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话,国境之南


本站公告

    我轻轻抖落掉这红木盒子上的灰尘,好奇地将它打开。

    里面平躺着厚厚的一叠信。

    我小心翼翼地拿出了最上面的一封,

    没有称呼和落款,也没有日期。

    上面自右向左竖排的泛黄字体,扭曲但仍然清秀

    我仔细阅读着,如同剥开了时间的年轮:

    “海面还算平静,

    偶尔有海鸥在啄食船尾翻出的鱼儿。

    太阳快要落下去了,余光平铺在甲板上,任由一身风尘的人们踩在上面走过。

    而我就这样呆呆地看着四周,心里渐渐平静了。

    附近有婴儿的啼哭生响起,加重了这船上人们复杂的心情。

    但这啼哭声也只能在船上传播,就算它越出这船到了海面上,

    也会被轻微的海风无声撕碎。

    如同我大声呼喊你的名字亦无法传到北方的岸上。

    写到这里的时候船开始颠簸了,

    我的胃部还在胀痛,眼睛还在红肿。

    我又想起了刚才那个啼哭的婴儿,手不自觉地摸向自己的腹部。

    不知我们的孩子出生后的啼哭你能不能听到,

    不知我们的孩子长大后我该怎么对他说起他在北方的父亲,

    说起你初见我时羞红的脸孔,说起我们一起看过的那遍山的野菊花,说起一起点燃后升空的那片绚烂的烟火和那年夏天在溪水边收集起的圆滑的鹅卵石。

    难道,我们仅隔的这一湾海峡,就是那宿命中无法跨越的天涯?”

    看完了这第一封信。

    我认得这是外婆的字迹,

    如果没猜错,这信是我外婆写给外公的。

    我低头看了看怀中外婆的遗照,

    眼泪流了出来。

    外婆的父亲是国民党的高官,

    外公则是一个小小的照相馆学徒,

    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连最纯洁的爱情也会被战火污染。

    随着国民党的军队在大陆溃如决堤,

    外婆的父亲决定举家南逃,

    他一直反对外婆和外公的恋情,

    再加上南渡台湾的人员有严格的限制,

    所以外婆和外公只有选择了分离。

    但是外婆隐瞒了一件事情:她怀上了外公的孩子。

    就这样,一个年轻的姑娘怀着身孕,漂过海峡。

    后来,外婆生下了妈妈,终生未嫁。

    外婆对外公的思念就是到了晚年仍然没有减少,

    小时候我就经常趴在外婆怀里听她讲和外公的事情,

    那时她的脸上总是透着甜蜜。

    想到这里,我又取出了第二封信。

    字迹比第一封凌乱了许多:

    “船快靠岸了,我将带着我的思念着陆,

    在这个陌生的小岛上,我们的孩子也将出生,

    我猜他会有和你一样漂亮的眼睛和坚挺的鼻子

    他也会像你一样时不时的脸红,时不时的发呆。

    也许这样,我对你的思念才会减少一点吧。

    我对你说过我出生在北平,南方温热的海风会让我感到烦躁,

    而你说没关系,你会用你的身体挡住那风,把我隔离在幸福的空气中。

    可是现在呢……我要一个人在这最南方的岛屿,一个人守候着寂寞。

    原来爱情这么脆弱。

    子弹穿过人的头颅和心脏后人才会死去,

    而爱情这东西,还没有听到枪声响起,便已经破碎了。

    这场战争为什么偏偏要发生在这个时候?

    我站在甲板上,依然向北看着,如同我离港时一样。

    那时我多么希望能在拥挤的人群里看到你,哪怕看到你向我挥动的手臂也好。

    可是没有。

    只剩下离港的汽笛昭示了我们的离别。

    但是从此,我会把对你的爱,在这国境之南,延续……”

    这第二封信上有几滴水痕,我抚摸上去,仿佛感觉到了外婆流泪的脸。

    据我所知,外婆生下妈妈后就被她的父亲赶出了家门,

    她凭借着自己的努力当上了国中的国文教师,

    她为人好,深受学生的爱戴,

    妈妈上大学的学费就是外婆的几个曾经的学生支付的,

    但是后来外婆都省吃俭用还给了他们。

    在我印象里的外婆,始终都是一脸的慈祥,嘴角永远挂着让人舒服的笑容。

    我又看了一眼她的遗照,心情的悲痛还是抑制不住……

    昨天我得知外婆去世的消息后就连夜从台北赶到了新竹,一路上以泪洗面。

    我无法相信我善良的外婆就这样离开了。

    我仍然记得小时候曾经发誓长大要去大陆寻找外公,让他和外婆团聚的,

    可等我长大了,有了能力,却忙于社交和应酬。

    wWw. 无法完成外婆的心愿,这点让我觉得太对不起外婆了。

    但是我知道,外婆她不会怪我的,

    因为她总是只为别人着想,忽略了自己。

    刚才我来到外婆的卧室里,从她的床底下翻出了这个红木WWW.soudu.org盒子,

    看到这些她对我外公浸透思念的文字,我的眼泪又止不住流了下来。

    我打开了第三封信,这次的笔迹认真了许多:

    “我们搬到了新房子里,比在大陆的房子小了很多。

    父亲成天都在开会,商讨他们的光复计划,

    不过听他说,机会微乎其微。

    其实我们也都早就料到了,不是么?

    但就像你说的一样,我们有爱就够了。

    我们手制的风筝,我们一起放生的鲤鱼,

    我们野炊时一起做的美食。

    我们自己偷**摄的婚纱照……

    这一切一切的回忆不都在我们的脑中鲜活着存在着么?

    很久很久以后,当这青苔会爬满我的窗台,

    我想我依然会在梦里回到那一整个消失的年代,

    在那个夏日,有你在我的身边,我们一起笑,一起奔跑,一起失落……

    或许到那个时候,我不会再记恨我的父亲没答应带上你一起南渡,

    只会一遍遍回忆我们的过去,嘴角上挂满了甜蜜。

    外面下起了小雨,我的胃部又开始胀痛了。

    我知道是你又想起我了,对么?

    我记得在我们最后分离的那个夜里,也是这样的小雨。

    你把刀子**了自己的胸口,

    你说:我们既然不能再见面了,你就带我走,带上我所有能带走的东西……

    那个夜晚,我扑在你渐渐变冷的身躯上哭了好久。

    我知道,你是爱我的,你只是想陪着我而已……

    现在我案头的灯光开始闪烁了,

    让我有了种迷蒙的幻觉,

    我身后的唱片机里播放着我们最喜欢的那首歌,

    歌伶唱着:君一天如同一年,君一年如同永远。

    就像我们的爱,不管跨越多长时间,都只有一个目的地:

    永远!”

    我把这封信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

    最终一个无法让我相信的事情摆在了我的面前:

    当时我的外公……自杀了!

    我不断地摇着头,手开始颤抖起来。

    外婆她……原来承受了如此大的痛苦……

    我用颤抖地手取出了第四封:

    “知道么,今天我又感觉到我的小腹隆起了。

    我们的孩子,又长大了。

    于是我拿出了从你身上取下的那些东西:

    你的头发,你指甲……

    我把它们贴在脸上,就像感觉到了你温暖的唇。

    中午的时候做梦又梦到你了,

    梦到我们在你的照相铺里,

    我们穿着婚纱,摆着各种动作,

    幸福的气氛弥漫在我们的四周,氤氲开来。

    不知在北方的你现在如何呢?

    当时我把你的尸骸在我们一起收集过鹅卵石的那个溪水边洗净了,

    让你的血液随着河流奔跑向远方,最终会汇聚在海中,

    这样我即便在台湾掬一把海水,亦能感受到你的气息。

    我把你的尸骸洗干净后埋在了那开遍野菊花的田野里。

    这里,曾经有我们一同晒过的阳光,一同捕捉过的蜻蜓。

    你其他的部分,则在我的身体里,

    如你所说,我把能带走的都带走了。

    当时我忍受着胃部巨大的疼痛,

    但是仍拼命往嘴里塞着从你身体上取下的东西……

    我只想多吃进去一点,这样就能多带走一些……

    你会融和进我的身体,你会感受到我的喜怒哀乐,

    你会听到我的喃喃细语,你会跟我一同看着我们的孩子一长大……

    你从未远真正远离过我……

    我想我终有一天会回到大陆取回你的尸骸,

    那时,我们将不再分离……”

    我瘫坐在了地上。

    是的,我的外婆她……吃了我的外公!

    我就这样坐了许久,头有些眩晕。

    我看了看盒子里其他的信,然后盖上了盖子。

    我不愿继续看下去了,

    不愿评论这些对对错错。

    我只想着一件事情:

    现在外婆,终于又能和外公相见了。

    她这在国境之南的思念也终于,

    有了终点……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