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话,竟好似是说自己家里的宝玉一般,使得贾母不由得目光一跳。
探春接口笑道:“我们是小孩儿家,并不懂得什么的,只是知道男儿在世,原该建功立业,并不图什么名利,只是为承担家业罢了。若果然一味溺爱,只浑浑噩噩图个风花雪月,倒不是福分了。”
老太妃见探春神采飞扬,颇有三分不让男儿的英气,心中不觉也是喜欢,笑对贾母道:“我说你们家的女孩儿都是不简单的,果然如此,小小年纪,有这样的见识,极其难得了。”
贾母也不觉多看了探春几眼,暗自点头,想来果然是女儿凌驾在男儿之上的。
唯独湘云笑得极其憨厚,道:“我只知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凡事图个畅快罢了。爱哥哥那样清雅的人,如何去建功立业做那样粗俗的事情,他自己最厌恶经济仕途的,必定不愿意的。”
惜春接口笑道:“只怕是云姐姐生怕二哥哥不同你玩了,所以说这样话罢?若说清雅,活在那家里,一个个都是乌眼鸡似的,吃喝也都是要这经济仕途养着的,哪里能清雅得出来呢!若果然有志气的,就自己养自己去,何必说别人世俗呢!”
听得老太妃呵呵大笑,握着黛玉的小手,笑道:“老太君真真是福分了,这么几个孙女儿,哪一个不是人上之人的?”
贾母见老太妃并不提什么亲事的,略略放下心来,笑道:“哪里什么福分呢,不过就是有这么几个孙女儿陪着解闷罢了。”
因谈论着一些朝廷上来往是非,见姐妹几个年纪小小,却娴雅端庄地坐着,北静太妃笑道:“姑娘们自在一些罢,两位老人家谈天说地的,你们小孩儿家哪里插得上嘴儿的。”
因此吩咐身边的女官冯云带着姐妹们去园子里赏玩景色。
小女孩子家原本就是天真烂漫的,虽然作客,却也不失天然,倒是乐得自在了。
带着几个小丫头子堆了两个雪人儿,湘云只管指着一个笑道:“那个笑的是爱哥哥,这个哭哭啼啼的是林姐姐!”
黛玉并不在意,住这么些时候,倒也是极明白湘云的心性,不过就是个娇气的孩子罢了,素日里也因众人怜惜她没了父母,不免凡事多迁就了她一些,养成了如今这样有恃无恐的性子。
冯云原是北静太妃的心腹,又是从宫里出来的,极懂得人情世故,只拉着黛玉和惜春,笑道:“地上滑,姑娘们仔细些。”
惜春见唯独湘云玩得最欢,偏又话里针对着黛玉,心中不喜,眼中便有不豫之色。
冯云因笑着吩咐身后的小丫鬟捧上一个锦盒来,笑对黛玉道:“这是单给姑娘的,姑娘好歹收了罢。”
黛玉歪着头,连湘云也顿住了,狐疑地看着冯云,好似在问怎么就黛玉一个人有。
冯云笑道:“我原是宫里回来的,自然带的是宫里的东西。难不成这样的东西,我也能做主不成?”
紫鹃在身后已经接了,启盒看时,却是笔墨纸砚四样和一个压纸玉虎,难得是那砚台,式样古拙,极是罕见。
冯云呵呵笑道:“知道姑娘你不爱什么金珠宝贝的,也怕那些俗物玷污了姑娘,因此想起这方砚台来,还是咱们太祖皇帝用惯了的,从王羲之手里传下来的砚台,连皇上也用了这么些年,因此送给姑娘玩耍罢了,镇镇屋里的邪气。”
黛玉听了便知道必定是皇上给的,笑道:“这倒是极罕见的,倒不是名贵,竟是宝贝了!”
一行说,已经到了梅林深处,那数十株红梅花,枝干虬劲卷曲,还有些半开的花苞,却愈加显得俏丽精神。
忽听身后一声鹦鹉啼鸣,黛玉回眸一笑,扑棱棱地登时落了一地的梅花,点点滴滴似血。
果见一只极大的翠色鹦鹉盘旋在梅花枝头,偏还起起落落,踩落了不少的花瓣,叫道:“江南好,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众人笑道:“好机灵的鹦鹉,竟和一般的不一样呢,这口齿也清脆利落。”
忽见梅林深处钻出来一个极清秀的小厮来,恨着嗓子叫道:“念儿,你再这么胡闹,瞧王爷回来不烧了你吃鹦鹉肉!”
那鹦鹉登时落在了黛玉的肩头,翅膀抱住了脑袋,叫道:“吃你!吃你!”
那小厮欲待再骂,却听冯云已骂道:“枫红,你做死的,姑娘们在这里,你也闯进来!回头太妃不剥了你的皮!”
黛玉和雪雁却是认得他是紧跟着水溶的那个小厮,原名容俊,却不知道怎么改名枫红了。
枫红笑嘻嘻上来见礼,挽着袖子要抓那只鹦鹉,笑道:“冯云姐姐也比这么说,王爷极爱这鹦鹉的,闲了的时候总教它一些诗词,若是不见了,我的罪过才是大呢!”
冯云啐了他一口,道:“若你能似这鹦鹉这样好学,你比它还有本事呢!”
三春姐妹虽不耐烦见外男,但是这却是王府,又是有水溶在的,且他住在这里,自然有些小厮走动的,况这小厮年纪也小,不过十一二岁年纪,因此也不在意。
枫红笑嘻嘻地又歪着头对黛玉笑道:“这里梅花虽好,可我们这里还有枫林呢,那才真真是好的,虽不及寒山寺的枫林,却也在京城里首屈一指。姑娘明儿闲了,也来瞅瞅,这念儿倒似喜欢姑娘多些,姑娘来了,它必定欢喜的。”
黛玉失笑,这个枫红年纪虽比宝玉还大了几岁,却着实是淘气的,他原本也是世家子弟,只因是庶出,家里不大待见,小的时候差点没了性命,幸而得人所救,悄悄送了出来,可巧遇到了老北静王爷,因此从小儿就长在北静王府里,倒是因为他为人极伶俐,说话办事一丝不落,水溶倒是倚为心腹,她先时也听前北静王说过的。
那念儿扑棱棱一声,又飞了起来,围着黛玉绕了一圈,叫道:“念儿喜欢姑娘,念儿喜欢姑娘!”
众人笑道:“果然淘气。”
湘云艳羡地道:“我若有这么一个鹦哥儿,我也不闷了!”
枫红瞅着湘云一眼,笑道:“我们这个鹦哥儿哪里是别处的可比的?别处不过都是一些学嘴的扁毛畜生罢了。”
黛玉却见梅林深处一个极大的池塘,池塘边却还有一个渔翁在垂钓,见那渔翁穿着金针蓑,带着玉箬笠,身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花,便先笑道:“哪里来的渔翁,倒是果然应景儿!”
枫红听了捧腹大笑,道:“果然是个渔翁!”
那渔翁起身回首,摘下了玉箬笠,不是别人,却是水溶。
三春姐妹见水溶气宇不凡,举手投足之间尊贵凌人,又见冯云和小丫头上前行礼,便知他是水溶,忙也行礼。
水溶只是伸手虚扶了一下,并不在意,清澈的目光只看着黛玉,笑道:“几年不见,姑娘却长高了好些!”
似蹙非蹙罥烟眉,如远黛;似喜非喜含露目,若秋波;青丝万缕,恰如江南的碧柳如丝。
只是不知何时,清润的容颜上那天真率直的笑容已不复见,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忧伤和彷徨。
水溶心中微微刺痛,拿着玉箬笠的手也情不自禁地紧了紧,又紧了紧。
湘云疑惑地问道:“难不成林姐姐竟是见过王爷的?倒像是熟人似的。”
惜春年纪虽最小,却是最敏锐,每每不喜湘云不顾自家小姐体统,因此瞅了她一眼,道:“林姑妈家原和王爷府上交好的,姑妈生日的时候王爷和老王爷也去了呢,自然是有几面见的。便是熟悉一些又有何妨,云姐姐不也和二哥哥那般熟稔的?”
水溶听了微微一笑,黛玉却并不答话,只看着水色依然碧绿的池塘,碧草红鲤,鲜艳夺目,更有半池残荷,枯而不干,颜色深碧,讶然地道:“如今这天气,如何不结冰呢?”
水溶笑道:“这里也还罢了,原因梅林后的枫林里引了一脉温泉,大约这方里地儿都温暖一些,所以不结冰。”
黛玉听了道:“我倒是时常想着那枫林,只怕如今天这样冷,想来枫叶也落尽了。”
水溶笑道:“可不是先说了有温泉?这里枫叶倒是未曾落尽的,咱们且去瞧瞧。”
说着当前引路,穿过梅林,度过竹林,果然一片殷红如血。
此时的雪,现出一股莹洁,飘飘洒洒地在枫叶上结了一层冰碴,更显得晶莹剔透。
惜春到底年纪小的,先笑道:“好枫叶,竟比梅花还有一种风度,若折几枝来插瓶,必定好看。”
水溶也因黛玉之故,对三春姐妹另眼相看,只笑道:“今儿先赏着罢,姑娘们回去,我一人送一枝。”
喜得惜春连连道谢,只管扯着黛玉的手笑道:“我们竟是沾姐姐的光了,明儿若是想这里的枫叶,只管跟姐姐说!”
水溶暗叹贾家这几个姑娘竟这样伶俐,只此一来,便知今儿赏花之行,本为黛玉。
再看黛玉时,却见她轻抚着一株红枫,眼角噙着一点清愁,有些落寞,有些牵挂,是想起了家乡寒山寺的枫林罢?更多的,在她幼小的心中,是对家乡的期盼,是对父母的思念和哀愁罢?58xs8.com