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鹃撇撇嘴,道:“我只气不过,姑娘又不曾得罪她一分半分儿,凭什么背地里抱怨姑娘懒?姑娘是主子,便是一动不动又谁能说的?不过一个奴才秧子,竟还将自己当主子了。”
说着又恨恨地道:“素日里从小儿一处在老太太房里长大的,原道她是个温柔和顺敦厚的,事事又妥当,所以老太太才把她给了宝二爷使唤。却不曾想,竟是这样的人,小小的年纪,心计成算就这样深,将来还了得?姑娘可万不能心软的,这样的人,早晚要防备些儿,不然将来,有的苦头吃。”
黛玉笑着点点头,道:“我自然明白的,既然你深知的,如何能错?闲了的时候,也劝些晴雯,那块爆炭,有的苦头吃的。”
紫鹃点头答应了,却见细细的雨丝飘进了长廊里,黛玉俏皮地伸手去接着玩儿。
晶莹剔透的纤纤素手,雨丝溅上,凝结如珠,恰如玉承明珠,白茶凝露,有一种莹洁的纤弱之美。
紫鹃一面含笑,一面埋怨,道:“秋天的雨,冷得很,竟是冰一样的,姑娘还淘气呢!仔细冻着!”
黛玉轻叹道:“这秋日的雨水再冷再冰,也比不上人心的冷令人齿寒!”
再看院子里时,果然那些红红白白的芙蓉花打落了好些,漂浮在地上的积水里,更增添了一份苍凉。
夹杂着一些可以拧出胭脂汁液的红兰花,原本清澈的水,越发泛着血色,有些触目惊心。
黛玉点头感叹道:“这些芙蓉花,素日里是何等的娇娜妩媚?只是却不经风雨,如今竟落在污泥之中,原本那样洁净的,如今却脏得任人践踏尚不能自主!还有这些红兰花,素日最是宝玉喜欢的,天天采回来拧出汁水做胭脂,如今也损了好些,只怕他回来又心疼得了不得。”
紫鹃笑道:“姑娘又说傻话了,这么些花,还有开几十年的时候不成?便是那铁树,还要百年才开一花呢!每每都是花开花落的,不落的话,哪里能开新的花儿出来?花色最相似,可是那枝叶却一年胜一年茂盛呢!我却喜欢花儿开了落了,枯萎的花儿朵儿叶儿通通做了这下一年花开的肥料,来年的时候长得更盛些。”
黛玉扭头看着她笑道:“你这话倒是不错的,只是我却未免太感伤些了!”
过贾母门前,就听得一阵嬉笑之声,大似湘云之音。
紫鹃便道:“倒不曾想,这样大雨里,老太太也接了云姑娘过来,可见老太太心里还是极疼她的。”
说着掀起帘子,黛玉径自进去,果然见到湘云拉着宝钗的手一处低首窃窃。
贾母却是歪在榻上,盖着一幅玄色纹龙献寿的银狐皮毯子,翡翠拿着美人拳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捶着。
见到黛玉进来,湘云便对贾母笑道:“老祖宗,虽然今儿才见,可我倒是喜欢宝姐姐的为人处事,瞧来上下竟没一个人能及宝姐姐,但凡有这么一个敦厚稳重的亲姐姐,竟是没了爹娘也使得。”
说着想起没了父母在世,又红了眼眶,有些泫然欲泣。
宝钗忙拉着她手低声劝道:“好端端的,你又哭什么?仔细你奶娘知道,回去跟你婶娘说嘴。”
贾母眯着眼似睡非睡,恍然睁眼,笑道:“大家姐妹们,很该亲热亲热,见到你们姐妹一团和气,我也老怀大畅。”
说着向黛玉招招手,道:“不是打发人告诉你很不必过来了么?怎么又过来了?仔细冒着风雨,又伤身子。”
黛玉坐到榻上,轻轻地替贾母扶了扶身后的靠枕,笑道:“闷在屋里也好生气闷的,方才又到二哥哥屋里走了一遭儿,嘱咐晴雯姐姐替我做条裙子,绣些花色,所以也只是顺路过来外祖母这里的,并不是特特来瞧外祖母。”
贾母听了却笑,脸上爱怜横溢,道:“这才是个孩子,该说的就实话说,不撒谎,便是不特特来,我也喜欢!”
说着又笑道:“你宝姐姐特特来瞧我,说姨太太很是治了几色酒席,等雨停了,天气也晴朗好些,要请咱们吃酒呢!”
黛玉听了抿嘴一笑,宝钗面容的笑意略略有些淡,目光中似有一丝狼狈闪过,但是随即沉稳如常。
黛玉忽然低头看到贾母身上还是带着自己小时候做的那个荷包,不依地嘟着小嘴儿道:“前儿个给外祖母做了一个新新的荷包,比这个精致多着呢,外祖母怎么不带,偏戴了这个?知道的人还罢了,不知道的人,还当是谁家的闺女这样又懒又笨,做得这样丑的荷包!”
贾母笑道:“这是我外孙女儿头一回做的,这一点子孝顺的心肠,比什么金玉都贵重,我要天天戴着呢!”
说着又笑道:“咱们这样人家,但凡衣裳鞋袜都有女工上丫鬟上做的,小姐们很不该拿着女工当正经事情来做的,只要懂得一点子,做得量少而精巧,才是好本事。当家主母是管一家子大小琐事,哪里是只做针线活计的?瞧凤丫头也没动过针线,也没人说她不使得。”
湘云不依地扯着贾母的衣袖,道:“那婶婶怎么天天都叫我做活计呢?”
贾母瞧了湘云几眼,笑道:“你们家累的也并不是你一个,只因家里并不大请女工上的人,所以差不多的东西连你婶娘姐妹们也都是做的,这原是俭省的意思。要知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别瞧着这一大家子里光鲜奢华的,也不知道能支撑几何呢!你家二姑娘,我瞧着年纪比你还小些,倒不曾听她抱怨过一句。这些时候,不也是时常打发人接了你来?在这里,可没见谁使唤你做什么活计!”
湘云听了无言以对,只呐呐地道:“姐妹们惟独我一个日夜做活,岂不是累得慌,偏又没个知心的姐妹们伴着!”
说着紧紧攥着宝钗的手,道:“好姐姐,今儿我就住在姐姐那里罢,横竖二姐姐木头似的,倒是好生没趣!”
宝钗点头说好,湘云立即吩咐丫头将早已安置在黛玉房里的衣包等物都送到梨香院去!
果然湘云倒是和宝钗亲厚异常,嘴里无时无刻不念叨着宝姐姐的好处。
贾母却始终不置可否,只拉着黛玉在怀里摩挲着,笑道:“玉儿可不高兴了?”
黛玉笑道:“玉儿好好儿的,哪里会不高兴了?”
贾母冷笑了一声,道:“云儿只在我跟前抱怨说家里累,不过哄人罢了。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家,哪里真有那么些活计要做的?那时候她婶娘原交了一些小活计给她,身边虽有翠缕几个帮衬她,我说了一两遭儿才好些,如今也并不吩咐她什么活计。我却恍惚听说上次云儿来,宝玉房里的袭人竟将好些宝玉的活计交给云儿做,怪道呢,前儿我在南安王府里赴宴,见到了她婶娘,悄悄跟我抱怨说她自己活计不做,偏只做别人的,原本做到一二更的活计,她却要做到三四更才好。”
黛玉听了讶然,却不曾知道竟有这样的事情,怪不得紫鹃有时没时总抱怨说宝玉房里不做针线的人好些。
贾母叹道:“这些姐妹里,虽然三春姐妹几个在我跟前长大,倒是只有这个云儿和你才是一点子血缘,比别人原该亲些的。哪里知道竟是这么个性子。我是史家出阁四五十年的姑老太太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史家的事情我并不能插手的,她小时候没了父母,我也惟恐她委屈,所以时常接过来养活,反倒她和今儿才见的宝丫头倒比我们亲。”
黛玉听了俏皮地笑道:“难不成,外祖母竟是吃了宝姐姐的醋不成?我们小姐妹家的,各有各人的亲疏,外祖母也担待她些儿罢。她从小史家表舅母并不十分教养她,在这里,众姐妹又都让着她些儿,等再大些儿,自然就该知道好歹了。”
贾母揉揉额角,然后拍拍她小手,道:“傻丫头,我这么大年纪熬下来,还有谁的心思看不出来的?云丫头若是从小儿没教养,哪里来如今的才学?史家的教养并不下咱们家的,只是女工上更严些儿,便是我自己如今做的针线活计,你和晴雯只怕还不及。前儿她婶娘还在替她物色婆婆家呢,门第根基富贵人品都是要的。云丫头和宝丫头好也罢,不好也罢,多的倒是一种想把你压下去的意思,所以才一见面她就更亲密些,总想着素日她不及你,如今来个宝丫头,才色俱全,她自是喜欢的。”
黛玉只是淡然一笑,道:“宝姐姐才来的时候,玉儿也是有攀比之心的,只是这如今,这样的心思已没了,各人是各人,自有自己的好处,何必还比什么呢?好处也只在人心罢了。”
贾母笑道:“我最喜你这句话,好歹只在人心罢了。正是呢,日久见人心,好歹都有明了的时候。”
说着又略有担忧,道:“云丫头虽有些这样粗笨,但是终究是我娘家的人,又是你唯一有血缘的姐妹,若在这么着,只怕失了自己的体统。当着你那些舅妈嫂嫂姐妹们跟前,我也不好说她,大大咧咧的,一根肠子通到底,只觉得对她好的人才是正经对她好的,偏偏有些人懂得在细微处下功夫,只怕来日又给人算计的时候。”
鸳鸯在一旁道:“老太太且也别这么担忧,仔细自己的身子,各人福自心田间,只看自己的造化罢了。云姑娘这么着,又是个痴人,心里认定了谁就一心认为她好,别人的话她也是不听的,不吃到苦头是必定不能改的。”
贾母听了长叹一声,这是湘云的好处,亦是湘云的坏处,更容易受人拿捏。
菊香深深地透进了纱窗,那股子清幽,竟叫人神清气爽,却隐隐又有一丝阴霾。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