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鹃沏上来热热的茶来,笑意盈盈地道:“奶奶也不必这样长吁短叹的,难不成我们姑娘竟还缺了这么一点银子不成?这一点子银子能护着姑娘一时的平安,奶奶暂时的清净,也算是功劳一份。”
黛玉一笑,凤姐儿和三春却是一呆,眼中有些疑惑。
紫鹃款款地道:“想着姑娘银子的,不过就是几个上头的人,若有良心,拿了姑娘的银子,心里自然愧悔些,也少算计些姑娘;下面的婆子丫头,如今都是知道姑娘带着银子来的,便是没了银子,她们心里也打紧知道都是上头用了,自然也少了一些闲言碎语;虽然姑娘少了这些银子,可不就是得了些许的平安?”
探春听了叹道:“虽然你如此说,可是有些可是没了良心的野狼,吞了银子只怕还要一副恩人的嘴脸呢!”
紫鹃怔怔看了探春一会,才道:“原来三姑娘早已看出来了!”
探春点头,拿着黛玉的扇子不住把玩,嘴里冷笑道:“我又怎么能看不出来的?彼此的心性,也算是极明白的!”
凤姐儿面上有些恨恨之色,咬牙道:“前儿的事情我也知道了,可见真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的!”
黛玉却不以为意,只下了凉榻,叫紫鹃道:“我头上有些痒痒儿的,想是因为今儿下雨,你且给我通通头罢!”
紫鹃忙洗了手擦干,扶着黛玉坐到窗下妆台前,卸下钗环,放下青丝,拿着篦子轻轻篦着。
黛玉卸下腕镯戒指,只留了那枚青鸟玉环和鹡鸰香念珠,才淡淡地凝视着菱花镜中如笼烟雾的容姿。
那笼烟带露的女子,是自己么?那清润的眉蹙起的颦褶,竟似凝结着深深的浓愁,是自己么?
为何,自己的家,明明和睦美满,却要一定萍寄于此?由人算计拿捏身前事?
窗外的雨声为何竟这样清脆玲珑?是不是,代替着自己在人前不敢流出的泪?
心,酸楚而痛,泪,却汹涌而出。
伏在妆台上,纤细的腰肢,如风中的一撮白柳,泪水,却打湿了纹着兰草的妆台。
哭泣,将委屈,将痛楚,将对父母的思念,通通洗出来。
怨也罢,恨也罢,她只能用泪水洗涤,让自己的心,一如既往,依旧清澈。
她不是宝钗,可以喜怒不形于色;
她不是宝玉,可以嬉笑无常处处撒娇撒痴却不惹人嫌;
她也不是三春中的任何人,面对着别人,只能咬牙坚持着那一层轻薄的外壳;
她是黛玉,她只想自己无拘无束,不想因人而改变自己。
忽见黛玉痛哭,姐妹们都急了起来,围上来一叠声劝解安慰。
或许让她哭出来,总比她闷在心里好些,探春长叹一声,默默退后。
凤姐儿只跌足道:“我就知道妹妹是舍不得银子,若是妹妹心疼,我就不给他们使唤就是,哪里还哭呢?”
说着搬起黛玉纤细的双肩,一面替她擦拭着眼泪,一面嘴内笑道:“我就知道,妹妹舍不得我才吃了那一点子黄瓤无籽西瓜呢!快让我瞧瞧妹妹,是梨花带雨?还是碧草含露?怎么瞧都是惹人怜惜的!”
黛玉听了破涕一笑,哭了一会子,心里反好受些了。
那容颜,在大雨滂沱声中,在狭小的房中,映衬着花颜女子,可也如画么?
惜春嘟着嘴道:“姐姐若是舍不得今儿的午膳呢就直说,可别哭得大家都担忧,回头又骂我!”
凤姐儿道:“就单单只有你贫嘴呢!紫鹃,快些给你姑娘梳头,瞧这么着,随性些,却更有一种贬谪凡间的仙女味儿了!”
紫鹃将青丝梳理齐整,拿着一支绿玉长簪将青丝挽起,斜斜插着。
黛玉伸手到妆盒内拣出一对嫩绿色水滴耳坠,自对着镜子戴上,更显得极其清秀。
凤姐儿赞道:“好生精巧的耳坠子,真真是爱煞人了!”
说着又沮丧地叹道:“我原本只道牡丹才是真国色,今儿才是知道,妹妹更有一种灵动的气韵,那才是真真让人爱怜的!不知道妹妹到底是瑶池仙女呢?还是那幽谷深涧中的一株兰草?举手投足之间,曼妙到了极致,竟真真让人移不开目光!”
说得黛玉不禁为之莞尔,雪雁服侍黛玉净面洗手,笑道:“我们苏州那里,人人只会说,我们姑娘是天上的百花之主!”
惜春好奇地问道:“百花之主?这倒是什么说法?我倒也听过百花仙子,可没听过百花之主!”
雪雁细心地拿着平滑轻软的面巾给黛玉擦拭,笑道:“我们姑娘出生那日,姑苏城里百花齐开,紫气缭绕!”
众人听了都是诧异,齐问道:“竟有这样的奇事?如何没听你们说起过呢?”
雪雁冷笑道:“我们姑娘出生,那才是人人皆知的奇事,连皇上都亲眼瞧见的,那一日,整个江南里,就只生了姑娘一个,再没别人的!哪里比得这里,拿着首饰说是和尚说的天赐良缘,什么金啊玉的,不过一件俗物罢了!”
众人听了都笑起来,凤姐儿就要拧雪雁的嘴,笑道:“真真雪雁一张好巧嘴,说得人回不上话来!”
忽听窗上念儿的声音道:“花容非国色,精魂最应惜!”
探春听了赞道:“这倒是实话,我却瞧了,宝姐姐虽然徒有倾国之姿,丰美端庄,却万万不及姐姐这一份飘逸的气韵和不俗!果然是花容并非最美,最令人感到美丽和心神激荡的,却是那一份天然的花之精魂!”
黛玉听了笑道:“什么花儿朵儿精魂的?我不过就是草木之人罢了,若说我是那天边的一株青草,倒还相配些!”
说得惜春只管拉着黛玉上下左右仔细打量着,半日才撇嘴道:“天下里有这样妩媚标致的青草?若果然这样,那天下人也不会爱那牡丹之富丽,菊花之清傲,莲花之高洁,只爱那一株随风摇曳的青草了!”
说着松了手,盘膝坐在黛玉的凉榻上,笑眯眯地道:“姐姐并不是美的,惟独那一份天然的风姿,才是更让人怜惜!”
说着又合十低头笑道:“佛家有云,人生不过一副臭皮囊罢了,再美丽的女子骨子里只有世俗,终究也失色。”
黛玉一面换衣裳,一面笑道:“瞧瞧四丫头,竟论起佛家的因缘来了!”
惜春见到雪雁立在榻前,便拉着她问道:“好姐姐,快些告诉我你们姑娘出生有什么稀罕事情?”
雪雁忍住笑,道:“也没什么稀罕事情,姑娘可曾听过江南有一种妆容?”
惜春摇头,问道:“这可奇了,我又没去过江南,哪里知道有一种什么劳什子妆容?这妆容古来已久,可多着呢!”
雪雁笑道:“我们江南啊,尤其是苏州一带,有一种妆容,叫做百花痣,那是我们姑娘出生的时候,眉心间天生一粒细细的朱砂痣,皇上戏称为百花痣,又名美人胭脂痣,后来许多人争相效仿,愈加美丽,传为一时佳话!”
惜春听了便笑道:“这有什么,薛家的香菱姑娘眉心天生也有一粒胭脂痣!”
雪雁听了奇道:“竟有这样的事情?我倒不曾留意,明儿个很该见见了呢!”
三春却不理她,只和凤姐儿打量着黛玉秀额,纳闷地道:“好齐整的模样儿,哪里有什么劳什子美人痣的?”
雪雁听了大笑,道:“我话还没说完呢!我们姑娘的百花痣在周岁的时候就渐渐淡下去了,哪里还瞧得见?”
紫鹃过来笑道:“别论什么百花痣胭脂美人痣了,如今已传饭了,奶奶姑娘们的饭都送来了,洗洗手吃饭罢!”
凤姐儿因在贾母跟前告了罪了,所以不过去伺候,只按着各人分例摆了饭。
大家规矩,饭间说话易伤身,因此只是寂然用饭,用毕漱口洗手。
或许,也唯独黛玉这里,才能叫这几位姐妹们一同吃个平平安安不用看人眼色的饭。
日子依旧是这般过着,只是有些事情,却又隐隐有些不同了,毕竟,凤姐儿只是个媳妇,守不住黛玉的那一份银子。
这日黛玉正和紫鹃做针线,三春姐妹也因没人理她们几个,所以来找黛玉解闷。
黛玉却只闷闷的,忽然想起便笑道:“倒是那个香菱,我却是极少见的,果然也有胭脂痣的?”
探春笑道:“不是我说的,生得好齐整模样,温柔娴静,颇有些小蓉媳妇的品格,别说那些丫头子,就是晴雯也不及她。”
惜春正吃茶,听了这话道:“这么水葱儿似的好模样,倒是那薛大傻子真是玷辱了她,我很有些替她不值呢!”
黛玉奇道:“这话是怎么说的?我只记得她不过就是个丫头子罢了,何来什么玷辱之说?”
惜春摆摆手,道:“姐姐回苏州那时节,薛家姨妈就摆酒唱戏的费事,将香菱开了脸给薛蟠做妾了。”
黛玉若有所思,道:“前儿来的时节,可巧和那贾雨村贾大人一同进京,我恍惚也听说,这香菱就是那薛家打死人命案子里的那个丫头,又仿佛那贾大人倒似知晓那丫头家乡父母,只为了前途竟置素日瓜葛于不顾。”
探春听了亦极诧异,问道:“竟有这样的事情?我原知道香菱就是那案子里抢来的丫头,却不知原来那饿不死的贾雨村竟是跟她父母还有些瓜葛的。只可叹这香菱命苦,给拐子打骂几年,竟连家乡父母都不记得了!”
偏生竟是极巧,门外就有人通报道:“姨太太打发菱姑娘送花儿来!”
众人听一笑,忙都道:“快些请她进来!”
帘子掀起,香菱穿着银红纱衫子,石榴红绫裙,面若莲瓣,眼如秋波,一点殷红,果然好模样!
众人原爱她温柔恬静,又都是年幼姑娘家,因此不问送什么来,反都拉着她说笑。
探春见黛玉只打量着香菱,面上似有惊异之色,不由得问道:“怎么?”
黛玉轻笑道:“我倒听着香菱话里带些儿我们苏州的味道呢,轻柔娇糯,原和别地口音不同!”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