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因为人太过清雅,还是屋子清雅,那苦涩的药味儿,竟透着一缕幽香。
黛玉已经醒了,正呆呆地倚着玉枕歪着,身上盖着一幅青杏鹅黄缎子被儿。
床头几上却是一个细腰水晶瓶,注满清水,插着三两枝荷花,粉白的花瓣悄然飘落了一片,落在落寞的古琴上。
“傻丫头,别多想什么没要紧的事情,好生养着身子才是正经!”
说着话,贾母也坐到了床沿,紫鹃和鸳鸯都识趣地带着人下去了。
听了贾母的话,泪珠扑簌簌地落下,黛玉明亮的目光中,更多了一丝淡淡的惆怅。
贾母拉着她的手,轻轻揽进怀里,道:“玉儿你放心,一切都有外祖母呢!”
黛玉埋进贾母怀里,哽咽道:“我倒不想什么事情,只是想着宝姐姐那样的话,心里就不爽快!”
贾母轻轻地打量着黛玉,不知何时,她的外孙女,竟也如敏儿一样,长成了一个绝代风姿的少女。
那眉宇之间,更似蕴含着无限的灵秀仙气,却也多了一股淡淡的羸弱让人心疼。
轻轻抚着黛玉散落的发丝,贾母怜爱地道:“傻孩子,就太心实了些,人家不过几句话,竟就激得你却病一场。你也不白想想,薛家算是个什么?怎么能知道北静王府里的事情?先别说王爷并没有纳妾的心思,就是果然有,他们薛家也不会知道,竟还拿来在你跟前说!”
“他那样的身份,又怎么会没有?便是如今没,来日也必定有的!”
黛玉的声音细若蚊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惆怅和忧伤,更有一丝无人做主的彷徨。
“女孩儿家,总是由着男方来评头论足。咱们这样人家,自然是不能想这样的事情,只能让自己学得更多一些东西,让自己更有资格嫁得一个好人家,所以我便要你们琴棋书画绣房女工都学得更多一些。你心里知道不爽快,是我的玉儿长大了。”
贾母语重心长地说着,紧接着又道:“玉儿,你要知道,似你父母那样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是要自己去努力才能得的。我也年轻过,也吃醋过,我不能有你父母那样的爱情,但是却也稳稳地掌控着自己房里的偏房侧室。我知道,那种吃醋的滋味儿,比什么都难受,我晓得,我明白的!”
黛玉泪眼怔怔地看着贾母,那苍老的脸上竟也有一丝甜蜜,一丝酸楚,一丝落寞。
贾母似回忆起了自己年少时的往事,脸上也是温柔无限,却更多的,是一种历经风雨的坚毅。
以手摩挲着黛玉,凝视着她眼角的那一点晶莹,眼神深处的那一丝痛楚,贾母终是长叹一声。
或许,真真是宝玉无缘罢,他这样的心性,这样的淘气,又不能承担家业,自己如今还在,黛玉生活就已尚且如此,若是自己百年之后,他又怎么能护玉儿周全?
水生木,或许,水溶和她才有那世俗之中的缘分。
老太妃太妃以及北静太王那样疼她,总好过将来王夫人这个婆婆待她,自己一辈子,只不过就是想自己最疼的孩子有一段极幸福极美满的姻缘,能有一个一心一意的白首人,若果然此人是水溶,她亦欣慰。
只唯独,金生水,水生木,则金克木,薛家既然能将宝钗姻缘放在北静王府,那么算计就必定不可少。
那王夫人也是个痴人,千算万算,一心一意只想着金玉良缘,和薛姨妈母女连成一气,在宝玉身边布下天罗地网;
只是却算不出,她的亲妹妹亲侄女,却并不拘于一个宝玉,人家还有更大的富贵在眼前。
舍不得黛玉一人独眠,贾母搂着她便在她房里歇息了,只是年老失眠,早早儿地就给窗外的风声惊醒。
黛玉素性少眠,夜夜惊醒,贾母便吩咐人又请了太医来,在药中加了一些安神的药材,叫她今儿一夜好眠。
看着黛玉时,正安稳地闭目而睡,唯独眉头,依然纠结着一点淡淡的清愁,梦中却不安稳。
这样清润如画的容颜,衬着鹅黄的被面儿,更显得十分娇妍,却又隐隐带着一丝儿贵气和灵秀。
杏子主富贵,本是瑶池仙品,和着天上甘露而种,贾母这才恍然发现,黛玉自住到这里,被子都是一色杏子花样。
或许她亦没有想到,或许凤姐儿更未曾在意,却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这是她唯一的骨血,唯一的外孙女,少了敏儿眉宇之间的婉约,却多了一点江南的灵秀之气,更令人见之忘俗。
爱情,不管什么样的女子,都有这样美好而清新的憧憬,都冀望着那一份清醇的爱意和幸福。
那清冷冷的爱情在彼此的心里是最最美丽的一份传说,只因为那刹那的绚丽,才让人津津乐道。
银河边两两相望的牛郎织女,土坟外相依相偎的梁祝化蝶,那样的缠绵而哀戚,却在人心中留下深深的烙痕。
她不希望,她外孙女只单单有这样的爱情,她要的,是外孙女不仅仅有一份相知相守的爱,还要有一份牛郎织女和梁祝未曾有过的那一份世俗的幸福,长相厮守,才是一份爱情的延续,才是一段美丽的传奇。
啊,爱情,曾是她年轻时候的憧憬,曾是她年轻时候的冀望,只是,她却没有那份能在心中留下满足的幸福。
她的女儿,终于有了一份天下人不及的爱情和幸福,这一生无憾。
她希望,这样的爱情和幸福,可以延续到她外孙女的身上,让她的骨血,得到她不曾得到的那份爱情和幸福。
原本她以为,宝玉可以给玉儿这样一份毫无瑕疵的爱情,却遗憾地发现,他并不能给她幸福的保证。
他活在祖荫的庇佑下,活得那样纯净而自然,单纯的爱与恨;
不知道风雨的猛烈,不懂得生活的艰辛,只知道今朝有酒今朝醉;
说他有情,却似无情,周旋在脂粉队里,那一份对女孩子单纯的欣赏和喜爱,固然是世人少有;
只是,却又未免多情而博爱,来日只怕心里不会单单只有一个黛玉。
在他房里和袭人那一点子肮脏事儿,她也早已知道,又何况黛玉哉?
她那样一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只要不是自己切身的事情,她看得原比谁都透彻些。
虽说大家子哥儿未娶亲之先,总是先放两个丫头在房里伏侍,但是,爱情,又怎么能容得沙子?
尤其是黛玉这样自尊自爱的孩子,那样天真率直却又清傲的心,不会允许自己的爱情有一丝的瑕疵。
想起袭人来,贾母心中亦不由得有些怒气,好好儿的一个宝玉,白叫她勾引坏了!
想想宝玉如今才多大年纪?那时候就更小了一些儿了,竟勾引宝玉做这样的事情,还自诩是个贤德人,真真是活打了嘴。
鸳鸯和紫鹃披了衣裳移灯过来,淡淡的灯光,映照得黛玉容颜晶莹如玉,更有一份淡如菊润如玉的美丽和清幽。
鸳鸯替贾母掖了掖纱衾,轻轻地道:“天还早呢,老太太再眯一会儿罢。”
贾母却起身披了衣裳,道:“我到了年纪了,睡也睡不着,倒是你们陪着我说说话儿罢。”
说着下了床,又细心地替黛玉拢好了头发,盖好了被子,鸳鸯忙扶着她到外间的榻上歪着。
看着眼前两张容颜如花,贾母脸上亦是慈爱无限,一手拉着一个,道:“也难为你们两个了,一个对玉儿忠心,一个又对我尽心,却又偏偏对我们祖孙两个都是极用心的,好歹来日我必定不教你们受了委屈的。”
鸳鸯笑道:“老太太怎么今儿说这话?能跟着老太太,能给老太太尽一点子心,就是我极大的福分了!”
说得贾母也笑了,随即拢起眉头,道:“我已是一大把年纪了,好不好也没什么,他们都只觑着我那一点子梯己才对我恭恭敬敬,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我又怎么不明白?背地里又有多少事情我是不知道的?玉儿这一病,却可巧当家主事的人都不在,天下里哪里有这样多的巧事儿?”
一席话惊得紫鹃脸都白了,颤抖着双唇道:“老太太是说,也必定是她们算计好的?”
贾母喝着鸳鸯才沏上来的热茶,冷笑了一声,道:“算计不算计我却也不知,只是试探玉儿和王爷的事情却是真的。宝丫头便是无论心计怎么样,到底是个丫头子。只是那薛蟠的娘,才真真是个极厉害的,别瞧着那副和和气气的模样,心里的算计可是深沉着呢!只怕此时,她们娘儿两个正想着,如何和玉儿结交好,好里外把持住玉儿的大小事故呢!”
鸳鸯和紫鹃面有惊异之色,却有些儿不懂贾母的意思,问道:“怎么反要和姑娘交好?”
贾母缓缓地道:“她们如今也算是知道玉儿的心思了,既知道了,自然就是好把持着玉儿的性子。哼,想着玉儿如今父母皆无,更期盼有家人疼惜,只怕倒是在这上头下功夫。玉儿是个心实的,你们两个倒不得不先防备些儿。”
紫鹃跪下磕头,道:“老太太放心,紫鹃知道该怎么做的,无论如何,定然要护姑娘周全。”
贾母忙叫鸳鸯拉她起来,才道:“好孩子,难为你一心为她。如今咱们就是要以静制动,倒要瞧瞧她们此后如何。”
说着冷笑道:“她们既想布下天罗地网,我们就将玉儿身边竖起铜墙铁壁,倒要瞧瞧,到底是谁先败下阵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