的人听到来自厨房的铜铃铛,就应该赶紧摇转升降梯出口边的一只金属摇柄,一下一下稳稳地……赶紧把出锅的菜肴,从一个直径两尺的垂直竖井中,趁热提升上来。那摇柄上的红木把手,早已被磨得光可鉴人。
这是我有生之年亲眼见到过的最别致的一个厨房。
小时候,每次在姑妈家赶上吃饭,我就期待那只铜铃铛发出的’丁当声。然后抢先跑过去,握住那只金属摇柄的红木把手……公务员小李叔叔担心我体力不济,松手把那辣子鸡丁、酸辣汤之类,重新扔回厨师古伯伯那里。他把自己的大手压在我的小手背上,一起用力转动着,提升起冒着蒸汽、发出喷香的两层木箱子……
我一地长大了。亲眼目睹了这个院子的春秋变迁……“丈革”中,十九号院儿里搬进了“四人帮”在军内的亲信一家。当黑暗被光明所取代的一天,我看到,姑妈一家失而复得的十九号院儿和房间里包括壁柜在内的家具、设施,被糟蹋得惨不忍赌。就连同样也为“那一家人”奉献过甘甜的一架子葡萄,都未曾幸免……
至今三十年过去了,无论是被赶走后又回来的,还是先赶走了别人, 自己后来又被赶走的,相继也都走到了动荡人生的安宁彼岸。
我还记得,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一个秋天,从遥远的海外走来一对中年男女。他们站在十九号院儿的门口,客客气气地请求姑夫的警卫员允许他们进院看看。用标准的国语说:
“这里过去是我们家的……老宅。”
九十年代中期,老北京改建的大潮汹涌澎湃。十九号院儿差点儿被彻底夷为平地。我毫不夸张地告诉读者:正在大铲车已经高高地、无情地举起那千钧一发的时刻,北京文物保护部门一纸“铲下留情”的红头公文……从天而降!于是,十九号院儿的座北朝南的主体建筑——远近一带被赋予雅号的那座“大屋顶”,得以幸存至今。
十九号院儿没了,只有“大屋顶”还顽强地、孤零零地站在皇城公园的一片红花绿wWw.草中间。令人颇为费解的是,院儿里一棵高大的白皮松,还有高龄的枣树、花椒和柿子树……它们不但未受到丝毫伤害,还被细心的公园管理人员挂上了一块块小木牌子。就像对待故宫、北海、景山和颐和园那些已俱文物价值的古树、名树一样。
十九号院儿幸存中的“大屋顶”,被改造成专门接待贵宾的......
茶室。里面所有曾经隔出房间和走廊的墙壁都消失了,整个主体建筑的内部空间,给我的感觉并非记忆中那么宽大。建在地下的石头厨房,成了几个单身员工的集体宿舍——他们对我这“路过的游人”称赞,住在这里真是“冬暖夏凉”呢!
我听说,来到北京的游客只需花很便宜的费用,参加一个叫什么“胡同游”的项目,就会在四下通风的电瓶车上,听到年轻的女导游手指着十九号院儿的“大屋顶”说:
“这就是老皇城著名的‘将军院儿’……”
飘零在海外的我,无数次地梦见这座我美丽的院落……终于,我提笔让自己心中几个聪明、善良的老北京人,走进那座古老的“十九号院儿”里,来扮演我心中的故事、心中的角色——
我写《皇粮胡同十九号》的故事,与自己在日本大量鉴赏推理文学作品有关。我很喜欢这种集社会、文化、民俗、知识、人情……于一体的传奇故事读本。这类风格的作品,极具挑战性——作者必须比一般读者要“狡猾”那么一点点儿。构思好一个完整、合理而又吸引人的推理传奇故事,是最艰难的脑力劳动。我始终对结构故事的能力极不自信,却无法压抑挑战的欲望。将近二十年,我在鉴赏了相当数量的日本推理文学作品后,终于第一次斗胆尝试性地提起笔来……
我不喜欢读武侠小说。自己塑造的主人公是一位下肢瘫痪的神秘老妇人——紫姨。她那一头银发和终年坐在轮椅上的身影,是我生活中几位长辈的缩影——她们美丽、慈祥、睿慧、果敢、学富五车、从善如流……围绕在紫姨身边的几位中、青年:一个律师。一个警探。一个医生。一个记者。一个花花公子。他们就像桃太郎大战妖魔时身边的猴子和小狗们一样,各有所长所短。唯一共通的,无非是人类心中不应失去的正义、善意和友情——他们是我的“梦中人”罢了。
紫姨和她的牌友们,不能做到“打遍天下无敌手”,每次抗争的结局,都包含着无奈的妥协。他们这帮“好心人”,也未必就能保证好心不做坏事,违背初衷的客观结果层出不穷……我想,这就是人生永远无法逃避的遗憾——皆大欢喜的大团圆,那是自欺欺人的。
让人物生活在三十年代的中国,一是因为这样我就不会过多顾虑到,对现实的“影射”之嫌;二是因为我不太喜欢现代刑侦手段高度的科技性——指纹、窃听、录像、电脑、DNA……对于我,阿加莎和柯南道尔笔下,主人公们那富于综合素质的敏锐洞察力,永远充满魅力。如果我让自己的人物活在今天,未必就能够使得情商与智商本身的较量,得到最大限度的发挥。也可以说,这是我对自己短弱之处的回避吧。
也有中国的老师批评我:创作风格受日本推理文学的影响过深,存在着局限性和不和谐感。因此我也曾担心,风格和结构手法的不同,会不会引起祖国读者的反感?书出了,我只能对作者说,创作的过程是艰苦的也是快乐的,是动情的也是认真的。一部讲故事的小说,首先应该好看,其次应该感人。两者兼备,真的很难。但愿《皇粮胡同十九号》能够给读者带来饭后茶余的消遣。我还想再接着写出四到五个发生在“皇粮胡同”的故事,不知是否因“江郎才尽”无法成章。
作者往往会在一道篱笆后面,隐藏着真实的身影。期待着真正的知音能够听到篱笆后面那一声低婉的叹息……
我由衷地感谢我的责编崔卓力女士——《皇粮胡同十九号》的书名,是她为我确定的;书中几个小人儿的插图画,是她逼着我画出来的;文字存在的许多问题,是她点点滴滴提示我修改的……她是我这本长篇处女作的第一位知音。我还要感谢一个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北京胡同的人,他就是我的丈夫胜男。创作期间,他经常会关切地询问我:“怎么样,你高明地把人杀掉了吗?”
桃子
2007年夏月写于日本富士山下
紫砂壶长篇小说书系之四
皇粮胡同十九号
桃 子(日藉华裔)著
中国华侨出版社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皇粮胡同十九号/桃子著—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078
(《紫砂壶》长篇小说书系:4)
ISBN 9787802224155
Ⅰ.皇…Ⅱ.桃…Ⅲ.长篇小说—中国—当代ⅣI2475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07)第115193号●皇粮胡同十九号
著者/桃子
责任编辑/崔卓力
装帧设计/纸衣裳书装
版式制作/华静
责任校对/雷一平
经销/新华书店
开本/710×1050毫米1/16开印张/25字数/422千
印刷/北京中兴印刷有限公司
版次/2007年10月第1版2007年10月第1次印刷
印数/10000册
书号/ISBN 9787802224155/I·32
定价/3200元
中国华侨出版社北京市安定路20号院3号楼邮编:100029
法律顾问:陈鹰律师事务所编辑部:(010)6444305664443979
发行部:(010)64443051传真:(010)64439708
网址:wwwhinE-mail:hin@sina
目录
第1章(1)
第2章(69)
第3章(131)
第4章(183)
第5章(291......
)
记忆中的“皇粮胡同十九号”(代后序)()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