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远处的塔楼遮挡住夕阳的最后一缕光线，我分明看见“醉芳斋”这三个大字在阳光下一闪即逝的光华。
山中古庙的钟声若有若无的传来，断断续续，似一首余音绕梁的古曲，随风而来，随风而去，终还是如烟似雾般袅袅散开。
都说：“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而我却无缘一见。
可当我在水之阳的渡口看风景的时候。
有人在身后拉住我的衣袖，小声说：“公子，公子，听曲吗？”
我回头，顾盼茫然。
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我眼前一亮，女子清秀婉约，如中秋之月的面颊上似略带愁苦，然而我不知道正是女子眉宇间那若隐若现的一份淡淡忧伤，凄美了公子佳人偶然邂逅的美好。
四目一对，女子惊慌矮身轻轻道一声万福，江边风大，清风吹起了女子的衣袂，款款而舞，却吹不散女子惊慌背后的几多从容，几分坚定。
而我却好像从她身上看到了历史看不到的一面，那分明是荣华凋尽的悲凉，春去秋来的无奈。
那也是我与凌风的第一次相遇。
年华似水，匆匆一瞥，多少岁月，轻描淡写。
那天，下着细细的雨，江南雨。
我趴在窗棂前愁绪满怀的看雨，凌风坐在我背后看我发愁看雨。
我意兴索然，要求凌风弹奏一曲，于是她轻轻巧巧的拨弄琴弦。
我丝毫不怀疑那白皙芊细的手指，怎能不奏出美艳销魂的乐曲。
清脆的古筝声音悠扬的响起，凌风轻吟：
“兰烬落，屏上暗红焦
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
人语驿边桥”
一支曲子一支词，凌风唱的又轻又脆，时而委婉凄凉，时而抑郁高昂，低吟时如清泉流过心田，高昂时似雪山融化冰雪，我一下子就陶醉其中。情不自禁地走过去轻抚凌风如云的发鬓，轻轻笑着：“闻君一曲兮，死而无憾兮，李香君重生，董小婉再世，也不过如耳。”
说完这句话我真的很想凌风会风情无限的轻咬我的耳根，在我耳边呵气如兰，骂我小淫贼。
而凌风却缓缓的低下了头，眼眸中有泪花闪烁，小声说：“恩公过奖了。”
我抓紧的手慢慢松开了。
雨还在下，庭院中不时有阵阵栀子花香扑鼻而来。
可是凌风明亮清澈的眼角却噙满了泪，她静静的看着窗子外面的天空，黯然失神。很久说道：“小的时候，我家的庭院中也种满了栀子花，满园满园的到处都是，我常常一个人穿着粉红色的轻衫，飞舞着雪白的裙角，围绕着栀子树跑啊跑啊的，一直跑。我一跑起来，那白色零碎的花瓣落的我满头满脸都是，满园的空气都有着淡淡的清香。”
凌风苦笑着，凄厉的语调娓娓道来。
而我却从这其中嗅到了淡淡的悲剧气味。
“名门闺秀也好，沦落风尘也好，”凌风扭过头去，再回头的时候，我看见她明亮的眼角多了一份无奈的笑意，轻叹道“一切不过是过往云烟，我又提它做什么。”
强颜欢笑，而我却隐约猜测到，这微笑的背后必定有多WWW.soudu.org少令人心碎伤心的往事。
春风吹，细雨飘，我微微的呆住了。
我想起了我在水之阳看风景的时候，有一个人轻轻拉我的衣袖，小声问我听曲吗。
回头――
一个浪迹江湖的女子从容中带着一点恳切的目光定定的看着我。
我摸出一锭银子，轻轻的放入她掌中，而她坚持不要。一曲终了，余音落定，她只拈取一枚小小的碎银。
从那时起，我叫她凌风，她称我为恩公。
我不知道这么短的时间，为什么她会沦落风尘，可是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又有谁愿意走这一条路，在我，也说不出孤身浪迹江湖和沦落风尘究竟有什么不同。
我这么想的时候，凌风对我笑了一下，款款站起，施礼说道：“对不起，凌风知道自己败了恩公的雅兴，不如让凌风在弹奏wWw.一曲，以尽恩公的雅兴，如何？”
我什么也没有说，看着她，微笑点头。
记忆中的凌风，眉目之间总是带着一份浅浅的忧愁，我知道，正是凌风的这一缕忧愁吸引了我，我感觉到她身上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后来去的多了，她一见到我，脸颊上开始有了一丝红润。翠芳斋的老鸨见了我，也分外热乎，我想这大抵因为她隐约猜到我是官宦贵族子弟也说不定，开罪不起。我也不想去理会，她把我当作翩翩公子也好，纨绔子弟败家子也好，我都不在乎，我只是要见凌风。
当天气晴朗，而一切云淡风轻的时节，我总会带她泛舟太湖之上，寄情山水之中。她坐在左右摇摆的船头，轻巧的用一片柳叶吹曲子给我听，丝竹之音从一团团的芦苇的缝隙中、传出去，随着粼粼的水波荡开了去，竟也酣畅如流水。她吹的也专著，呆呆的我也不记得了摇橹，任凭小舟在湖中随波逐流，直到日幕西山。
高兴的时候，我会拿当今世上流行的文人墨客的词曲低低吟唱给她听。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记今朝。
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淘尽红尘俗事知多少。
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仍在痴痴笑笑。”
……
她笑，我看着她笑。她好像忘掉了她身后的所有的不愉快的事情，我也乐得她忘掉所有的不愉快。
那一次，我终于鼓足勇气，豪情万丈的对凌风说：“凌风，走，带去你吃牛肉面。”
春风吹，扬花飞，牛肉面辣得我眼泪飞。
吃完，店小二圆睁双眼，怀疑的看着我，我不好意思的搓着手：“凌风……我忘带银子。”
凌风就咯咯笑了起来，我喜欢看这种笑容，发自内心，而不加掩饰。她轻轻巧巧的从身上掏出碎银，递给店小儿，告诉他说：“不用找了。”
店小儿屁颠屁颠的去了，我却惊愕于她的语声，她一向不是这样，可是今天她却非常冷漠的告诉店小二说不用找了，是沦落风尘让她有了这种变化么？还是她已经看透了这个世间的浮华表面，使她对这个世间有一丝淡淡的失望。
我突然感到一丝害怕，害怕这个世界会毁了她，换言之她会融入到这个世界，那么，她将怎样？不再清新脱俗？不再温柔娴雅？我不知道。
可是我还是投入了疯狂，那天，我又去找她。老鸨屁颠屁颠把我迎进门，公子长公子短叫得那叫一个亲热。小苏和小菊两位姑娘也浓妆淡抹的迎上来，热情的揽我的胳膊，我愤怒的一把推开她们，我是如此的讨厌她们一如讨厌一只苍蝇。抬头，惊鸿一瞥，凌风姑娘已然斜倚栏杆，在微笑着看我。那时，天窗的阳光直射而下，金色的光华渡在凌风的周身，恍若神仙妃子，白色的纱裙犹如星星草编织而成，闪着点点华光。我就那样站在楼下，迎上凌风的眼神，嘴角泛起丝丝笑意。
那一刻，我第一次如此的放浪不羁，第一次如此的目中无人，一点也不像一个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暖阁中，侍女小心翼翼的捧来一坛陈酿女儿红，我笑着看着凌风，缓缓说道：“小凌，今晚我们喝个一醉方休，你说好不好？”
凌风只是坐着，一句话没有，她捧起面前的一杯酒一饮而尽，伸手说道：“公子请”。
我也抓起面前的一杯酒一仰脖子，咕咕噜噜咽下肚。喝完，我笑着把酒杯翻转下，轻轻说“干了”。那一晚，她一杯，我一杯，酒到杯干，好不尽兴。墙角八仙桌上红色的灯烛明灭的跳跃，身后玻璃屏风上面映出两个人的背影，一个轻衫长裙，翩翩起舞。一个豪情万丈，轻摇折扇。
酒入愁肠，凌风端着酒杯还在如仙子一般转着圈子起舞，脸色绯红的如三月的桃花。
她清唱着：“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念一句，停滞一会，忽而又仰天长笑。到最后，反复唱的竟然是我教给她的沧海一声笑。她一遍一遍的唱道：“沧海一声笑……豪情仍在痴痴笑笑……豪情仍在痴痴笑笑……”
唱到最后竟然泣不成声，无声的哽咽。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